五月還沒有到,但陽光已經變得肆意喧囂,隱隱能感受到蟬鳴的前兆;每天校服外套裡穿著短袖已經是日常,悶熱的空氣讓人對夏天望而卻步。
我靠在椅背上,戴著耳機望向窗外,任由陽光落了滿麵。大巴往城郊開,世界空闊得像一節無人的車廂。我坐在最後,一整排連著的座位像窗外的山。“身體不舒服?”施斐君轉頭看我,“是不是暈車了?”
歌曲切到了說唱。我摘下耳機還給施斐君,搖搖頭:“生理期,痛經。不聽了,我睡會。”歌曲有些吵鬨,車裡也不安靜。裝了相機和一些零食的書包放在腿上,被我抱在懷裡,以減輕一些腹部的疼痛。路開始變得顛簸,我閉上眼,意識也在夢和現實間顛簸。朦朧間,我聽到施斐君說:“哎這……孟小卉也不在,這怎麼辦?”
“讓她多休息休息吧,一會看看哪裡有熱水。”應該是周喬的聲音。後來的幾句我聽不清,一直混混沌沌地做著不安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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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16日,天空是陰蒙蒙的。剛出高鐵站,吳歲延就感覺到有一股濕暖的氣息撲麵而來,還有早就等著的楊方瀟:“等你好久了。去吃飯去吃飯,太餓了。我侄女估計也也等很久了。”
“你侄女?”吳歲延一愣,“還帶小孩啊?”
“沒有,她比我還大幾天,輩分小而已。”楊方瀟笑了笑,“我跟她小時候一起玩的。”說著,一輛汽車在他們附近的路邊停下,按了按喇叭。車窗搖下來,吳歲延看到一個女孩望向他們:“快上車,這裡隻能臨時停靠。”
“我侄女,徐皎。”上車後,楊方瀟互相介紹著,“我室友,吳歲延。”
“你好。”吳歲延打了個招呼。徐皎隻是側過頭看了後座的兩人一眼,點了點頭便繼續開車。聽了一會音樂,吳歲延才聽出是周傑倫,但這首歌沒有聽過。“這什麼歌?”他問。
雨似乎大了一些,包裹住音符,還有徐皎的回答:“《星晴》,周傑倫的。”
“誒,你不是也喜歡周傑倫嗎,這首沒聽過啊?”楊方瀟對吳歲延說,“還挺好聽的。”
“可能這首比較冷門吧。”徐皎漫不經心地接過話,“快看看吃什麼,餓了。”
雨一直沒有停,副歌一直在重複。吳歲延看著駕駛座上的女孩,黑色的中長發在耳後編成雙馬尾,戴著細細的銀框眼鏡,應該沒有化妝;身上米色襯衫的袖口折疊在小臂上,下擺塞在淺藍色的牛仔褲裡,很春天。
像月亮一樣,像她的名字。雨落了幾滴到吳歲延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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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部一陣絞痛把我從夢中抽離出來。
“你怎麼了,臉色那麼白?”施斐君看向我,神色明顯有幾分驚嚇,“要不要喝點熱水?或者吃點什麼?”
我想說話,但幾乎沒有力氣,隻有點點頭。疼痛從腹部傳遍全身,喝了溫水才稍稍有了幾分力氣。我躺在椅背上,腦海中浮現出夢裡媽媽的麵容。那大概是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在延哥的視角見到了她,麵容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那時候的媽媽似乎被一層薄薄的烏雲籠罩著,哪怕是笑著,眼中也沒有現在這樣的光芒。那時候的她,發生了什麼事呢?
痛感稍緩的時候,大巴車到達了終點,我下車便聞到屬於山林的氣息。我們排著隊沿一條新鋪了磚石的路往裡走,徑道的兩旁由拱形的花架圍攏,上麵攀著藤蔓,也倚靠著不少含苞或者半開的玫瑰。
“好多花。”我環顧著周圍,不由感歎了一句。“這兒是新建的玫瑰園,花當然多了。裡麵還有野炊地、小型遊樂場,和公園差不多,但大很多。”周喬遞給我保溫杯和一片藥,“剛剛問老師要的,布洛芬。”
施斐君轉頭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這麼快就要到了。”“我看她痛得難受,就到處問了問。”周喬幫我打開保溫杯,“把藥吃了也許會好一點,這邊也沒有適合休息的地方。”
“而且一會還得做飯什麼的,一直痛的話今天也沒法好好玩。”施斐君接了話,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又咽了下去。
我說了句“謝謝”,就著溫水吞下了布洛芬,轉頭對上了周喬和施斐君的目光,他們都看著我,但是不同的眼神。“怎麼了?”我有些不自在。
“沒什麼。”施斐君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而周喬則是隨意地伸手正了一下我耳邊的的發夾:“頭發亂了。”拱形花道走到了儘頭,過了拐角,路的兩邊是更多的玫瑰,摻雜著一些矮矮小小的野花,或輕或重的花香聚攏到了一起,向我撲麵而來。不禁有一瞬的出神。
施斐君伸手在我麵前晃了晃:“嘿,你要去玩嗎?怎麼又發呆,問了你好多遍了。”
“我……我去休息一下,一會再玩。”收回思緒,我跟著他們抱著背包走到野炊的桌子邊,“身體不太舒服。”
“那行。”施斐君點了點頭,“多喝熱水。”他拉著周喬往一邊的遊樂區去。
“唐鬆漪,你不去玩嗎?”一枝花遞到我麵前,同一組的女生魏朝雨走到我麵前, “身體不舒服嗎?”
我接過花,無奈地笑笑:“痛經。”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啊。”魏朝雨抽了兩張紙巾就又去遊樂區了。
我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移去,看到她來到周喬身邊,用紙巾替他拭去額頭上的汗。周喬手裡拿著弓箭,原本是看著前方的靶,現在轉頭看著魏朝雨。她和他隻差了半個頭。魏朝雨抬著頭,他們湊得很近……我不由攥緊了手裡的花,卻被堅硬的短刺紮得生疼。這是一朵白色的玫瑰,白得刺眼,香味淡得刺鼻。
胸口有些悶,我把花扔在餐桌上,正打算去邊上走走透透氣,一個裝滿食材的提籃就放到了我麵前的圓桌上,分散了花香:“鬆葉,你會做飯嗎?我和周喬隻能打雜,魏朝雨他們也差不多。許柏峻倒是會。你怎麼說?”
“我……可以吧。”我看著那一籃食材,是延哥經常會做的菜,“我媽出差的時候我會做點飯,還算能吃。”
“那就這麼決定了。”施斐君拍了拍我的肩膀,“還是第一次吃你做的飯,不要讓我失望。我去喊他們來準備。”還沒等我說話,施斐君就跑去找周喬和魏朝雨他們。
望著他們說笑著走來的那個方向,我有些話噎在喉間,堵得我難以呼吸。於是我轉身去灶台邊整理食材,施斐君喊我名字也隻當沒聽見。“我來洗,你準備做菜就行。如果還疼的話就去休息。”大概是看我沒反應,施斐君直接走到我身旁把食材拿到水池那邊,“怎麼心不在焉的?”他又拿著花在我麵前晃了晃,但我看著那朵玫瑰就覺得心煩,於是伸手推開,也沒有回答他,隻自顧低頭整理用具。鍋鏟湯勺筷子碗放了一遍又一遍,器具的聲音碰撞刺耳,但縱然是混合著嘈雜,也掩蓋不過心裡的雜亂。
“鬆葉,一會可以煮份湯嗎?許柏峻說他不擅長煮湯。”魏朝雨偏偏在這時候過來,“應該可以做番茄蛋湯或者魚湯。”
“我覺得魚湯不錯。我看許柏峻也不會做魚,你會嗎?”施斐君把洗好的番茄放在砧板邊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你還挺喜歡吃魚的吧。”
“嗯。我會。”我把魚撈到一個盆裡,“湯要先煮,準備生火吧。”我拿過刀具刮鱗、剖肚,水的溫度讓我平靜下來,偏偏許柏峻在這時朝我身後喊了一句:“周公子,唐大廚說生火。”周喬笑著答應了,走到灶台後麵整理乾柴點火。我沒有抬頭看他,隻用餘光瞥了一眼就收回來,腦子裡想的還是魏朝雨給他擦汗的場景。
大概確實就像施斐君說的,我心不在焉,所以油燒熱將魚下鍋時一心急,幾點油漬濺到了手上。我本能地抽了一下手,鍋鏟掉到了桌上,伸手去拿的時候被碰到了鐵鍋的外沿,手背上被熱油燙到的地方才後知後覺地傳來痛感。我抿了抿嘴,沒有出聲,用被燙到手指用力捏了一下抹布,又擦了擦油濺到的地方,扔了兩片切好的生薑下鍋,再加水煮成湯。蓋上鍋蓋後,我長舒一口氣,默默用抹布再給受燙的地方降了降溫。真疼,指尖有些失去知覺。心裡的煩亂好像也被燙蔫了,一下子被抽走大半力氣。
“去衝下水吧,彆起泡了。”施斐君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的,也不管我有沒有回答,拉著我的手臂就來到水池邊上,替我擰開水龍頭,“還疼嗎?要不要創可貼?”
他的話像是擰開了我心裡關著壓抑情緒的閥門,眼淚先於情緒湧出,掉入水池中。冰涼的觸感又讓我覺得腹部的疼痛又有些泛起來。我關上水龍頭,抽過紙巾胡亂揉成一團,但眼淚和手都沒能擦乾。施斐君似乎是被我突如其來的情緒嚇到了,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帶我到桌邊坐下,輕聲問:“你、你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彆、彆哭彆哭……”
“沒事。痛……”我低下頭,不斷用紙巾擦拭著新湧出的眼淚,手上的燙痕隱隱作痛,“這花也不好看。”
“這個嗎?”施斐君拿過那支白玫瑰,“還都是刺呢,周喬也不仔細看看。”我沒接話,隻是“嗯”了一聲,轉頭看那朵玫瑰,曬久了陽光,花瓣有些開始變得有氣無力。
正說著,周喬就走過來:“你們做什麼呢?”他到我身邊坐下,施斐君把花遞給他:“鬆葉說你送她的花不好看,而且太多刺了,紮手。”
“那一會再去贏一朵好看的。”他拿過花端詳著,似乎要把每片花瓣都檢查一遍,“剛剛有點急,就隨手拿了一支。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顏色。”
“‘贏一支’?”我抬頭看他。
“那邊射箭送花,原本說看你一個人在這兒太孤單,想著多拿幾支給你的,但我沒射中,周公子倒是中了一箭。”施斐君替他回答,“一會兒我們給你再拿幾支。”
我點點頭,但心裡的結還是纏繞著。“還哭什麼啊?”周喬把花放一邊,給我抽了一張紙。“燙到了。”我把頭轉向一邊,聲音也壓輕了,“沒什麼,現在好了。”
“那我給你找……”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魏朝雨打斷了:“周喬,你看著點火。還有鬆葉,不看著的話當心一會把湯煮乾了。”
“嗯,就來了。”我答應了一聲,隨意擦了擦眼睛,把手中被揉成一團的紙扔到垃圾桶裡,目光掠過施斐君看向周喬,“去忙吧。”
奇怪的氛圍隨著午餐的結束而緩解,一整個下午的自由活動給了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淡化。陽光有些喧囂,我躲在樹蔭下,疼痛再次襲來。
“你不去玩嗎?”周喬拿了兩支花走過來,“施斐君贏的,挑了最新鮮的兩朵。”一朵鮮紅的玫瑰,另一朵是淡綠,都是半開的花苞,也沒有那麼多尖銳的刺。“還有這個,”他從口袋裡掏出兩枚創可貼,“總比沒有好。”
創可貼很薄,還沾著太陽的溫度。我攥在手心,疼痛與心裡的結牽扯出了眼淚。“還很痛嗎?”周喬皺眉,拿過保溫杯,“要不然再喝點熱水?或者我去找點藥?”我搖搖頭,但身體還是蜷縮起來。草坪很軟,但並不像一個擁抱,隻是撓著緊扣的心結。
“你不去玩嗎?”我咬了咬唇,想要恢複一點力氣,但聲音依然很虛弱。我盯著他的眼睛,試圖找到點什麼,而周喬隻是稍舒眉頭看著我:“我上午玩過了。但你一直不舒服一個人待著,我不放心。”
意料之外的話讓我一怔,但心裡那一股倔強還是讓我移開了目光,強忍疼痛憋出四個字:“不用管我。”
“周喬,鬆葉。”魏朝雨抱著幾朵花遠遠跑過來,“就你們倆在這啊。那邊障礙前進完成了也有花,不去看嗎?”
“她不太舒服,所以在這休息。”周喬替我回答。
魏朝雨把那些花往前一遞:“看,那邊幾個項目我拿了不少花呢,有幾朵是我‘搜刮’來的。鬆葉,你挑一支吧。身體不好的話,要好好休息啊。”
“沒事,我不用。”話雖說著,但我的目光還是落在那一捧花上。幾種顏色的玫瑰被攏在一起,已經是一小束了,在陽光下綻放著鮮豔的芬芳。很刺眼。或許是感應到了我強烈的心願,施斐君出現在我身後:“走,鬆葉,我帶你去贏幾朵花。”
“她不舒服。”周喬皺眉,在我之前回答。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掃過魏朝雨和她手中的花,有一股氣悶在胸口,於是並不理會周喬,而是拿起水杯咽了一口水便撐著起身,咬咬牙說:“走吧。”腹部的疼痛似乎被一時賭氣而壓下一些,但依然牽扯著全身。或許小美人魚用尾巴換了雙腿之後也是這種感覺吧。但我不換。
“你不舒服啊?”施斐君放慢了腳步陪我走著,“實在難受就去休息,我幫你多拿幾朵花……”但依然是那一口氣讓我急切地打斷他的話:“沒有,好多了。我也想玩一玩,總不能出來一趟隻做了個飯吧?”施斐君輕笑著點頭:“也是。不過你彆勉強,有我在呢。”我點點頭,雙臂環在腹部,試圖分散一點痛感。像是自己擁抱自己,好在還陽光籠罩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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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的時候,太陽剛剛落下,泛出從暖到冷的色彩,鋪滿了天空。對於痛感我已有點麻木,隻想著下午披著玩樂外殼的賭氣,被疲憊衝淡卻無法消散。
我打過電話說要提前回家,所以並沒有去食堂,而是回教室稍微整理了一下東西。周喬似乎回教室得特彆早,坐在位置上看著我整理。誰也沒有說話。
“我陪你出去。”他替我拎過裝著花的袋子,“走吧。”
晚間的霞光已經被夜幕替代,白晝的熱意逐漸消退,留下一點不冷不暖的風搖曳著路旁的花。春天已近尾聲,它們卻初初綻放,聚攏在一起,簇擁著百花開儘後的美麗。
“荼靡花。”我本是自言自語,卻意外和周喬異口同聲。“春天快過了才開,總錯過了什麼。”我意不在說話,但他應該也聽不懂,“不過夏天快來了。”
“今天也有不少花。”周喬把袋子遞給我,“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心情才好。”
“嗯。”我和他說了再見,走向路燈下等待的車。
校門口的燈光有些蒼白,唐旻半開著車窗,在打電話。“藥買著,你放心……她來了。”我上車後,他便結束了電話,“還很不舒服嗎?”
“還好,就是痛。”我倒在座椅上,書包抱在懷裡,腳邊是那一袋子花。
“不少花,自己摘的?”唐旻看了一眼花,又遞了一盒藥給我,“吃點藥吧,你媽媽讓我買的。”
我吞下兩粒藥片,把車窗降到最低:“沒有,我隻贏了一朵,其他都是同學送的。”
“男同學啊?”唐旻打開了音樂,和風一起飄散到夜色裡,“你生理期也很痛嗎?”
“嗯。”我不知道回答哪個問題,但答案卻是相同,“遺傳我媽。”
“嗯,我知道。”唐旻的表情滯了一下,但又恢複了嘴角的弧度,“她以前總說著調理,結果好像用處不大。你可注意一點,不然……很難受的。”
我轉頭看著正在開車的唐旻,品味著他話裡對我媽媽的在意。夢裡出現的青澀少年已經變為了眼前的男人,但提及她的時候,眼神又是那麼相似。
“嗯,會的。”我點點頭,算是替她回答了。
這次的止痛藥起效很快,原本的絞痛感慢慢淡去,就像一個結不再被扯緊,但我也知道,並沒有被打開。汽車穿行在城市,夜色還早,但荼蘼花已開,春天已經遲了。都有些躁動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