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修的眸色幾經變幻,最終還是變得溫和起來。
當年桑博延兵變時,他還偽裝身份蹲在江左做一名小小的邊防兵,父親率兵勤王時,他也曾想要跟過去,卻不料被父親派去後方迂回偷襲。
朝中熟悉河西兵變的人都不會忘記,當初桑博延兵臨城下,除卻先皇先皇後的禦駕親征頑強抵抗和寧王帶領的江左大軍及時趕到之外,還有一支奇兵突襲了桑博延的後方糧草輜重,導致他也隻能被迫在金陵城下決一死戰。
相傳,那支奇兵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如一柄黑色的尖刀悍然刺入了運押糧草軍之內,領頭的將軍戴著如惡鬼般的麵具,看不清臉,他用兵奇詭,絲毫不拖泥帶水,閃著寒光的利刃刺破了守衛糧草的將士的喉嚨,湧出的鮮血染紅了他襟前係著的方巾,猩紅獵獵如旗。
這支尖兵給桑博延留下的,隻有鬼魅一般出現又消失的影子,和在熊熊大火中付諸一炬的後路。
在傳言中,這支軍隊自此後從未出現,更像是民間的義士不滿於戰亂挺身而出,功成身退,毫不棧戀。
但是也有傳言說,這支軍隊乃是寧王的私兵,不僅在作戰策略上與寧王不謀而合,成相輔夾擊之力,後來更是偷偷潛入了金陵城中,在重兵把守的天牢中殺了桑博延。
當初朝野中有太多人都覺得,如果不是桑博延起兵謀反,寧王便還是那個光風霽月的賢王。
實際上傳言沒有錯。
桑博延的糧草是謝修截的,人也是他殺的。
其實當年的寧王世子顧乾雖不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溫玉,卻也沒真的殺過人。
但當他在天牢中聽到桑博延的那番言語時,滿腔悲憤再也難以壓抑,他瞪直了眼睛,本能地將刀柄往前一送。
黏膩的血濺了他滿臉,卻又被淚水衝淡出兩條細痕。
何其荒唐,何等可笑?
他滿眼都是赤紅的血絲,恨不得就這樣殺入宮城一問究竟,可他不能。
擅闖天牢對高高在上的皇權而言是極大的冒犯,更何況對方“意欲劫持”的是桑博延這樣犯了謀逆大罪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在這裡,等他再次清醒時自己已經身受重傷,躺在漂浮在江左的一葉孤舟中。
江左是寧王的封地,也算是他的大本營。
顧乾死了。
正誼書院的大弟子謝修雲遊天下,適時在門中小住。
那段時間謝修睡得很不好,隻要閉上眼睛,便是桑博延那張扭曲的臉,萬箭穿心的父親和滿身浴血後自刎的母親,金陵城畔火燒一般的煙霞如同戰場那樣不詳,好似象征著遠古的詛咒。
所以他總是獨自去後山。
誰知道三個月後,有一個小姑娘出現在後山。
聽說是公棠先生新收的弟子。
小師妹每天都在哭。
哭的時候不像尋常女子,嚶嚶啼啼的,睜著一雙眼睛,一言不發,兀自流淚。
哭完了也不說話,站起來洗把臉就走,好像剛剛隻是不小心被風迷了眼睛,未曾有過任何脆弱的瞬間。
第二天夜裡繼續來哭。
倒是奇怪。
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哪兒來的那麼多眼淚?
後來有一天夜裡,那個小姑娘不知怎地,突然大喊起來,像是壓抑到極點的痛苦,又像是徹底看開後的發泄。
從此之後,那個小姑娘便不常來哭了。
反倒是開始來煩他了。
秋水般的眼睛,清澈得像月亮,卻並不天真。
反倒是如同返璞歸真一般的乾淨。
和現在笑靨晏晏看著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謝修恍然,他看著眼前滿目靈動中夾雜著一絲嗔怪的師妹,不受控製地,抬手輕輕刮了一下杜霏微的鼻梁。
溫潤如碧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少了點刻意的疏離,和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喜悅:
“胡鬨,不就是幾幅字嗎?改日去我家裡隨你挑。”
杜霏微撇了撇嘴:“我還要喝竹釀雪。”
謝修拿她沒辦法:“隨你喝。”
二人自然而然地並肩前行,杜霏微有滿肚子的疑問想要問他。
為什麼一開始要假裝不認識?
為什麼當年會突然消失?
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大師兄,我知道你的秘密,你的結局,但是我不想讓你走到那一步,我該怎麼幫你?
杜霏微不是什麼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在絕望中重生,又在不斷地反抗中生長。
她討厭這個世界的規則。
它憑什麼規定誰是炮灰、誰是主角、誰是反派?
誰天生就該一帆風順,誰費心籌謀也終將功敗垂成?
她偏不信。
謝修覺得她乾淨,很多時候隻是因為不甘。
她認識謝修的時候,遠在得知他是反派之前,那個時候,謝修,或說顧乾,是金陵城中意氣風發的少年,是在金鑾殿上一語道破田政積弊的天才,是敢在十一歲時就單槍匹馬跑去軍營,隱姓埋名一聲不吭地做最低階的士兵的勇士,是在她絕望瀕死時,冒著身份暴露的危險讓她反抗的少師……
她從始至終都未曾見過謝修為了自己的私心做過什麼,憑什麼要讓他走上勢必失敗的道路?
但是杜霏微問不出口。
謝修連相識都認得勉強,此刻就算說再多的話,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映。
杜霏微隻能和謝修緩緩踱步,一直走到了謝修的宅邸。
謝修定住了腳,轉頭看她,目光中有一絲遲疑:
“字倒是隨時可以挑,但你確定今晚就要喝酒?”
杜霏微憋了一路,頂著一口氣問道:“難道不行嗎?”
謝修:“倒也不是不行…但你可還記得,皇帝陛下明日午後要召見你,到時候若是一身酒味…”
杜霏微勾唇冷笑:“那又如何,他難道能殺了我不成?”
謝修惱怒地瞪了她一眼:“不知收斂,怎麼還是像往常一樣,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那還不是因為……你肯定不會說出去。
杜霏微暗自腹誹。
她也不搭理謝修,大搖大擺走進了謝府,守衛的門房見謝修跟著,也沒有任何反應。
但杜霏微很克製,她並不喜歡酒醉的感覺,隻是淺酌了幾口便停下了,眼神略有些迷離,像是籠著煙霧一般,坐在六角亭中看星星。
“大師兄,你那個時候天天看夜空,究竟是在看什麼?”
謝修:“我略通占星之術。”
騙子。
又騙我。
杜霏微無奈:“那以你所見,明天皇帝見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謝修:“不外乎是皇帝年長,想念你父親了。”
杜霏微指了指鼻子:“所以才要見我?”
謝修:“然也。”
杜霏微卻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好端端的,皇帝為什麼想起我爹了?是不是你和他說了什麼了?”
謝修不回答。
杜霏微繼續追問:“枯井案背後是不是有什麼隱秘?”
謝修笑笑,儘量溫和地安撫她:“師妹,這不是你現在需要關心的事情,皇帝陛下既然要見你,你便好好準備就是,你一身才華,若是不乾出一番事業,豈不是辜負了先生他老人家的教導?”
杜霏微聽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是你在皇帝麵前舉薦我了?”
謝修錯開了她直視的眼睛,負手轉身:“也不算舉薦,隻是順口一提罷了。”
杜霏微了然,無論謝修究竟出自什麼原因,到底隱藏了什麼真相,但至少這件事,確實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點了點頭,誠心道:“如此,就恭謝大師兄了。”
*
大周以文立天下,當年開國皇帝與其皇後攜手作戰,後又一同治理天下,曆任皇後中也不乏賢德之人,是故在當今大周,哪怕是女子也能入朝為官。
杜霏微不知道謝修究竟找皇帝說了什麼,皇帝見了她之後簡單對談了幾句,問過她有關時事的看法,又聊了會她的父親,便打發她回去了。
她原以為皇帝隻是對她有興趣,或許並不是謝修說得那般,不料剛回到杜府時就發現,派來傳旨的太監已經在正堂中等候已久。
大理寺司直,從六品,加賜宅第一座,自行立家開府,不必受宗族牽製。
皇帝說得太明白了,就差明晃晃打杜府上下的臉。
這些年杜家二叔屢試不第,隻能花錢捐個小官外放,常年不在家中,韋夫人原以為隻要自己一直拖著,哪怕杜霏微再強勢,也沒辦法說分家就分家。
誰能想到皇帝居然會下聖旨宣布此事。
若是她此時再敢有所阻撓,便是抗旨欺君的罪名了。
再借她一百個膽子也擔待不起。
杜霏微懶得看韋夫人變幻的臉色,她沒有想到,現在的謝修雖然還沒有做到太子少師,可在皇帝心目中已經有了如此大的影響力,甚至可以左右朝廷用官。
雖然隻是個從六品,但大理寺斷天下刑獄,絕非虛職。
杜霏微領了旨,正準備收拾收拾到謝修那邊問個究竟,誰知此時,侯府的世子燕旭堯燕小侯爺卻火急火燎地趕來。
她從未見過燕旭豔臉上露出過這樣焦急的神色,他一把抓住杜霏微的手腕,目光中儘是猩紅的血絲:
“杜霏微,快跟我走,先生突然被下獄了!”
轟隆一聲驚雷,平白無故在金陵城的冬日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