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謝大人好魄力,居然敢這麼直接承認!”杜霏微牙根緊咬,她原以為用身份相逼,至少能讓油鹽不進的謝修裂開一條縫,不料這人竟然固執如此!
她惡狠狠道:“謝大人當真如此篤定,自己一定能贏?”
謝修麵色依舊冰冷,言語中卻透露著一分傲然:“輸贏無定,事在人為,師妹又如何篤定,拿出了所有賭注的我,一定會輸?”
杜霏微覺得自己仿佛從未認識過他。
她為謝修找了很多借口。
也許他是被逼無奈,也許他也在籌謀著如何把師父救出來,也許他這樣隻是不希望自己卷入其中。
可當謝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突然就冷靜了下來。
謝修不是什麼稀裡糊塗的人,他蟄伏了這麼久,麵具戴的這麼好,滿腔苦痛都被他壓抑在靈魂深處,在皇帝麵前,他是恭敬而才華橫溢的臣子,在同僚麵前,他是謙和有禮的謝氏君子,從他的身上仿佛能看到幾百年前那個宰執畢出的家族的遺澤。
謝修在文官中,是冉冉升起的新秀,在舊部中,是忍辱負重的主上,他手上還有一支來去如鬼魅一般無影無蹤的暗衛,他有太多方法,可以救一救先生了。
甚至,哪怕他提前透露出一點消息,給小侯爺,或者其他任何在朝在野的同窗,多的是前仆後繼營救先生的人,斷然不會讓先生身陷牢獄長達一月之久。
謝修確實是故意的。
他不是被脅迫的從犯,他是主謀。
甚至現在想想,謝修為何能突然升官,一年後又官加太子少傅?
怕不是賣師求榮、認賊作父換來的吧!
杜霏微突然覺得很可笑,她大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顫抖,豆大的淚珠滾滾而流,與臉上的雨水融在了一起,狼狽不堪。
謝修看到她這副反應,雙唇囁嚅了一下,似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杜霏微已經不想聽了。
她一把抄起桌子上的茶盞,一臉冰冷地看著謝修:
“從前我以為,謝大人雖然頗多坎坷,卻仍是正直良善之人,今日才知,原是我看錯了你!你不救先生,自然有我們這群弟子去救,自此之後,你我之間,宛如此杯!”
語畢,她將手中的茶盞高高舉起,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茶盞崩裂,滾燙的茶水澆了一地,在冬日的地板上升起縷縷白霧,又兀地消失。
謝修望著杜霏微決絕轉身的身影,久久寂靜,道:
“派人照看著點吧。”
楚鳴從廊後出現,默默應了聲,又將地上的碎片輕輕撿起。
佛經中說,如入火聚,得清涼門。
人間處處煉獄,何處清涼?
謝修在心中自嘲了一句,突然猛地咳了起來,楚鳴見狀趕緊把披肩搭在他身上,又急忙吩咐廚房煎藥,謝修隻覺得渾身如針紮一般,動彈不得,最終竟然直接暈了過去。
*
燕旭堯在家裡左右等不到杜霏微,剛準備出門尋找時,發現杜霏微回來了。
她渾身濕透、衣衫不整、麵色慘白,整個人像是個剛從河裡爬出來的水鬼。
他一臉焦急:“霏微,你這是去哪了,怎麼弄成這樣樣子?”
杜霏微搖了搖手,她失魂落魄地坐了下來,
渾身又一次如針紮一般的疼痛,杜霏微覺得這一次沒有什麼地方是不痛的。
是天道在懲罰她妄圖改變故事的走向。
她不在乎。
沒有什麼比剛剛更痛了。
杜霏微重活一生後,性格大變。
從前她隻知道在閨閣中做一個淑女,孝敬叔嬸,溫書習字,不越雷池半步。
但重活一世後,她隻想恣意快活,不要白白度過一生。
杜霏微曾經在書院中追了謝修三個月。
那個時候她雖然隻有十歲,殼子裡卻並不是。
她是真的喜歡過謝修。
她愛得大膽,追求直率,哪怕謝修從始至終都把她當作是妹妹的玩笑,她也沒有放棄過。
才顯得現在更加可笑。
但時間容不得她自怨自艾,也容不得她痛苦和悲傷。
必須要儘快把先生救出來。
如今金陵城中,能夠關押嫌犯的地方,主要就是刑部、大理寺和專門關押犯了罪的宗室子弟的金吾獄。
但是這些地方,燕旭堯都已經找過了。
杜霏微在腦中細細搜尋,謀逆,刑獄,謝修…
謝修剛剛升任了京兆尹!
京兆尹府!
人是他抓的,在這個節骨眼上,皇帝為什麼剛好要把他放在京兆府尹這個位置上。
一定是因為先生!
杜霏微顧不得一身疼痛,又要往雨裡衝。
燕旭堯直接攔住了她:“你冷靜點!”
杜霏微不斷掙紮,她滿眼血絲:“我要去京兆尹府,彆攔我!”
燕旭堯的手緊緊攥住她,用力往回拉,一個即將成年的男性的手,根本難以掙脫,杜霏微被慣性直接拉入了燕旭堯的身前,少年寬闊的肩膀環抱住了她:
“霏微,霏微…師姐!你彆急,我們都會救先生出來的,先生一定會安然無恙的。”
杜霏微此刻才滿麵淒惶地說:“不……先生他會死的,他真的會死的,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燕旭堯輕輕拍著杜霏微的背,像是一種寧靜的安撫:“你放心,彆怕,我們一定會找到先生的。”
外麵的雨漸漸停了,天也一點點黑了下來。
杜霏微似是再也撐不住,在榻上睡了起來,她看起來睡得很不安穩,眉間緊蹙,像是在夢中還在經曆什麼痛苦。
年輕的永安侯世子就站在她的身側,靜靜地看著她。
剛剛掌燭,昏黃的燭光映在年輕公侯麵頰上的時候,也照耀出了他眸中充盈著的愛戀和高挺的鼻峰。
此時,派去打探消息的守衛走了進來,燕旭堯抬了抬手,示意他噤聲,接著轉身向門廳走去。
燕旭堯也很快就懷疑到了謝修的頭上,謝修此人,看似溫和,實際上做事滴水不漏,若是想從他身上找到漏洞,並不容易:“查得如何了?”
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名叫晁嶽,是一直跟在老侯爺身邊的得力乾將,他直截了當:
“一個月前,如今的京兆府尹謝修利用當時職務之便,謊稱尋到了前朝大儒的手劄邀先生前往金陵,不料先生剛入城門,便被一群暗衛攔住直接下了獄,自此之後便再無半分消息了。我爹輾轉多方,這才打探到公棠先生似是牽涉進了寧王舊案中。”
“公子,寧王舊案不僅是當今聖上、更是朝中重臣的逆鱗,當年寧王一案並非沒有疑點…”
正當他要繼續勸說時,燕旭堯一個眼神刹住了他。
“公棠先生是我恩師,無論如何,我都會竭力相救,父親那裡我自會解釋。”
晁嶽見狀乾脆利落地準備離開,燕旭堯又開口道:“把劉太醫傳到府上,杜姑娘看起來不像尋常風寒,還是請太醫院來診治一下。”
“不必了。”
不知什麼時候,杜霏微醒了過來。
她靜靜扶著門,看起來幾乎沒有表情:“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燕旭堯一個箭步向前扶住她:“你怎麼這就起來了,萬一又著涼了怎麼辦?”
剛剛有一瞬間感覺已經長成大人了,現在看來還是小孩子。
杜霏微安撫地看了他一眼:“沒事,先生尚未救出來,我不會輕易倒下的。”
“所以,確實是謝修,對嗎?”
燕旭堯點了點頭。
杜霏微哂然:“你知道他是誰嗎?”
燕旭堯思索了一圈,沒辦法將謝修和任何一個他認識的人聯係起來,茫然地搖了搖頭。
杜霏微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麼。
告訴他謝修就是當年書院裡一直戴著麵具行走的大師兄嗎?
公棠先生的首席大弟子是顧乾這件事,雖然朝堂內外知道的人甚少,但必然不包括宗室子弟和當年與皇室異常親近的永安侯一家。
而杜霏微,還沒有做好徹底揭穿謝修身份的準備。
暫時,她沒有做好迎接謝修報複的準備,當然,她內心中也還存有一絲疑慮。
謝修這麼做,一定還有她不知道的緣由。
她不想再去追問謝修這背後的來龍去脈,一個炮灰行走在這個世界中,能在命運的夾擊中苟活已經費儘心力,她還有敬重的人要救,還有未竟的抱負要實現,實在沒有什麼精力,與曾經愛又錯過的、不知深淺難以交心的大反派,玩什麼你畫我猜的文字遊戲了。
或許一個反派,在這個世界裡行事,本來就沒有那麼多邏輯。
燕旭堯已經吩咐府中的丫鬟為杜霏微準備好了換洗的衣裳,她稍加梳洗後坐了下來,道:
“此番先生被暗中下獄一月有餘,卻至今未見任何處置,可見皇帝眼下也正猶豫不決。以先生的身份與聲名,若是真的被下令正法,必定惹得朝野非議,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這之前,為先生謀一條出路。”
燕旭堯點了點頭:“師姐,那你說,我們該怎麼做?”
杜霏微與燕旭堯耳語了片刻,她在剛剛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對策,雖說不一定必然奏效,但總能一試。
“明日我就要去大理寺點卯了,接下來的事情還要靠你多多安排。你放心,謝修這筆帳,他日我一定會算回來。”
“這一次,他一定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