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願望的價格 “你還記得,在二十歲……(1 / 1)

十月之水 折秋月 5415 字 2024-05-01

“你還記得,在二十歲生日的時候許下的願望嗎?我的願望是,希望這一年好好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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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的那年,對我而言很難忘記;不是說它有多麼熱烈、離奇,而是在那一年,我好像第一次認識我的媽媽。那一年,她第一次問我,如果有了妹妹或者弟弟,我會願意嗎。

我記得那一天是正月十四,她生日的前一晚,晚上九點三十七分,我坐在副駕駛,汽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城市昏昏欲眠,而夢境如此清晰;黑夜喚醒月光,閃爍著年少的夢想。我的四麵八方,都是未來的方向”,我想起了這句話,是媽媽寫的。熬過了一季冬天,終於有了些初春的生機,燈光照映下,能看見一點嫩綠和小小的花苞。車裡播放著安靜的民謠,這是另一輛車上很少聽到的——媽媽很喜歡安安靜靜的歌,像一種呢喃或是無言的注視,就像她的氣質一樣,有點冷冷的,但又很溫柔。

我看向正在開車的媽媽,她難得來接我,因為很忙。有時候我回到家,她已經累到睡著了,但是當我要睡覺的時候,她又會醒來,去到書房裡繼續工作。延哥很心疼她,有時候會哄著她睡覺,有時候就陪著她一起。延哥,就是我媽媽的丈夫,但不是我的生父,小時候喊他叔叔,後來跟著媽媽喊他延哥。他對我很好,比親生父親更好。

“歲歲。”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下,媽媽突然喊了我的名字,你希望有個妹妹或者弟弟嗎?”她轉過頭看我,等待一個回答。

“嗯。我還挺喜歡小孩子的。”這是真心話。我很喜歡和小孩玩,家裡同輩的也都是小孩。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沒什麼好介意的。結婚七年,她和延哥一直沒有要孩子。

我們穿過了紅綠燈,她的麵影在路燈間明晦。“也許我和延哥會要一個孩子,你要是不同意,那就不要了。”她的聲音和民謠一樣安靜。

“有什麼不同意的,總不能讓延哥一直照顧我這個‘外姓人’吧。那可太慘了。而且你們才三十多歲,還年輕呢。”

她笑了笑,卻很認真地說:“你永遠是我們的孩子。”

眼睛突然泛酸,我轉頭看向車外,卻與自己的倒影對視。我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她也一直在用行動證明著,哪怕我或許隻是她年少時候的“一時無奈”;或許這就是延哥說的“因為她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人,所以我更需要對她負責”。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受壓在心上。我凝視著自己的麵影,眉宇間和另一個人是如此相像。如果換作是唐旻,他會說什麼呢?那時候的她,會想些什麼呢?

神遊之間,已經到家了。

延哥在客廳打遊戲,見我回來,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就知道他一定準備了什麼零點生日驚喜之類的。今天沒有夜宵,我也到沙發上看他打遊戲。

“明天回外婆家,不許睡過頭了。否則不讓延哥帶你上分。”

“一會就讓她睡覺去了。”吳歲延替我回答。

媽媽滿意地點點頭,從茶幾上拿了幾顆洗乾淨的草莓就到書房工作去了。

“一會兒你準備了什麼?”我問他。

吳歲延笑笑:“一點點小禮物而已。”

“現在也這麼注重儀式感了?”我記得以前延哥幾乎不記得任何節日,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和媽媽一樣,開始在意一些大大小小特殊的日子。反倒是媽媽經常因為忙工作而忽略了。

“總不能虧待了她。”延哥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自然,就像我以前很多次聽到的一樣。但我還是愣了一下,直到他打完遊戲和我說話,我才回過神來。“前兩天想說的事,今天有心情和我說說嗎?明天休息,晚一點也沒事。”

“嗯……”我的心跳有些加速,原本打了好幾天的腹稿此刻卻是一片空白,隻有支吾著吐出些字詞,“就是……有男生說喜歡我……我好像也有點喜歡他……我不知道怎麼辦……”

吳歲延點點頭,帶著笑意:“這個啊,我覺得要看那個男生的行動,不能光聽,要看他做了什麼,是不是真的在意你,願意付出什麼;還有就是,看你自己的內心,你和他在一起,有沒有變得更好,你是不是有更想努力前進的動力,還是說你隻想著和他去玩。有些是新鮮感或者好感,但真正的喜歡是經得起等待和磨合的。”

“那什麼是‘真正喜歡’的感覺呢?”話才出口,我突然覺得我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不僅僅是期待見到對方,更重要的是願意去了解和接納完整的對方,尤其是能與一些不足之處共處,畢竟人無完人嘛。還有就是,能夠有前進向上的動力,為了彼此的未來而努力。”吳歲延想了想才說,“你看,因為我以前對你媽媽就是真心喜歡,所以我努力去變成更好的自己,但是並不會讓她感覺到有壓力;她也一樣。我們都接納了完整的對方,所以慢慢才走到了一起,這是認真的喜歡變成的愛,有一種很舒適的‘鬆弛感’。你也可以問問她,那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

“我可以問她嗎?”我傻傻地問。

“當然可以,她也是個女孩嘛,肯定能更明白一些。”

延哥的話似乎觸動到了我心底裡的某一根弦,餘音嫋嫋纏繞,久久不散。我沒有問過媽媽這些話,她偶爾會和我分享一點曾經的事,但我不敢開口說出我自己關於這種情感的心事。在我眼裡,即使她還年輕,也很溫柔,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說不出口;但是在延哥——她的丈夫眼裡,她隻是一個女孩。

回到房間,我坐在書桌前發呆,盯著桌上的一個相框,那裡麵是她抱著我的合照。她二十歲生日的當她,我才一歲,我們在參加元宵的燈會。各式花燈高懸,人群熙攘。她穿著米色的外套,圍著孔雀藍色有花紋的圍巾,頭發半紮,望著眼前的燈謎;而我則被她抱在懷裡,小小的一個,依偎在她的肩膀。沉沉夜色下,她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清瘦、嬌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她沒有告訴我是誰拍的照片,但是相紙的後麵有一個淡淡的、被強行抹去的簽名:Vincent。我知道是誰。其實我見過另一張很像的照片,正好是下一秒,她發現了鏡頭,像一隻受驚的小鹿,眼中噙了不知所措與倏忽而出的淚花。那張照片在唐旻的工作室裡,被安放在很醒目的地方。

唐旻,就是我的親生父親。他們是不是也是真心喜歡對方呢?

我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想要停下瞎想,但思緒卻不受控製地飄忽。他們既然沒有在一起,媽媽對他就像對陌生人一樣,那或許就不是真心喜歡吧?但如果不是真心喜歡,那為什麼會有我呢……媽媽那時候,是不是也曾心動呢?

思緒越飄越遠,我有些迷迷糊糊的,像是開始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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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22日,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

夜幕初初降臨,上百盞花燈一齊亮起,像是借了些樹枝梢頭的月光,柔和地映照著整個廣場;低一點的花燈下懸掛著燈謎,有稚嫩的筆跡,也有成熟的字體。孩子們在等下歡鬨,大人們則是談天說笑,趁著月色,偷一份自在。

“這是兔子,”徐皎指著麵前白兔形狀的花燈對懷裡的嬰兒說,“它在吃湯圓。小歲歲是不是剛剛吃完湯圓呀?”

小歲歲張了張小嘴,小手指著花燈,發出了幾個音節。而一會兒,她又歪歪腦袋,扯著徐皎的圍巾,指著一個方向。徐皎看過去,是一盞淡黃色的紙糊燈籠,像一個月亮,下麵懸掛著一張燈謎。

“十張口,一顆心。猜一個字。”徐皎輕輕念著燈謎上的內容,暖色的柔光映在她的臉龐上,像是盈滿了月輝。米色的大衣外套修飾得她身形更加嬌小;孔雀藍的圍巾上繡著些簡單的拚接紋樣,是唯一鮮豔的色彩。來來往往的歡笑中,她就是沉靜的月亮,皎潔著一種永恒的靜謐。小歲歲在她的懷裡,也是乖乖巧巧的,輕輕扯一扯徐皎的圍巾,奶聲奶氣地說:“媽媽,爸爸。”

徐皎順著方向一轉頭,就撞入了一秒快門聲中。看清了拍照的人,她愣在原地,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沒有往前走,也沒有離開。懷裡的小歲歲仰頭看著自己的媽媽,伸出小手替她擦掉留下來的一滴眼淚:“媽媽,不哭哭。”

“女兒都說了,就彆哭了。”唐旻穿過人群走到徐皎麵前,“跟個小孩一樣。”

“你怎麼來了?”徐皎側過臉,抹去淚痕,“不是回學校了?”

“但今天是你生日。”

徐皎鼻尖泛酸,淚水模糊了視線,快要溢出眼角。但是她強忍著,儘管心頭似乎有什麼壓著,撥動了某一根弦,漾開層層疊疊說不出的情緒,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來。

唐旻開著玩笑說:“怎麼,沒猜出燈謎,很委屈?”

“猜出來了。”徐皎用力吸了吸鼻子,咽回交融在一起的情緒,“我該回去了。”

“我媽媽想見見女兒。”唐旻看了看小歲歲,試圖抱過她,但是小歲歲往徐皎懷裡靠了靠,隻是看著他。唐旻隻能無奈地笑笑:“你跟女兒說什麼了?說我是壞人?”

“說你是王八蛋。”徐皎瞪了唐旻一眼,“你家太遠。”

小歲歲突然說話了:“爸爸,媽媽生日。”

徐皎和唐旻都愣了一下。不等唐旻說什麼,徐皎就開口:“你打車吧。”分明說著今天是她生日,但沒有一句生日祝福。心上原本壓著的沉甸甸的情緒變成了刺,紮在柔軟的深處。她往馬路邊走去,留下絢爛的花燈在身後璀璨。

十張口,一顆心,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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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情緒似乎還沒有散去。是一種說不出的哽咽和心痛。我進入了媽媽的視角,看著她的曾經,感受她的心跳。那大概是年輕時候的媽媽和爸爸,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嗎?如果是,為什麼沒有在一起?如果不是,為什麼媽媽會那麼心痛?……

我想去問媽媽,但桌子上多了一張字條:

“你可以進入特定的人的記憶,以夢見的形式經曆他們所經曆的事,但你必須保守秘密,隻有讓對方主動告訴你這件事才行。否則,會有很嚴重的後果。”

我似懂非懂,正想再仔細看看字條的時候延哥給我發了消息:“幫忙請她到客廳。”於是我把字條放在日記本下,然後去書房找媽媽。

書房的燈並不刺眼,媽媽坐在桌前修改劇本。沒有任何音樂,隻有敲擊鍵盤的枯燥聲音。她的手邊放著一個小碟子,裡麵有一些藍莓和幾顆草莓,邊上的杯子裡是苦苦的黑咖啡,從來沒有加過一顆糖。她的桌麵很乾淨,除了電腦、本子、書和筆就沒有彆的東西,就連小擺件也沒;邊上是兩個靠牆的高高的書架,上麵放滿了看過的書,都歸好類並且按照大小擺放整齊,每本書都有特定的編號,而放在桌上的書就是還沒來得及看或者正在看的。而延哥的桌麵就不太一樣,有主機和顯示屏,還有遊戲手柄和機械鍵盤;他也有一個書架,不過放的大部分是資料或者以前買的手辦模型之類的,剩下一部分才是書。所以延哥總開玩笑說,書房遲早變成藏書室。

等媽媽改完一幕的劇本,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我走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說:“媽,我想吃糖水雞蛋。”

她轉過頭來看我,溫柔笑了笑:“好。正好改完這一部分。”她的眼中有一絲藏不住的疲倦,但所幸應該隻是因為工作。

我跟著媽媽來到客廳,延哥不知道去了哪裡。她打開冰箱拿雞蛋,卻看到冰箱裡是一束玫瑰,不多,隻有三朵,都是深紅色的玫瑰,用牛皮紙包裹著,點綴了一些桔梗和勿忘我。都是媽媽最喜歡的花,代表著熾熱的浪漫、純淨的愛意和永恒的記憶。她和我說過這個。

“生日快樂。”延哥走過來,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精巧的皇冠給媽媽戴上。

媽媽笑得很開心,原本的疲憊一掃而空,化作淚光閃爍。那應該是感動的淚水,是溫熱的。她張開手,延哥把她攬到懷裡。這個擁抱很短,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但我能感受到強烈的情感,能聽見千言萬語。

“辛苦了,來吃塊蛋糕。明天再好好過一下。”延哥牽著媽媽的手走到桌前。我跟著坐到桌邊,放在我麵前的是一份抹茶慕斯,延哥的是芋泥蛋糕,而媽媽的是提拉米蘇切角,和黑咖啡一樣,也是苦苦的。

“誒,要先許願。”我說,“晚上再吹蠟燭。”於是媽媽閉眼許願,我和延哥給她唱生日歌。我突然很好奇,那一年媽媽許下的願望是什麼。

這個問題,到了第二天,我得到了答案。

我們去了外婆家,在另一座城市。夜晚,媽媽帶我去了燈會,延哥打掃家務。

和夢中見到的一樣,甚至更熱鬨。我看著一個個花燈,媽媽則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那些燈謎。“十張口,一顆心”,這一張字條兀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媽媽走過來看到了這個,似乎也有一瞬間的失神。“我以前就看到過這個燈謎。”她說。

“是什麼時候?”

“二十歲生日那天。”她摩挲著那張字條,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也挺巧的,那一年的願望倒是實現了。希望今年也是。”

我歪頭看著媽媽:“是什麼願望呀?”

“我說,希望好好被愛。”媽媽轉過頭看我,帶著溫柔的笑意。

“那後來呢?”

“那一年,我遇到了延哥。他的出現,改變了很多。有機會再和你說。”媽媽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遺憾,或許是因為唐旻吧,也或許隻是因為沒有更早遇見延哥。

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讓我回頭,似乎有誰越過人群注視著我們,又好像隻是錯覺。

十張口,一顆心,是“思”。

“希望好好被愛”,這一句話藏著多少心事呢?外婆以前說過,和延哥在一起之後,媽媽像是變了一個人。那和唐旻呢?是不同的“真心喜歡”嗎?

等我記起來那個夢的時候,再回去看,日記本下的紙條已經不見了。晚飯的時候媽媽吹了蠟燭,而我突然想知道,一個願望的價格究竟應該是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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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二十歲的生日願望,我還說,代價是離開家鄉;如果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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