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緒無端變多,總是止不住地想起我夢到的事以及延哥說的一些話,就連上課的時候也會。於是又會記起那張不翼而飛的字條。在夢裡,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媽媽那時的所有情緒與思考。她見到唐旻的時候心跳漏了一拍,一瞬間許許多多情緒堆疊交融在一起,刺痛著心底。有一種很強烈的想哭的感覺,但媽媽那時候強忍著眼淚,強行抵擋著鋪天蓋地而來的思緒。那種感受,真實得像真的在我身上發生過一樣。
窗外的麻雀報春,承托起陽光的重量還有風的擾動,任由我盯著它發呆。眼前試卷上的詩歌是《致橡樹》,老師在講解著標準答案的分析,但我腦海中浮現的不是火熱的木棉與□□的橡樹共生得茂密遮天,而是媽媽和延哥。他們似乎就像木棉與橡樹,彼此獨立但又互相依靠。從我第一次見到延哥的時候就覺得,他給了媽媽力量,而媽媽也是他的力量來源。
第一次見到延哥的時候我才五歲,夏天的某一天傍晚,媽媽和往常一樣帶我去公園,她和我說一會兒會有一個哥哥一起來散步。她眼神中有一些擔憂,因為她皺眉了。延哥來的時候給我帶了棒棒糖,給媽媽帶了冰淇淋,都是草莓味的。媽媽向他介紹了我,他讓我喊他叔叔。可能是受到棒棒糖的蠱惑,我扯了扯麵前這位年輕“叔叔”的衣角說:“剛剛媽媽皺眉頭了,你不要讓她不開心了好不好?”當時他似乎一愣,然後看向媽媽,然後對著我說“好”。
後來他們說了什麼我並不知道,但是那一天,延哥抱著我看日落,也牽了媽媽的手。再後來,媽媽出國讀博士,延哥隔三岔五就會來看我一次,帶我散步、陪我玩遊戲,偶爾不是周末的時候會接我放學,也會和我一起給媽媽打電話或者視頻。我問他是誰,他說他喜歡我媽媽,想對她好,想看她笑。我說我也一樣,我還說我也喜歡他,比對爸爸更喜歡。他問我爸爸是個怎麼樣的人,我想了想說:“他不能讓媽媽開心,但你可以。媽媽見到他總會難過,還會哭。”然後他摸摸我的頭說,他不會讓我媽媽哭的。從那時候起我就覺得,他就像一棵大樹,嗬護著自己心愛的小花朵。我和媽媽都是小花朵……
思緒就這麼飄散著,連下課鈴我都沒有聽見。
“想什麼呢?”後桌的施斐君走到我的桌邊,“下節物理課要去實驗室,不準備一下嗎,唐鬆漪同學?”初春的陽光透過窗子落在他的身上,溫和地舒散著暖意。他的眼睛裡是我的影子。我又有一瞬間的失神。
同桌孟小卉笑著說:“少女思春呢。”
“彆瞎說。”我拿了課本拉上孟小卉匆匆往實驗室走去,“在想事情呢。”
“在想施少爺?”到走廊上,孟小卉悄悄湊近輕聲說,“你倆最近玩得挺好啊。前兩天不是還和你告白了嘛,雖然隻是個大冒險……”
“大冒險而已,彆放心上。”但我的思緒被打亂了,也許是陽光有些春暖,感覺臉頰有點燙:“我和他也隻不過是多聊了幾句天而已,彆瞎說。都是亂傳的。”但孟小卉笑而不語,反倒讓我有些不自在,但一時又不知道怎麼辦,隻有不理會她的調侃,然後自己加快步子走向實驗室。我的心跳有些亂,或許是走得急了,思緒也攪和在一起。
真的隻是……傳言嗎?隻是個大冒險而已吧。
我搖搖頭,讓這些事情通通離開我的腦袋。什麼才是喜歡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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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課的實驗是設計簡單電路,原本是我擅長的知識,但因為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連一向物理黑洞的孟小卉都已經成功讓電路運作,而我卻還在校對導線的連接,檢查是那個地方出了問題。
“怎麼回事,午覺沒睡醒?”施斐君似笑非笑地在後桌看著我。原本下意識想反駁一下,但想到孟小卉的話,我臉上一燒,有點不敢看他,於是改口說:“對啊,在夢遊。”之後沒有理他,繼續自己檢查著錯誤來源。
而和他的同桌周喬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就走到我的座位邊看我的電路。“這兩根導線的連接有問題,而且並聯電路的電池裝反了……”他看完後皺了皺眉,逐一指出問題,並用鉛筆圈出來,在邊上幫我修正,“你看,這邊計算出的電壓是12伏,所以要多加一節電池比較好。還有這邊……”
“還真是在夢遊啊,這麼簡單的電路設計出這麼多問題。”施斐君也湊過來看我的電路圖,“要不是知道你的水平,都得擔心你學考能不能過。”我瞪了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下次還是仔細點吧。”周喬替我接過了話,“先改改看,不然一會老師來檢查的時候得被罵了,說不定還得抄書。”
施斐君看了眼在另一邊的老師,然後又看向我:“幫你一起改吧,老師快檢查過來了。”說著,他便動手幫我拆除原本錯誤百出的電路。
“沒事,我自己試試。大不了就是抄書。”看著桌子上的電路圖和施斐君剛拆掉準備重新組裝的電路,有些想法快要浮出來,但我又將它們打散,“多謝咯。”
終於組裝完成,看著小燈泡成功亮起。我轉過頭去,對上施斐君的眼神。“果然還得睡飽才清醒,”他笑著說,“周公子可是在幫你拖著時間呢。”我轉過頭去,看到周喬果然在和物理老師討論題目。突然他看向我,更準確來說是看向我的電路,順便看到我,見到小燈泡成功亮起,周喬輕輕點了點頭,似乎加快了討論的進度。
我突然想起延哥說的話,“要看他的行動,不能光聽,要看他做了什麼”。
“這不得感謝我們?”施斐君用筆蓋戳了戳我,“好歹請點什麼吃的?餓著呢。”
“知道了,太感謝了。晚上請你們吃飯。”我白了他一眼,“中午兩個麵包還喂不飽你啊,施少爺。”
“醉翁之意不在酒唄。”孟小卉突然插了一句,“鬆葉請的話,怕是三個麵包也吃不飽。”
我正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周喬正好結束了討論過來:“說什麼呢?有麵包吃?”
“晚上唐鬆漪作為感謝請我們吃飯,一起啊。”施斐君搶在我前麵回答,“吃什麼都行,點三個葷菜。”
“施斐君,彆太過分。”正想說什麼,孟小卉卻一直笑著看我,於是話到嘴邊又都忘記了。
“好啊。”周喬卻難得彎彎笑眼開了玩笑,“我點兩葷一素就行,但一定挑貴的。”
我瞪了他們一眼,轉回身不理睬。但是心跳的節奏有些亂了。眼前亮起的小燈泡比陽光更熾烈,灼燒著我的麵頰。這是什麼感覺呢?我不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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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雨,暖暖融融的,像是溫柔的風。窗外還有鳥雀的歌聲,歡喜著春天的來到。
正在講課的英語老師是個儒雅的老先生,半銀的頭發沒有顯得他蒼老,反倒是有一種彆樣的氣質。他總喜歡讓我們品讀一些詩歌或者散文,也常常教授一些課本外的知識。聽見窗外雨聲淅淅瀝瀝的,漸漸變響,他於是轉了話頭,說:“韓愈有句詩,‘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說的就是現在的初春景色。而許淵衝先生的英文翻譯也很美,上半句是‘the royal are moistened by a creamlike rain’,下半句有沒有同學試著來翻譯一下?”
大家都在看著彆人,也有的在草稿紙上擬著句子。我回味著黑板上寫著的上半句,正打算找孟小卉借字典查單詞,英語老師卻看向了我這邊,示意我身後的人起來回答。一時間,全班變得安靜,目光都聚集在了周喬的身上。
“Among the rain, there is a barely visible green.”他從容地站起身,念出了寫在本子上的這一句。全班安靜了三秒,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英語老師露出了滿意的笑,點點頭:“Excellent , Jayce. Anyone else?”見沒有同學再舉手發言,老師便換了個問題:“那有同學知道許老先生是怎麼翻譯的嗎?”
我舉起了手。
“Selena, please.”
“Green grass can be perceived afar but not nearby.” 這一句我看到過,媽媽也教過我。淺淺的草色就像一個秘密,模模糊糊地可以知道一點輪廓,但是若要仔細探尋下去,卻好像什麼也沒有。但我似乎有了一點秘密。
下課後,我向周喬借那本本子,想要看看那句翻譯,但是他卻被老師叫去修改作業了。“我記得,我寫給你。”施斐君扯出了一張便簽,流暢地寫下那句話然後遞給我,“翻譯得確實有一手。你的記憶力也有一手。”
“你也是。”我笑了笑,接過便簽,心跳卻不知為什麼加快了節奏。因為哪句話嗎?還是因為哪個人?我不想探究,或許是,不敢。
放學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沒有帶傘,而孟小卉是住校生,沒法拚傘。
“今天怎麼還沒走?以往這個時候你可是都在校門口了。沒帶傘啊?”施斐君大概是看我沒有和往常一樣衝向校門,所以停了一下腳步。我點點頭,無奈地攤手。“可惜我走的是東校門,不然就捎你過去了。實在不行就衝刺一下。”他也有些無奈。我和他說了再見,緩緩走下樓梯。在一眾匆忙趕著回家或者回寢室的同學中,我像是被慢放的那個。
“一起走嗎?”周喬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我的外側,替我擋住了一些胡亂飄飛的雨絲。
“好啊。”原本有些擔憂的烏雲漂浮,現在一下子被驅散了,“你今天翻譯的句子很棒,我讓施斐君抄了一份給我。應該不介意吧?”
“當然不。”他的嘴角有些上揚的弧度,像春雨中的淺淺草色,幾乎要看不見,“你能記住原句,也很棒。”
我笑笑:“我媽媽很喜歡,所以一直都會教我一些。偶爾也會給我看看她以前自己翻譯的一些東西。”
“她是翻譯嗎?”
“不是。她是……導演。不過她說,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她想學翻譯。”說到媽媽職業的時候我頓了頓。媽媽說過,她也算半個公眾人物,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比較好。我清楚自己的身世,所以也很少提及這些。
“那你應該挺像你媽媽的,有一種獨特的氣質。”
零零碎碎的雨聲襯著周喬的聲音傳來,我一愣怔,腳步頓了頓。他不再說什麼,我也沒有說話。撐著一把深藍色的傘,我們穿過這場不安分的雨,在校門口道彆。延哥大概是知道我沒有帶傘,遞給我一把。“那位撐傘的男生是你朋友?”他看了一眼周喬的方向,問我。我點點頭:“英語課代表,坐我後麵。”
“上次你說的有點喜歡的男生,怎麼樣了?”
延哥的話讓我有些措不及防。“沒、沒怎麼樣……大冒險而已。”
“你現在有些知道了嗎,喜歡是什麼感覺。”
“知道了……一點點。有、有空我去問問媽媽……”
延哥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有機會和我講講,我還挺好奇她會說什麼,還有你會喜歡怎樣的一位男生。”
“嗯……”臉頰有些發燙,或許是春雨擾亂了神思,漾開一層又一層的漣漪,讓我的心緒紛亂。媽媽會不會也過有這樣的感受呢?她應該能給我一個回答。我的手在口袋裡緊緊攥著一個答案,是那張寫了字的便簽紙。
有秘密被藏起來了。噓,不能說。
而晚上,我又做了一個關於媽媽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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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4月20日,穀雨時節。天空灑著細密絨絲,像是霧簾迷迷蒙蒙地遮住了天地,水汽四處逸散,潮濕的悶慵被包裹住填滿了每一寸空氣。
“阿皎,有學弟找你。”前桌宋玉打斷正在看書的徐皎。
徐皎放下書,跟著她走出了教室。一個穿著高一校服的男生走上前:“你是徐皎吧,聽說你寫的小說獲獎了,我們攝影社團想和你合作,拍攝一部微電影。”
“沒有禮貌。”宋玉在徐皎耳邊嘀咕了一句,“這語氣真是領導級彆的。”
“顧耀華老師同意了嗎?他負責社團活動,我說了不算。”徐皎卻似乎沒有在意眼前這位男生的語氣,但也沒有回答他。
“他讓我來問問你願不願意。他說可以讓你改編成微電影劇本,我們社團負責拍攝。畢竟那篇小說我看過,還算不錯。”那個男生看著徐皎,但更像是在炫耀著什麼,“我從小接觸攝影這一類的,能力你放心就是了。”
徐皎並沒有在意他言語間的驕傲,而是依然淡淡的:“顧老師同意的話我也同意了。隻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我擔任編劇和導演,你們不許亂改我的故事。”
“沒問題。留一個聯係方式吧,到時候拉個劇組群討論一下。”那個男生挑了挑眉,“預計暑假開拍,工作人員我會安排好的。線下應該也會湊時間討論。”
徐皎點點頭,向門口的同學借了一張便簽寫下自己的賬號:“好好討論就行。”
“攝影社團怎麼讓高一學生來負責了?不都應該是高二高三的嗎?”宋玉打量了一下那個男生。
“我比他們都厲害一點,當然是我負責。”他接過便簽便往自己教學樓走去。
“盛氣淩人。”徐皎看了一眼男生的背影,輕聲吐出四個字。
宋玉挽著徐皎走進教室,一邊吐槽:“他都沒介紹自己,而且那種命令的語氣聽著真不舒服。受不了。你的小說是拿了省級的金獎欸,他居然說‘我覺得還不錯’,有本事他也拿一個?再說了,拿獎的是你欸,你才是受邀合作的那位,再怎麼說也該對你客客氣氣的吧。我看他倒是不像一個來談合作的,像是布置任務的領導……”
“好了好了,沒事。到時候看看他的實力。”徐皎安撫著宋玉,“萬一沒有實力,我們再嘲笑他。看他確實是很自恃才高的樣子,不過攝影社團能讓他負責,說明他也是有一定長處的。到時候看看。”
“你可彆受委屈了,我到時候和你一起。你這脾氣,萬一被當軟柿子捏可不好了。”宋玉還是有些生氣,皺著眉頭,“現在答應得都挺好,臨場變卦也說不定。萬一你的故事被改得亂七八糟,那可不得心疼死!”
徐皎笑了笑:“那必須你和我一起啊。”
再安撫了宋玉幾句,徐皎看向窗外發呆。細細密密的雨絲織起了簾幕,而另一邊,她看見了那位男生走在過道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漂浮著,似乎這個男生陌生又熟悉。這樣的感受放在她的直覺之下,就是大概會發生點什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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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雨還沒有停。那是媽媽和爸爸的第一次見麵嗎?
我打開燈,轉過頭,我看著桌上媽媽抱著我的照片發呆。那時候的他們大概也沒有想過以後會發生這麼些事吧。
目光又落到枕邊,那張便簽靜靜地躺著。Among the rain, there is a barely visible green.一些難以描述的心緒也是如此,遙看近卻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