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漸濃,一朵一朵花接連著簇擁,一棵一棵樹木接連著抽新枝。世界逐漸忙碌起來。延哥出差,媽媽的新劇要準備首演,我去了延哥的父母——我現在法律意義上的爺爺奶奶那邊住。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夢到關於媽媽從前的事了,也許是因為夢也不忍心讓我的心緒時常難以平靜。
我計算著時間,這周五就是春分,媽媽的戲劇首演的日子。
宣傳的小海報放在講台上,施斐君和每次一樣提前拿了幾張遞給我們。這一部戲劇是省裡麵的重點立項,學校組織我們去看下午的場次。我沒有和任何人說導演之木是我媽媽的筆名,也讓我不要張揚。唐旻也一樣,他是自媒體博主,開了一個有名的工作室,雖然他說不介意我告訴同學,但我也從沒說過我認識他,更彆提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了。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唐旻的工作室會采訪相關行業的一些知名人士或者拍攝微電影、製作設備測評等發布到網站,影響力和辨識度都不小;但是哪怕我媽媽創辦的工作室很有名,哪怕他的粉絲總催著他去采訪之木,他們兩人目前為止都幾乎沒有任何直接合作,除了之前對言木工作室進行采訪,但他們都沒有出席。而這一次的戲劇,卻是破天荒地直接合作。我提前看到了海報,宣傳是IV工作室負責的,也就是唐旻的工作室。或許隻是工作上的合作,未必是他們同框。
正在我胡亂思考的時候,施斐君突然用筆蓋戳了戳我:“那啥,中午一起吃飯?”
我看了眼孟小卉,剛想說和她約好了,而後者卻搶在我前麵答應下了:“當然沒問題。我正好中午要去幫語文老師改卷子,得早點回來,沒法和鬆葉一起吃了。就這樣決定啦!”說完,孟小卉還朝我壞笑著眨了眨眼。我剛想反駁,但又感覺施斐君似乎有什麼事要說,於是點點頭說:“那就一起吃吧。”
但我實在沒有想到,吃飯的時候,施斐君剛端著餐盤在我對麵坐下,第一句話就是問:“鬆葉,之木是不是你媽媽?”
我一愣,因為我從沒提過這件事,所有的家長簽字幾乎都是延哥的名字,而且媽媽工作用的是筆名,網頁官方資料上寫的介紹也不透露真實的姓名和其他個人信息。施斐君大概是看出我的意外,於是繼續說:“我前兩天看到喜歡的博主采訪了言木工作室,於是去搜了一下,就看到了主創者之木的照片。然後很早之前有一次你往東校門走,我看到你媽媽來接你,就覺得很像,不過一直沒來得及問你。所以,是不是?”
一時間我不知道回答什麼,隻能輕輕點頭,又馬上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說出去。施斐君比了個OK,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她看上去好年輕啊,說是你姐姐也可以。”施斐君又說,像是自言自語“網絡資料上倒是一點個人信息都沒有。”
我隻有笑笑:“因為她不想被打擾,隻想專注工作。”如果公布一些個人信息,在這個網絡異常發達的時代,就沒有任何隱私可言了,到時我和延哥大概也都會被卷入輿論吧,和唐旻的事或許也會被翻找出來。我低頭吃飯,心卻被什麼壓著,沉甸甸的,有點喘不過氣。
演出的劇場很大,能坐下幾乎全校的師生。每個人都拿到了一個手提袋,裡麵有一瓶水和一本介紹說明的圖冊,還有書簽或者明信片之類的隨機周邊。圖冊封麵上寫著:
《曖春》,編劇/導演:之木,表演:搖光劇團,宣傳:IV工作室。
搖光劇團,是經常和媽媽合作的劇團,也是省立的重點劇團。第一頁就是媽媽的照片和個人介紹。那張照片我從沒見過,大概是特意新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很自然,眼睛裡閃著和以前的照片不一樣的光,是有感情的,就像她看到延哥時候的眼神,很溫柔,是會說話的。
“鬆葉,這張照片和你有點像誒。”孟小卉指著一張照片說,“五官就有點神似。”那是唐旻的照片,在圖冊最後IV工作室的簡介上。陳奶奶說過我的五官和唐旻很像,尤其是斜側看,簡直神似,但我笑起來更像媽媽;她還說,媽媽和唐旻也很像,可能是以前相處久了。但媽媽幾乎沒有提過這些。我原本想否認孟小卉還有陳奶奶的話,但看到那張照片,卻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搖光劇團這次難得排演這一類劇目,也是好幾次和之木老師的工作室合作了。倒是四時工作室,這是第一次參與室內劇場的拍攝吧。”我正不知道說什麼,幸好周喬岔開了話題,“似乎從他們公布合作開始,熱搜就一直排在前三。”
“這樣的嗎?”我有些意外,也因為我幾乎不看微博,所以並不了解這些,媽媽更是不會和我提起。
“對啊,因為言木工作室和四時工作室都在近幾年獲得了很高的熱度,但是卻一直都沒有合作過。尤其是四時工作室,儘管應粉絲要求采訪過言木工作室,但那一期節目Vincent和之木都沒有參加;哪怕是之木上次獲得了國家級的劇本獎項,也沒有進一步的合作。”施斐君翻了翻圖冊,指著媽媽的那張照片,“這張照片應該是Vincent拍的,很明顯是他的風格。不過Vincent很少親自拍人像,這次也是難得。”
“大概是這次的合作很重要吧。”周喬接過話,“這次的劇本原作聽說是之木高中時期的作品,和以往的主題都不一樣。四時工作室也是第一次參與戲劇的現場拍攝和宣發……”
正說著,劇目開場。但我總不能完全集中精力。這是一個發生在春末夏初的故事,關於救贖與成長的故事。女孩從小到大一直過著“被安排好的優秀生活”,她很享受身邊人的讚美和自己得到的榮譽。她的學習很好,舉止也得體,會不少才藝,但是她沒有“自由的思想”,優秀得就像機器人一樣,除了跳舞的時候能找到“不同的自己”。直到上高中以後,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真正熱愛的事並且想要選擇的時候,和之前很多次一樣遭到了反對——她不想按照家人或者老師期待的那樣,或者說像大眾所認同的“優秀”那樣,考上重點大學,選擇熱門專業,然後繼續過著“優秀的人生”;她想要選擇成為一名舞蹈家,想要用每一個動作來詮釋自己內心深處一直以來被壓抑的、充滿熱烈的靈魂。但青澀的夢想被否認,她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所謂的“優秀”什麼都不是,甚至成為了枷鎖。於是,她進入了一種矛盾與抗爭的狀態……上半場的劇目在女孩進入重度抑鬱狀態後暫歇。
劇情在壓抑的時候中止,我的情緒一下子沒有停下。於是中場休息的時候,我走出劇場透氣,而在場外我似乎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轉過頭,對上了目光,於是朝我走來。唐旻拿著相機,穿著他工作室的衛衣,還有幾乎標配的運動褲和球鞋,和以前很多次一樣。
我指了指他的相機:“你來拍攝嗎?”
“我們可是官方請來的攝影師。我們工作室不僅負責海報的美工和宣傳,還有那本圖冊也是我們設計的。”他笑笑說,“可惜我昨天晚上才回國,雖然之前的項目對接有聯係,但是還沒能和導演當麵打個招呼。”
“她很忙。我也好幾天沒見了。”原本想說的是,我媽媽或許不太願意見到他,但開口卻成了另一句話。我自己都有些詫異。
“那一會結束後一起見見?或者周末。”
“那個,你是四時工作室的Vincent嗎?”在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時候,施斐君突然出現。
唐旻看向他,點了點頭:“看過我們節目?”
“每一期都看過!最喜歡的博主就是你們了!”施斐君表現出一個狂熱小粉絲的樣子,兩眼幾乎都在發光, “原本看到海報上寫著四時工作室和言木工作室聯動,我都不太敢相信。沒想到真的能遇見偶像!”
“那看來這次合作是正確的選擇。”唐旻又看了看我,“你是唐鬆漪的同學嗎?”
“是的是的。”施斐君簡直就像變了個人一樣,和平常的氣場都完全不一樣。
“我說呢,好像看到過,大概是合照上。”唐旻點點頭,晃了晃手裡的相機,“我該去準備下半場拍攝了,有機會的話請你來我們工作室參觀一下,順便我也想聽聽粉絲對我們的看法。或者可以找唐鬆漪轉告。”
“沒問題!”施斐君滿口答應,像是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小孩一樣眼神都在發著光。等到唐旻離開,我正打算回劇場,卻被施斐君拉住:“鬆葉,你也認識Vincent?居然不早點告訴我。”
“你之前又沒問……”我才說了半句,卻被這家夥打斷:“他應該是你媽媽的朋友吧?或者你爸爸的朋友?之前很少有人能和言木工作室合作,而且這次是重點立項,海報攝影什麼的全都是四時工作室負責!之前看過他們有一期視頻是采訪言木工作室的,雖然你媽媽並沒有出鏡,但是這是言木工作室第一次接受自媒體的采訪……關係一定不一般吧?”
確實不一般。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能含糊搪塞:“我也不太清楚,回去問問就知道了。可能隻是市場導向吧。”
“不太清楚?但是Vincent和你很熟的樣子……”施斐君顯然不是很相信我的話,自顧自地瞎猜,也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
“快開場了,快回去看劇。”我不再理會他說的話,隻想著結束這個話題,於是強行拽著他回座位。
下半場還沒有開始,我翻看著圖冊,發現了一句被我忽略的話:根據之木學生時期自製同名微電影改編。我想起了那個夢,他們說的“微電影”,大概就是這一部吧。或許,這是一個契機。
尤其是下半場的故事戳到了心底,我數次落淚。當世界黑暗的時候,有一個人逆著人群向她走來——“就好像春天在措不及防的時候來到,然後,全世界都是花開的聲音”。在她的幫助下,女孩慢慢地和解,與自己和解,世界也與之和解。在繁花開遍的時候,她送給女孩一朵花——“前麵是屬於你自己的未來,一路繁花盛開;我從未來而來,送你一季春天。還有很久,但花已經開了。彆怕”……
似乎有什麼在共振。我說不出來,隻覺得心底裡回響著什麼聲音。而作為編導的媽媽,最後上台的發言給了我答案——
“這是我親身的經曆改編。很高興各位能夠願意回憶我的回憶,也希望各位都能在黑暗的時候被光芒擁抱,在困境的時候依然有勇氣麵對真實的自己。學生時期的故事留下了遺憾的分離,而現在我將它填補,演繹一個不同的結尾……劇名《曖春》,我想的是‘曖曖如春,是青春,是如繁花一般的當下與未來’。”
那大概是她的青春在呢喃,而在場的每個人都聽見一二。
媽媽說這段話的時候,唐旻在台前按下快門。遠遠的,我似乎看到了他們的曾經。戲劇中的女孩想改變的,似乎也是一種注定。
整場戲劇結束後,每個班派請一名同學上台與兩個工作室的人員合影。我們班原定的是施斐君,而他看了我一眼,和老師說了什麼,就直接喊了我的名字讓我替他上台。我有些意外,他卻對我笑了笑。
上台後,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站在了最中間,身後左邊是言木工作室,右邊是IV工作室。他們就站在我身後——我的親生父母。後來我問唐旻提前要了原圖。一張大合照的正中間,是屬於我的“全家福”。隻有我們知道,但誰都沒有說。這也是他們唯一一張公開的合照。
但是媽媽依然沒有和他說話,拍完照後就離開了,後續也幾乎沒有主動聯係。隻在晚上看到照片準備編輯微博的時候有一秒的失神。
後來她和延哥打了電話,我沒有聽清說了什麼,隻知道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等媽媽掛斷電話走出房間,我正好在客廳。她在我身邊坐下,吃著洗乾淨的水果,沒有說話。我看到她眼眶有些紅紅的。
“媽,你怎麼了?”
她沉默了一會,吃了一顆洗乾淨的草莓:“不甜。還是延哥買的好吃。”我覺得奇怪,於是吃了一顆,明明是很甜的。正要出聲,她又接著說:“你想他嗎?”
我以為媽媽說的是延哥,所以回答說:“想。延哥出差,都沒人帶我打遊戲。過段時間要考試了,就不能打了……”
“不是他,是……唐旻。”聲音明顯頓了一下,似乎於她而言,那個名字十分陌生。這是媽媽第一次問我這個問題,她望著我的眼睛,那雙與他相像的眼睛。
說不想是假的。媽媽出國讀書的那段時間,是我和唐旻接觸最多的時候。陳奶奶總會把我接去,唐旻也總會來看望我。在那時候,我對這個有點陌生的父親產生了本能的好感,很喜歡拉著他陪我玩。他比媽媽更凶,媽媽會在我做錯事的時候耐心地講道理,他則會直接懲罰我。所以我也不那麼喜歡他。但那是來自父親的陪伴,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情感,媽媽一個人沒有辦法給予我。隻不過我也知道——“我其實……沒那麼想他。延哥挺好的,能陪我玩,脾氣還很好。他的話……說是朋友更合適吧。朋友之間,沒那麼多想不想的。”
“唐旻想讓你去他那邊住幾天。離你學校多十分鐘的路程。”媽媽吃著草莓,語氣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主要看你吧,願不願意早起晚睡。”
“他怎麼在這裡……”
“四時工作室能和我們談成長期合作,是因為打算在下半年要整體搬到本市了,不然對接項目就得兩地跑,尤其是劇場演出或者之類的。而且這邊是省會城市,發展機會更大,潛在客戶更多,視野也不同。”媽媽看上去像是在說一件平平無奇的事,就像每次我和延哥聽她說最近遇到的小事一樣。可能是想到了那個夢,我突然問她:“那你想他嗎?”
媽媽有些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卻果斷搖了搖頭。“為什麼?”我卻傻傻地又接著問。媽媽看了我一眼,也幾乎沒有猶豫:“他讓我不開心。”
“以前也是嗎?”話說出口我才驚覺似乎這個問題是個禁區。從小到大,媽媽極少和我說起以前,提到了也隻是輕描淡寫地帶過。媽媽似乎也很意外,拿到嘴邊的草莓又放下了。她還是回答了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不開心。
“高二的時候我的小說拿了獎,學校文藝部的老師問我願不願意拍成微電影,他可以給我安排幫手。我那會很想成為一名好導演,於是同意了。後來唐旻來找我,穿著高一的校服,直接喊我的名字,讓同學叫我出去,並且語氣也像是通知下屬一樣。我那會就覺得,這男生真沒禮貌。
“後來招募演員的時候,他自詡是攝影社的預備社長,就獨自專斷,但明明我才是導演和中心,就和他吵了一架。但是我隻有一個人,他們攝影社的人都一邊倒。於是我一生氣就不插手這些事,直接參加集訓去了。後來片子拍得很爛,看到粗剪的時候生氣得提早了一星期回去,拉上唐旻在他們社團活動室裡待了快一天,讓他看著我把素材全部重新審核一遍重新粗剪,第二天又讓他找人補拍鏡頭。那是暑假的最後一周,我和他幾乎每天都待在一起。我從演員安排到拍攝、剪輯製作,幾乎都親自監督,甚至親力親為,這才有了第一版挽救後的草稿。
“再後來,後期的工作也幾乎是我和他兩個人,抽空就去社團活動室,一整個一整個晚自習地待著。時間一長,也就有了點好感,成為了朋友。
“先說到這兒吧,以後慢慢講。這些我以前也沒和你說起過。那會我和你一樣大,但鋒芒更銳利,又很有個性。所以也算是自己要撞的南牆。”
我沒想到媽媽會一下子和我說那麼多。這一段的故事聽起來似乎沒有那麼悲傷,但看媽媽的樣子,後麵應該是發生了很令她受傷的事吧。我愣愣的,有點說不出話。媽媽卻笑了:“你現在也是這個春天的年紀,自己得仔細一點。如果有什麼,多和我還有延哥交流交流。”我似乎還聽到她喃喃地說“千萬彆和我那會一樣”。
媽媽又吃了個草莓,起身準備去書房,我卻喊住了她:“那個微電影,是《曖春》嗎?”她笑了笑,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初的劇本裡,還有一個人。不過,現在我覺得沒必要,就刪掉了。下次給你看。”
夜晚寂靜下來,比無聲更沉默。洗好的草莓還是甜甜的,但我的腦海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打開設置了勿擾的手機,才發現有好多消息都沒有回。施斐君給我看了唐旻個人賬號發的IV工作室主要人員與劇目主創們的後台合照,還問我有沒有Vincent的私人微信;孟小卉說看到微博裡我的照片了,還說我和唐旻確實有點神似;周喬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有點心不在焉的,還提醒我落下的宣傳冊他幫我收著了,明天找他拿;我和媽媽還有延哥的三人群裡是延哥說的“好好休息,想你們,晚安” 。
還有,唐旻問了我願不願意這周末開始去他那邊住一段時間。我問他,能給我講講以前的故事嗎。他說,可以。
隻是很奇怪,那一晚,我沒有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