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誼 那謝大人可曾記得,霏微曾說,等……(1 / 1)

謝修回首,看到了月光下凝視著他的少女。

他看起來神情淡淡,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仿佛剛剛的解圍、甚至曲園裡的調笑,都隻是杜霏微的誤會一場。

謝修向來是善偽裝的。

她還記得,上一世,自己放棄了去書院讀書的機會,在驟失雙親的陰霾中默默舔舐傷口,忍氣吞聲,等到自己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強逼著送上了花轎。

也不是沒想過反抗,可是那個時候早已經沒有力氣了。

可有一次命婦入宮朝拜時,杜霏微強撐著瘦弱的軀體入了宮,宮規繁複,等到她終於堅持了所有的流程,錯開了喧嚷的人群,一個人獨自走在出宮的甬道時,意外地遇到了一個人。

夕陽西斜,當時謝修從旁側的一個角門拐出,抬眼便遇到了她。

那個時候謝修已經官拜太子少師,兼掌吏部和刑部尚書,一人之下,朝中眾人也對他交口稱讚,太子少師謝修謝道安,清貴自持,謙而有禮,為官清正,乃是治世之能臣。

那是杜霏微成年後第一次遇到謝修。

彼時,她不知道謝修的身份,自然也想不到,謝修遇到她之後,居然並未漠然離開,也沒有說些不痛不癢的勸慰,而是抬手屏退了身側的內監,狀似不經意地和她擦肩,錯身之時,一道清冷而嗜血的聲音像在耳邊驚雷:

“既然有恨,為何不拿起刀?”

杜霏微瞪大了雙眼,滿臉寫著質疑,但眸底深處又有深深的麻木。

拿起刀?哪兒來的刀?本就已成為人砧板上的魚肉,何時曾有過握緊刀柄的機會?

但是謝修的眼神和語氣並不似作偽,反倒是壓抑著深深的恨意。

難道清貴自持的少師大人也會有恨意滔天、隻想手刃仇讎的時候嗎?

他已經有如此權柄,還有誰是他想殺而殺不得的嗎?

杜霏微不懂,也根本無法知曉這背後的真相。

她隻是一瞬間瞪大了寫滿質疑的雙眼,複又恢複了麻木的神情,麻木地向前走去。

謝修也沒有停留,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立刻切換成往常那副清貴氣質,像是兜頭套了一件白狐皮氅衣,將自己緊緊包裹。

杜霏微直到死後,才知道謝修的恨意從何而來。

但是她仍舊不明白謝修為什麼會刻意駐足,對她說上這麼一席話。

就好像她不知道為什麼謝修此刻又仿佛見麵不識一般。

如果說前世是因為謝修認出了自己的身份,從自己的身上聯想起那位曾經受天下景仰的賢王,以及宮宴上那個令人會心一笑的場景,高高在上的少師大人見此女可憐,這才泛起了一絲憐憫,在嗜血的話語中袒露出一線真心的話,那現在呢?

現在,謝修又是什麼意思?

杜霏微既然追了出來,自然是要問個清楚。

“謝大人,請留步。”

杜霏微走上前去,天水碧的錦袍在月光下隨著翩翩步履折射出奇異的光彩,她麵上未施粉黛,看著卻清透無比,一支銀簪散散地將青絲挽住,更添了幾分隨性瀟灑。

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哭包了。

謝修心想。

“謝大人,霏微有一事在心中盤桓許久,還望謝大人明示。”

謝修一臉淡然:“不知杜姑娘所問何事,謝某與杜姑娘隻有兩麵之緣,恐怕並不能解答姑娘的疑問。”

這是要賴賬了?

一句話就要拒人於千裡之外,這倒確實是謝修的風格。

上一世,謝修除了“清高自持”“謙而有禮”之外,還有一個風格,那便是不可近觀。

並非是人品醜陋不能近觀,而是謝修此人,在不熟悉或者不願意熟悉的場合,向來都是生人勿近的。

早年是身體羸弱,自尋個僻靜角落,即使有人前來,他糊弄兩句就借口身體不適而離去;後來身處高位,就乾脆一言不發了。

但杜霏微並不就此罷休,她接著道:“謝大人應已知曉我來自正誼書院,我師父公棠先生座下有一得意弟子,不知謝大人可有耳聞?”

謝修依舊淡淡:“正誼書院內事,我遠在陳郡,又如何得知呢?”

杜霏微:“我入書院的時候,我那位大師兄已經學成出師,卻不知怎地,未曾離去,硬是在書院又磨了一年,天天盯著我們師兄妹幾個的課業,為人嚴厲非常,可把我們折騰壞了,到現在若是和燕小侯爺提及大師兄的名號,他還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呢。”

提及書院舊事,杜霏微的眉梢也歡快起來。

謝修略一頷首,輕笑道:“如此,想來貴師兄必定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儒士,他日若能朝中相見,修必定前去拜會。”

杜霏微看著謝修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心中無奈:難道謝修真的完全不想和自己相認?那他先前又是幾個意思?又想小時候一樣都自己玩嗎?

她雖然心裡知曉謝修是全書的大反派,最終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於情於理,自己都應該立刻轉身,躲得越遠越好。

可是她沒有。

一個早就該成為女主角墊腳石的炮灰都能走到今天,為什麼謝修就一定要重複同樣的命運呢?

她不知道原書中那位即將成為太子的三皇子究竟如何,但她知道,謝修絕不是那種為了一己私仇便罔顧天下的人。

否則他官居太子少師,身處高位的時候,他無數次入宮奏對,與皇帝秉膝夜談的時候,他有太多機會可以殺死他。

但是謝修沒有。

所以謝修最後死了。

但是她不想讓他死。

所以杜霏微還在堅持:“謝大人恐怕不知道,當年我父母驟亡,叔父嬸母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長房的財產,我隻能投靠到師父那裡。”

她櫻唇開合著,陷入了那段回憶中:“可我那個時候才八九歲,什麼也不懂,隻知道父母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杜家一時半會也回不去,師父雖然治學有方,但卻孑然一身,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照顧一個心碎的女娃娃,所以那陣子我就天天哭,天天哭。”

正誼書院後山有一方碧池,公棠先生取名“挹清”,但是對杜霏微而言最大的作用,是躲在水池邊哭。

哭重生一世還是沒能見到父母最後一麵,哭上一世經受過的委屈,哭這被擺布的一生的不甘,哭這個書中世界的一切不合理,哭自己會不會還要重新踏上那個痛苦的道路。

等到杜霏微把所有的眼淚都哭乾了,想透了,她就徹底脫胎換骨,成了公棠先生座下高足。

杜霏微哭的時候,經常遇到一個人。

那人戴著麵具,坐在池水對岸一言不發。他有時候隻是空空地望著天際,有時候又緊盯著池水,他似是發現了一直哭泣的杜霏微,卻從未出言安慰過,直到有一次,杜霏微不小心睡在池邊,醒來後才發現了身上的錦衣。

衣料貴重,恐非常物。

杜霏微雖然看起來隻有八九歲,但畢竟是重生一世,就算有再多的眼淚,哭過了發泄完了,也就向前走了。

但謝修還是一言不發。

杜霏微有時候到後山散步,還是能看到謝修在池水邊或坐或立的身影。

一次,她從地上故意撿起石子,用力向挹清池投去,靈巧的石子在杜霏微的手下拋出了一個完美的弧度,在漆黑的深夜中劃過一動不動的池水,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小小漣漪。

謝修突然分神,他向石子的方向抬頭看去,剛好看到杜霏微靈動如鹿般的雙眸,她站在池畔的柳樹下,向謝修招了招手:“這位師兄,為何你夜夜在此發呆?可也有什麼難以忘懷之事?”

謝修愣神,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點了點頭。

於是他聽到對岸的小姑娘答道:“這又何妨,既然難以忘懷,那便好好記住,然後帶著這些事情,走下去。”

杜霏微那個時候並不知道此人便是正誼書院的大師兄,更不知道他居然是謝修。

她隻是覺得偶遇了一個或許命運相近的有緣人,所以試圖開解一番。

那晚,謝修並沒有給杜霏微更多的回應,他隻是點了點頭,繼續坐在池邊,向天邊望去。

就如同現在一樣,臉上看不出任何波瀾,誰都彆想揣測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但杜霏微不願退讓,她繼續逼問道:“謝大人可知,我那位大師兄,雖說也算是打過不少交道,但隻因他日日戴著一個銀色麵具,竟然連我也未曾見過他的廬山真麵目,一年後他從書院消失,直到近日我回了京,這才重新見到了他。”

杜霏微盯著謝修:“你說對嗎?謝師兄?”

話一落地,謝修看起來毫無裂痕的麵具似是漏了一線縫隙,但仍舊堅持道:

“謝某聽不懂姑娘的意思。”

“那謝大人可曾記得,霏微曾說,等我長大了,就把你娶回家,定不讓你如此難過?”

他看著杜霏微清澈的眼睛,眸中的濃墨似是要將她吞噬。

杜霏微莞爾一笑。

“大師兄,正誼明道,你總不能摘了個麵具,就連師妹也不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