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夏天似乎來得比往常遲一些,蟬鳴還很稀疏,陽光也隻是漏著點慵懶的暑氣。
寫完最新采訪的稿件後,徐皎舀了一勺冰鎮西瓜,望著窗外發呆。還沒有到上課時間,也不知道那些學生上網課又能聽進多少。正想著,她收到了吳歲延的信息:“隔離結束了。”已經整整兩周了啊。“我下課來接你,五點到。”冰鎮西瓜的清爽和甜味還在唇齒間彌存,徐皎按了按太陽穴,看了眼時間,才兩點四十。如果今天沒課就好了。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她都愣了一下。原來自己也是默默期待著的啊……
徐皎突然覺得,有比上課更重要的事,不是窗外的明月,也不是樓外的蒹葭,更像是一片落葉蕩漾開的不歇止的漣漪。講完課,她第一次沒有留給學生答疑的時間,而是讓他們在課程群中提問。她要去拾起那片心湖中央的落葉。
十五分鐘的路程,她隻用了一半的時間。而他似乎早就在等待。見到吳歲延提著行李向自己走來,徐皎有些恍惚。記憶不知閃回到了何處,但總感覺與某個時刻重合。
“辛苦了,之木老師。”吳歲延從身後拿出了一小束花,“親手包裝,聊表謝意。”三朵卡布奇諾玫瑰,點綴了幾支鈴蘭,用的是舊報紙包裝,靜靜躺在夕陽暈染的色彩中。蟬鳴似乎喧囂了一些。
她接過花,卻說不出彆的話。最擅長設計對白的編劇,卻在此刻遺失了自己的台詞。“上車吧。”徐皎覺得臉頰被曬得很燙,“是回家吧?”
“小區封控,可以在你家借住嗎?”吳歲延係好安全帶,“而且,去我家得出市,運氣不好的話你得隔離。如果不方便,我就暫住賓館吧。”他讓語氣保持平靜,儘量不讓她覺得突兀或者冒昧。但徐皎還是愣了一下,轉過頭正好撞上吳歲延的目光。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睫毛很長,薄薄的單眼皮,但臥蠶十分飽滿。他有笑意。
徐皎很快地轉回頭,聲音有點輕:“客房空著,你住吧。”蟬鳴越來越濃烈,傍晚的風怎麼也壓不住這份喧囂。她給母親發了消息,說有朋友借住客房,是個男生。母親隻回了一個“好”。她有些說不出的忐忑,心跳亂了,和蟬鳴一起攪和在風裡。
“你接下來是什麼打算?應該不是想一直做記者吧?”吳歲延問她。
“為什麼這麼說?”徐皎有些意外。
“你本科讀的是影視傳媒,但碩士申請的卻是戲劇學,算是跨專業了。所以我覺得你有彆的追求。”他的語氣輕鬆,聽上去是隨口說的話,卻是一種試探。
徐皎沉默了一會,直到在一個紅綠燈前停下。“嗯。記者的工作打算博士畢業後一年內就辭掉——我拿到升讀博士的offer了,還是戲劇學。前兩天有朋友邀請我一起創辦工作室,在準備階段。”所有的都是陳述句,語氣也都十分平靜。木吉他伴著輕慢的歌聲在空氣中鋪展開來,於每一次呼吸間緩緩流淌。
吳歲延沒有說話。她忍不住轉頭,卻發現他正望著自己。“綠燈了。”他低聲說。像投石入海,不斷下墜,漾開越來越深的漣漪。徐皎覺得自己就是那塊溺水的石頭。這樣的感覺,很久很久都沒再有過了。大概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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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光刺痛了我的眼睛,胸口像有什麼壓著,惹得心跳有些快。睜開眼才發現昨晚太累,直接倒頭就睡,沒有洗漱,也忘記關燈了。這個房間和家裡的很像,但不同的是有點空蕩蕩的。大概是因為沒人住吧。我撓了撓頭,起床洗漱。
等我梳洗結束,唐旻正好起床。
“早餐吃什麼?昨天看你睡著了,就沒問。”他打了個哈欠,“很久沒起這麼早了,高中生太辛苦了。”
“這附近有燒麥嗎?還想喝豆漿。”
“有啊。那準備好了就出門去吃。”唐旻說著,卻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我去開車,你一會門口等就行。”他從沙發上扯過一件外套穿上,又拿了一頂帽子,看他的樣子,多少帶著些困意。我背上書包,出門前環顧了一眼家中的陳設,總感覺他和延哥有說不出的相似但又十分不同。關上門,我搖搖頭,不去想這些。
唐旻帶我去了一家附近的早餐店,他說這家的燒麥很好吃。
“你經常來吃?”我舀著鹹豆漿喝,他點的是甜的,“你也喝甜豆漿啊。”
“我住這附近,當然會來吃。”他拌著乾挑麵,“對啊,豆漿我一直是甜口。不過倒是沒想到你喜歡喝鹹的。”
“我媽媽也喝甜豆漿,不過這點我不隨她。挺奇怪的。”說著說著,我突然反應過來似乎有點不恰當,就低頭吃了一個燒麥來掩蓋我的慌亂。
唐旻卻隻是笑了笑:“是挺奇怪的。”
我沒敢再說什麼,隻是吃著自己的早餐。早晨六點多還有些寒意,我躲在早餐冒出的白汽後麵悄悄看唐旻。分明他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們有著相似的五官和相同的姓氏。但我又會覺得有什麼隔在我們之間,難以跨越。氤氳間,我聽到他問:“對於她的戲劇,你同學們怎麼說?”
“他們都覺得挺好的,不過都不知道那是我媽媽。也不知道你……不過有朋友說我和你長得挺像的。”不知道怎麼回事,我今天總會說一些不太合時宜的話。但唐旻似乎並沒有介意,反而挑了挑眉:“哦?這樣啊。”他頓了頓又說:“看來這次的戲劇確實挺成功的,合作也是。”我對視上麵前這個男人的眼睛,帶著點笑意,還有淺淺的臥蠶。先前的一些夢的場景閃回,無數次相視的重疊,在我腦海中浮現。我想問,他們當初是如何相愛的,他們的眼中是如何隻有彼此的。但我最後隻是放下筷子,說:“我吃好了。”
今早的夢又開始徘徊。
“歲歲。”唐旻喊了我一聲,“彆發呆了,上車。”
我這才回過神,鑽進車裡。他聽的歌和媽媽還有延哥的都不一樣。看著清晨的陽光落在唐旻的身上,耳邊是說唱的急促節奏。他沒能陪媽媽走到最後,或許是因為他們並不能走下去吧。
車窗外的路邊,初春的花開得喧囂。夢泛進了現實,現實又纏繞著夢裡的思緒。
大約就是因為思緒紛雜,就連進校門時候施斐君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身邊都沒有發現。“沒睡醒啊,走路都在發呆。”他伸手到我麵前晃了晃,“今天怎麼走東校門了?”
我被嚇了一跳,腦海中想的事也都被嚇跑了。定了定神我才說:“哦,今天彆人送我上學,這邊近一點。”
施斐君點點頭,“哦”了一聲,又問:“昨天晚上看你消息都沒回,怎麼啦?”
“沒什麼,就是太累了,直接睡著了。”
他輕笑:“那今天曆史課不許睡覺咯。”我撇了撇嘴,沒說什麼。“你不選曆史嗎,看你總會睡著。”他問。哦對,這學期末要選課分班了。於是我搖搖頭:“書上的曆史太無聊了。我寧願背化學方程式。”
“怎麼跟周喬一樣,”施斐君“嘖”了一聲,“反正我是不太學得明白化學。要不到時候你選門物理,說不定能同班。”
“到時候再說吧,反正要期末才選。”縱然是心裡基本有數,但我還是這樣說。孟小卉必然是選擇偏文的科目,而施斐君和周喬必然偏向理科,我卻是一直不文不理。
施斐君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我也不說話。“春天的早晨還沒有完全溫暖起來,就像慵懶中夾雜著一些青澀;晨曦的光線穿過輕輕嫋嫋的雲霧落到地上,是淡淡的鵝黃色。世界朦朧著,恍若夢初醒——但我沒有做夢,卻也無法蘇醒。”媽媽寫的話又在我腦海中浮現。我做了夢,卻無法蘇醒。
有花瓣搖搖晃晃地飄到我的肩上,抬頭一看,麵前是高高的玉蘭樹。春天來得好快啊,令我措手不及。
“鬆葉,明天這周五家長會,要不一起去我阿姨新開的甜品店?”才進班級,孟小卉就問我,“我們還能去圖書館寫寫作業。”
我還沒有回答,施斐君先接過話茬:“這不是才周一嗎,那麼著急啊?”
“給這周找點盼頭,不行啊?”孟小卉看了一眼他和周喬,“你們要不一起?那家店很棒!”
“好啊。”施斐君欣然答應,又用胳膊肘戳了戳周喬,“你一起吧,正好請我吃飯。”但是周喬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抬頭看向我:“你去不去?”我愣了一下,對視上他的眼睛,突然間大腦一片空白。“去的話正好一起吃飯,”他又補了一句,“反正都有空。”
“當然去。”孟小卉替我回答,“是吧,鬆葉?”
早讀的預備鈴聲打響,我像是從夢裡驚醒一樣,顯得有些遲鈍:“啊……嗯。去。”但聲音被急促的鈴聲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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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周三晚上放學後我才說起家長會的事。
天空淅淅瀝瀝下著點雨,儘管是晚上,也有些潮濕和悶熱。車裡放著最新流行的音樂,音符和雨滴一起敲打著因疲憊而慵懶的空氣。唐旻聽我說完後,幾乎微不可見地挑了挑眉:“不然這次我去?”我搖了搖頭:“不知道。以前也都不是媽媽去。”似乎這次誰去都不合適。如果被同學知道我媽媽就是之木,大概會成為焦點;但如果是唐旻去,大概會成為八卦的中心。
“我再問問媽媽吧,畢竟你們……很多人都認識你們。怕傳謠言,會很麻煩的。”我倚著車窗,看著上麵的倒影被雨水打亂,霓虹燈洇開斑駁的光暈,夜色被無端浸透。他們分明是我的親生父母,卻必須有這麼多的顧慮。我知道說的話有些太直白,但心裡實在是有種說不出的感受,像被春風攪和住了許多種花香,一時無法分辨。“我不想影響到……自己。”原本到嘴邊的“你們”二字被咽下。或許我隻能用“自私”的方式來掩藏一些秘密,或許我是不得不這樣做。
車在紅綠燈前停下,雨刷器不斷清刷著被暈染開的街景。“也好。”唐旻朝我笑笑,點了點頭,“性格上,你們倒是有點像。”
“哪裡像?”我有些意外。很少有人說我性格上和媽媽像,大概是因為在我和他們的眼裡,媽媽成熟、溫柔、理性,而我還很幼稚,也很感性,除了外婆。她那時候說,媽媽以前的性格不是這樣的,但有了我之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唐旻望著我,沉默了幾秒才說開口:“可能是一種感覺吧。我認識她的時候,和你現在的感覺很像。一種很獨特的感覺,彆人都沒有的。”
“是因為這種感覺而喜歡她的嗎?”我幾乎沒有思考,話就衝出了口。
唐旻微微一怔,又很快恢複平靜,嘴角微微上揚:“不是。那是另一種感覺,給你也很不一樣。那感覺產生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他又轉過頭看看我,笑著說:“你會懂的,當你真的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那像是一種召喚,是必須要去做的事。”
細密的雨簾遮起了天空,一層又一層將城市包裹。唐旻說的話留在了我的日記本裡,和前兩天落下的花瓣一起,藏進了心事。臨睡前,我突然想起,也許那停頓空白的幾秒,他是隔著時光在看向某一瞬間的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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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長會最後還是媽媽來參加了。
那天很暖和,媽媽穿著一身襯衫配短裙遠遠走來,像一個學生。我帶她到我班級的座位,一路上伴隨著的是同學的低語,還有偶爾大膽上前打招呼的媽媽的小粉絲;一向話少的周喬都主動和我媽媽搭了幾句話,孟小卉更是直接拉住我要我說明白。幸好施斐君還在辦公室整理表格,否則場麵難以控製。
後來在甜品店,他們就拉著我,要我解釋明白。
“之木怎麼會是你媽媽?!可從沒聽你說起過。”孟小卉喝了一大口果茶,“之前居然還瞞著我們,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啊。”
“哎呀,我媽媽她不希望有麻煩事……”話還沒說完,就被施斐君打斷了:“你認識Vincent的事我也是之前才知道。唐鬆漪同學,你還有什麼瞞著我們?”
被一個身側一個對麵的兩個人都盯著,我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解釋,隻好借由上甜品的幾秒空隙來編織一個看似合理的理由。 “可能人家隻是想避免一些沒必要的麻煩呢。再說,也沒人問她啊。不過現在也不是都知道了,那不就好了嘛。”周喬帶著笑意看我,把一份甜品推到我麵前,“你喜歡的提拉米蘇。”
“哎,你彆老幫她說話,”施斐君端過甜點,還是有些不滿,“你可是我們這邊的,現在是她理虧。不然的話,我早該要個簽名,說不定還有機會交流一下呢。”
孟小卉點點頭,附和施斐君說的話。吃了口慕斯切角,她又說:“不過之木老師看著好年輕啊,一點也不像你媽媽,像姐姐。我那句‘阿姨’都喊不出口。你爸爸也很年輕,之前還聽你喊他‘哥’來著。他們是怎麼保養的啊,真羨慕。”
我一時語塞,隻含糊了一句“可能是基因好吧”就潦草結束了這一段的話題。等到媽媽來接我,就和她說了這些。她隻是輕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
“萬一他們知道了延哥不是我的爸爸,那怎麼辦……”我第一次問她這個問題。本以為媽媽會思考一下,卻沒想到她卻很果斷地回答:“那就知道唄。反正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孩子。”我怔怔的,感覺心裡柔軟的地方被戳了一下,說不出話。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和延哥在一起嗎?”
“是因為……他追了你很久?”我試探地問。
媽媽搖搖頭,嘴角有一絲笑意:“因為我也問過他這個問題,我還說,我會愛你勝過愛他。他說,沒關係,既然我把愛都給了唯一的你,那他就負責把愛都給我。當然,還有他某一次隔了很久見麵的時候送了我一束花,而我突然像從沒收到過花一樣緊張,我就知道,大概是要被他‘騙’走了。”媽媽笑起來的時候臥蠶很飽滿,眼睛裡裝滿了笑意,嘴角還有淺淺的梨渦。
“那會是夏天吧?”我有點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不完全,但快了。”
車掃過門禁,停在了唐旻家的門前。他從家中出來,和媽媽打了個招呼,又說:“要不……一起吃飯?”而她微笑著搖了搖頭:“今天有事。”
等媽媽回去後,我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話,於是我問唐旻:“你送過她花嗎?”
唐旻一愣,點點頭:“送過。”
“什麼時候啊?”
“很早以前了。”
於是,我夢到了那一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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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13日,這一年的冬天似乎走得很慢,細碎的雨夾雜著小雪一直下到傍晚還沒有停。
徐皎一回家就把自己悶在房間裡,什麼也不說。聶穹玉敲了好幾次門,但徐皎就是沒有回答。估計是這孩子累著了。她也沒有多想其他,於是隔著門喊:“皎皎,晚上和楊方瀟一家出去吃飯,你去不去?”過了幾秒,房間裡發出一聲悶悶的“去”。
徐皎躺在床上,把自己悶在被子裡。臉頰上的淚痕剛剛乾了,有些繃得難受。徐皎洗了洗鼻子,聽到邊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便馬上翻過身去看。是宋玉消息:“發生了什麼,放學看你一個人走得很快……又吵架了?”
“嗯。”徐皎並不想多說。她看了看消息列表,卻沒有其他消息。窗外的雨聲急促而密集,惹得心裡也不安穩。徐皎咬了咬唇,給唐旻打了電話。
幾乎是立刻就接通的。“乾嘛,”唐旻的語調微微上揚,卻偏偏要偽裝成不耐煩的語氣,“怎麼我要去吃飯了,你就打電話過來。”
“那你去吃吧,掛了。”徐皎吸了吸鼻子,撅起了嘴。
“哎,”唐旻又趕忙說,“你都打過來了,怎麼就要掛掉?”
徐皎的聲音越說越小,鼻尖泛酸:“是你說要吃飯了嘛,又成了我打擾你……白天不就是嘛,那個誰跟你打招呼聊天,我就像個邊上的擺設……”
“沈綺青她跟我隻是朋友,所以才打招呼的。之前不也是嘛。你才是我女朋友啊,我又不可能喜歡她。”
“那她還單獨約你出去玩,什麼也不和我說。前兩天開學典禮攝影的時候,又和你靠那麼近,還不聽我說話……搞不清楚的還以為、以為是我搶了她男朋友!明明說好了和我單獨吃飯、陪我的,她來打斷還占用那麼長時間,這算什麼嘛……全程一句話都沒有和我說,一直和你隔著半個操場喊話,很多人都看著啊……之前都有人問我,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有點什麼,我……你讓我怎麼不難受啊!”眼淚再次控製不住地流下,徐皎小聲啜泣著,說的話也斷斷續續的。
電話的那頭沉默了一會才說:“不會的,我喜歡的是你。彆哭了,我也會很難受的。”徐皎沒有回答,隻是抽泣著。“晚點來找你吧。彆哭了嘛。”唐旻也有些束手無策,憋了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有用的安慰的話,“我和她去說,以後一定注意,好不好嘛。”
“嗯,你保證。”徐皎帶著哭腔,皺起眉頭。
唐旻暗自鬆了一口氣,語氣變得輕鬆一些:“我答應你。我得去吃飯了。”
“好。”掛斷電話後,徐皎抹了一把麵頰上的淚水,長長吐了一口氣。她走到窗邊坐下,看見樹葉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雖然雨聲依然急促,但已經輕了許多。大概今晚就會停了。
飯吃到一半,徐皎就收到了唐旻的消息:“我吃好了,你出來嗎?”她低下頭回消息,嘴角有些藏不住的上揚弧度:“好。我馬上就吃好了。”發完消息,她抿了抿嘴,抬起頭繼續吃飯,卻正好對上楊方瀟的目光。他帶著心知肚明的笑意點點頭,惹得徐皎拿筷子的手一用力,魚丸碎在了碗裡。
“我吃飽了,先走了。”匆匆吃了幾口,徐皎就起身告辭,故意避開了楊方瀟的目光。後者隨即發來一條消息:“重色輕友。”徐皎抿了抿嘴,快步離開。
雨雖然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依然彌漫著濕寒。徐皎緊了緊圍巾,一邊快步往家裡走,一邊給唐旻發消息。但是他一直沒有回複。“怎麼回事。”徐皎嘟噥著,走進小區樓道。
聲控燈隨著她的腳步聲亮起,更顯得整個樓道都是空空蕩蕩的。她歎了一口氣,正準備上樓,卻聽到唐旻的聲音:“喂,轉身。”徐皎應聲看去,心跳漏了一拍。唐旻站在她的麵前,手裡拿著一小束黑色紙包裝的玫瑰,上麵還放著發光燈串。“對不起嘛,你看我給你買花了。”他走上前,把花遞給徐皎,語氣中帶著一點委屈,“你彆看這才三朵花,可貴了。大概因為明天是情人節吧……但也是元宵節和你生日。”
徐皎接過花,忍住快要露餡的眼淚,撅了噘嘴:“哪有人第一束花是用來道歉的。”話雖這麼說,但她還是上前抱住了唐旻,仰起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又踮腳靠近耳邊輕聲說:“我要你陪我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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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
天空飄著雨,陰沉沉的,像空蕩蕩的街道一樣沉默。難得沒有課,不用倒時差,於是醒來就已經是下午了。徐皎簡單洗漱後去廚房煮了一碗湯圓,小歲歲正被聶穹玉抱著在客廳玩積木,聽到動靜,就奶聲奶氣喊著“媽媽”,興奮地朝她招手。徐皎於是端著湯圓坐到茶幾邊上,抱了抱小歲歲。孩子軟軟的臉頰貼著徐皎的脖子,讓她感覺到一些慰藉。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吃飯,帶著歲歲。”徐皎咬了一口芝麻湯圓,看向聶穹玉,“去總得去一下,昨天前天我說要上課就都沒過去。”
聶穹玉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嗯,你去吧。注意安全。”縱然是心底裡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去那邊,但也得給人家留點情麵,好歹還有個小歲歲呢。徐皎也隻是“嗯”了一聲,吃完了湯圓後隨手拎起一盒牛奶,另一隻手牽過小歲歲:“來,我們去陳奶奶家拜年。”
外麵還下著雨,又是大年初一,幾乎打不到車。她和小歲歲走在街上,迎麵的刺骨寒意讓她麻木了又清醒。小歲歲穿著鮮豔的雨披,手裡拿著小傘,在大傘的庇護下遮擋著並不會落到身上的雨滴;又仗著腳上穿了雨靴,便總是故意踩一腳水坑。“媽媽,你今天真好看!”小歲歲突然盯著徐皎,“你穿婚紗一定也很好看!”
聽到“婚紗”二字,徐皎一愣:“為什麼呀?”小歲歲嘟起嘴想了想才說:“因為外婆給我看了她穿婚紗的照片,好美好美。媽媽你有沒有穿過婚紗呀?”看著女兒天真的神情,她心裡有些刺痛,但依然微笑著回答:“媽媽沒穿過,以後穿給歲歲看,好不好?”小歲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說話間,她們就走到了唐旻家的門前,小歲歲搶著去按門鈴。陳非晚出來開門,徐皎才說了聲“阿姨,新年快樂”,小歲歲就熱情地喊:“奶奶,新年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平平安安!”一連串的成語都是前兩天剛學的,這幾天見人就喊,小孩就是藏不住心裡的事。徐皎無奈地笑笑,跟在後麵進了屋。
“唐旻還在房間,你們要不直接上去吧。”陳非晚給她們一人泡了一杯熱茶,“你的手這麼冰,正好捂一捂,彆凍著了。”陳非晚又看向喝著糖水的小歲歲:“你要不要也上樓去呀?爸爸還在房間裡。”小歲歲砸吧砸吧嘴,搖搖腦袋:“我想在下麵和奶奶玩一會。”
“那我上去看看吧。”徐皎笑笑,便轉身上樓。
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來過這兒了,依然熟悉的布置,幾乎沒有變化的陳設裝飾,但又都有一股陌生的味道。她敲了敲房間門,裡麵隻傳來一聲“進來”。唐旻正躺在床上看手機,見到她來,挑了挑眉,嘴角上揚一個愉快的弧度:“新年快樂啊。你來得挺早。”
“嗯。新年快樂。”徐皎走到床邊坐下,“不早了,都快吃晚飯了。你怎麼還沒起?”
“難得沒課,當然是多睡一會。”唐旻放下手機,正又想說什麼,徐皎卻站起了身:“那你繼續睡吧,我下去了。”
“哎,不行!”他忙拉住她,順勢往身前一帶,把她抱在懷裡,“陪我。”徐皎輕輕推開他,坐起身來看著麵前的男人。他們還很年輕,但也已經認識快七年了;七年前的他容顏還很青澀,而現在多了成熟的棱角分明。隻是從前獨屬於他身上的氣味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靠得再近也聞不到。徐皎有些失神,但唐旻並沒有覺察到,他拉過她的手,一起倚在靠墊上:“女兒也來了?”
後來的對話突然變得很模糊,雨聲變得嘈雜,夜色昏暗。
徐皎、小歲歲和唐旻走在街道上,孩子身上鮮豔的雨衣和後麵兩人同撐的黑色的傘都被籠在冬夜的寒風中。“爸爸,你什麼時候給媽媽買婚紗呀?”走在前麵踩水坑的小歲歲突然停下步子回頭,“媽媽穿著一定很好看!”徐皎頓在原地,心跳也變得嘈雜。她看向身邊的男人,知道自己在等待一個怎樣的答案,但又理智地預設了他的回答——
“以後好不好?現在都太忙了,沒有空。”唐旻摸了摸小歲歲的腦袋。徐皎垂眸,苦澀地勾了勾唇,轉頭看向另一邊。一家花店的燈光撞入她的視野。暖色的光,透過玻璃窗能看見繽紛的花束,尤其是一大叢鮮豔的紅玫瑰最惹眼。
“想要花嗎?”唐旻順著徐皎的眼神看去,“送你一束?你去挑,我付錢。”而徐皎卻隻是收回目光,搖了搖頭:“不要。”
“那好吧。”
雨聲越來越喧囂,但似乎隻有徐皎一人聽得到。小歲歲在爸爸媽媽的身前一蹦一跳踩水坑走著,唐旻撐著大傘看著。隻有徐皎,與這和她相關的一切格格不入。
有一粒雨珠落到了她的心底,開出一朵枯萎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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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結束的時候天還沒亮,於是我打開又關上燈。或許那天並沒有花店。但有些時候,也許就隻是一朵玫瑰的距離。如果沒有延哥,媽媽會不會總夢到那沒有出現的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