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授官,四品以下多由尚書省敕授,流程繁瑣,耗時甚久,且變量極多,若是不得尚書省許可,甚至可以由台諫官追繳敕書,不再任命。
但是杜霏微的官職,雖隻是從六品,卻是由皇帝親自任命,稱作“製授”。
就連官印和腰牌都一應準備妥帖,是故杜霏微聽了燕旭堯的話,立刻吩咐覓夏拿上最要緊的東西便走。
杜府不是深談之地。
燕旭堯來得急,隻帶了兩匹快馬,杜霏微也不猶豫,直接飛身上了馬,抓緊韁繩,一邊皺眉焦急問道:
“怎麼回事?三個月前先生閉院時,不是說要雲遊天下去嗎?”
“我哪裡知道?這還是我父親輾轉多方,剛剛才打聽到的!”
“先生被抓是什麼時候的事?”
“怕是一月有餘了!快走,到我家裡再說!”
杜霏微沒想到再進侯府的時候居然是因為這樣的事情。
二人一路疾馳喘得厲害,燕旭堯直接灌了一大口涼茶下肚,道:
“你先彆急,坐下來聽我說。”
三個月前,公棠先生突然把弟子們都聚了起來,說是在一個地方待了太久,有些煩悶,決定要雲遊四方,宣布自此閉館,他日歸來之後,再重新召集眾弟子。
雖然事發突然,但鑒於公棠先生實在是個怪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且極其固執,決定的事情從不更改,是而眾人雖有疑問,卻也大都遵從。
唯有杜霏微和燕旭堯存有疑慮。
杜霏微是覺得自己總是忘了些什麼,她雖然看到了這本書的部分內容,但對上一世與自己有關的人記憶還算清晰,可像公棠先生這樣上一世並未出現在她的人生中的,卻是極其模糊。
可她依稀記得,上一世關於公棠先生,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
她把此事告訴了燕旭堯,向來粗疏的小侯爺此次也意外發現,公棠先生雖說要雲遊,卻並未準備太多的衣裳乾糧,連銀錢都不曾外出兌換過。
往常替公棠先生兌換銀錢的伴讀也已經消失月旬有餘。
可見先生必然是有一個目的地。
一個目前不想告訴他們的地方。
兩個人合起夥來商議著,燕旭堯先快馬回京查探,而杜霏微則是沿著官道一路慢行,查探有無遺漏之事。
這一走便是三個月。
誰成想,再一次獲得先生消息的時候,居然是他下了獄的噩耗!
杜霏微:“你可曾知道先生現在究竟被關在哪裡?他究竟為什麼被抓?”
燕旭堯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先生關在哪裡。刑部,大理寺,甚至是皇室的天牢我都找人問過了,都沒有,至於罪名……”
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在杜霏微耳側道:
“是謀反!”
第二聲驚雷響起,杜霏微目瞪欲裂。
謀反,她全都想起來了!
就在她上一世出嫁那年,聽說東市口要處死一個狂狷的儒生,有千餘名學子披麻戴孝跪於宮城之外,請求皇帝收回成命。
而那名儒生刀斧加身麵不改色,隻是悲呼:“非戰之罪也!寧王何辜!”
相傳,原本皇帝已經決定要放了他,但聽了這話後又直接下了一道急令,命監斬官立即執行不可延誤。
原來,這人竟然就是先生嗎?
算算日子,竟然就在三個月後!
而那日的監斬官理應是……
京兆府尹!
杜霏微狠狠攥了一下手心,冷靜,她沉著聲音問道:
“師弟,你可知道,是誰把先生抓進牢獄之中?”
燕旭堯的表情仿佛淬了冰,那兩個字惡狠狠地咬在牙邊,似是悔恨與他的結交:
“謝修。”
轟隆——
臘月初十,金陵城雷電交加,暴雨如注。
杜霏微二話不說,抓起蓑衣就要往外衝,燕旭堯急急攔住她:
“你要去哪裡?你連先生如今被關在哪裡都不知道,怎麼去救他?”
杜霏微冷冷道:“我去找謝修。”
燕旭堯:“你彆傻了,如果不是他,先生怎麼可能被抓起來?這個人如今深受皇帝青眼,你我一時間撼動不了。”
杜霏微一哂:“我動他什麼?難不成我還能殺了他嗎?”
燕旭堯愕然:“那你去找他做什麼?”
杜霏微:“討債。”
她想不通,怎麼可能是謝修把先生抓入監牢的?
謝修是先生最最得意的大弟子,他尚是顧乾時,便在先生座下開蒙讀書,他走投無路時,也是先生留他在書院之中,於情於理,他和先生之間,都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嫌隙。
更何況,先生被誣謀反,顯然是卷入了寧王逆案,可謝修他原本就是寧王世子!
如果說天底下有誰最恨當今的皇帝,最想要謀反取而代之,那謝修一定高居魁首。
他又怎麼可能賊喊捉賊,誣告先生謀反呢?
難道他真的能眼睜睜看著先生因為他的令牌倒在血泊,自此再也無法言語嗎?
分明昨天,謝修還一口一個師妹喚著。
原來也可以為了賣主求榮,忘記所有的恩義與仇恨嗎?
構陷攀誣、弑師殺友,好一個謝修,好一個大師兄!
杜霏微的胸腔中仿佛有無限怒火,她悍然敲開了謝府的大門,哪怕穿著蓑衣,身上依舊被大雨淋透,隻站了幾瞬,地上便積起了一灘小小的水窪。
如鑒般倒映著杜霏微冰冷的臉。
她劈頭蓋臉地質問:“為什麼。”
謝修愣了一瞬,但看杜霏微的神情,便立刻知曉她說的絕非授官之事,神色立時冷淡下來。
他負手走到堂前,為杜霏微端了一杯熱茶:
“天底下不是所有事都有原因的,不為什麼。喝了這杯熱茶便走吧,就當從來不知道我是誰,走吧。”
杜霏微見他如此反應,心下更是惱火:“好一句不為什麼!先生那般待你,便是讓你如此回報他的嗎?”
謝修本不欲回答她,靜了半晌,默默將茶放回原處,搓了搓被杯壁燙紅的指尖:“先生牽涉寧王舊案,我身為京兆府尹,理當秉公辦理,師妹如今也是公家人,於情於理,都應明白我的意思。”
杜霏微反口回懟:“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什麼?先生為何牽涉寧王舊案你不知道?謝修,你不要以為自己什麼都掩飾得很好。”
謝修的眸中瞬間有一絲寒光閃過,杜霏微那樣聰明的女子,有懷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她說得如此篤定,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願再繼續糾纏:“杜大小姐,今日天氣不佳,謝某尚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還請杜大小姐自便。”
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杜霏微的身上依舊向下不停滴水,冬日裡淋了這麼大的雨,她的唇色凍得發紫,可麵前的人卻讓她覺得更加心寒:“謝修,你知道你都在做些什麼嗎?”
謝修:“謝某一清二楚,就不勞煩杜姑娘費心了。”
杜霏微搖了搖頭,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謝修是顧乾,是尚在幼學之時便能以天下萬民為己任的謙謙君子,是在眾叛親離、父母俱亡後仍舊能夠壓抑住內心悲痛、寧可徹夜不眠在挹清池曬月亮,也不會肆意妄為、隨意發泄的人。
杜霏微以為,自己見過的最最無情的謝修,也不過是上一世勸她反抗時,那雙冰冷嗜血的眼睛了。
不對…!
為什麼!
現在的謝修,背地裡勢必有他的一番籌謀,這不必多言,可是至少在平時,他依舊是那個溫潤謙和、執著儒雅古禮的聖君子。
那他究竟是經曆了什麼,才會變成後來的那副樣子?
他真的想要謀反嗎?
還是……有人逼得他不得不走上那一步?
杜霏微腦中電光一閃,仿佛突然抓住了事情的關竅。
她上前一把抓住謝修的手腕:“師兄,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謝修躲閃不及,冰冷帶著濕意的手突然握住了他,可他卻覺得如火一般滾燙。
他看著杜霏微的雙眼,喉中幾經滾動,最終還是退縮了下來:
“師妹,什麼也沒有發生,我隻是一個再自私不過的普通人,你高看我了。”
“不可能!謝修,你彆想騙我!”杜霏微突然吼起來。
她剛剛重生的時候,基本上是逃到了正誼書院。
但哪怕如此,她那時候也根本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支持她重新走下去的,是上一世謝修在她耳畔時刻縈繞的諦語,和戴著麵具的、近乎安靜的陪伴。
謝修在書院中,戴著如鬼魅般的麵具終日行走,直到他臨走的那一天,杜霏微才看到了他的臉。
才知道這一年他為何會時時出現在挹清池。
她根本就不相信謝修會這麼做。
可是謝修的話卻讓她再次如墜冰窖:
“霏微,我這一生,早已是深恩負儘,騙與不騙,又有何區彆呢?”
杜霏微目光如炬:“怎麼沒有區彆?我知道你的秘密,我可以幫你,先生也可以幫你,我們都相信你!”
謝修深潭一般的眼睛裡似乎凝聚著深深的悲傷:“霏微,放手吧。你走到今天實屬不易,師兄就隻能送你到這裡了,出了這道門,你我便如陌路。”
杜霏微:“形同陌路?既如此,你就不怕,我說出你的身份?”
謝修雙眼一眯:“你大可以試試,看皇帝陛下是否還認識我這個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