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鬥茗
工部員外郎賀衡與杜霏微之父杜皓同年入朝為官,隻可惜那一年連中三元的少年英才掩蓋了所有人的光芒,賀衡這個探花郎在他的一旁被襯托得黯然失色,心中多少有些不平。
但那也不是放縱女兒在背後隨意詆毀他人的理由。
杜霏微對自己父母的事情向來寸步不讓,她直接問道:“讓我怎樣?”
她從掩身的紗帳後走出,冷靜地掃視著廊中貴女,驀地譏笑了一聲:“我還道這金陵城中的貴女們都是什麼高凡氣度,今日一見…也不過是一群在背後人雲亦雲的俗物,真令人大失所望!”
賀竹萱聽了這話直接沉下了臉:“你什麼意思?”
杜霏微:“字麵意思,還請笑納。”
賀竹萱:“你一個在鄉下長大的村姑,不識禮數欺辱嬸母,居然還如此囂張,簡直豈有此理!”
杜霏微寸步不讓:“那也比你們虛偽做作、惡意重傷為國捐軀的朝廷命官好得多!”
她環視著眾人,一字一句道:“日後也算是要在京中經常打交道了,也和諸位姐妹說一聲,我這個人,脾氣不大好,人若敬我,我也自當以禮相待,可人若辱我,也休怪我不客氣!”
永安侯府的瑛瑤郡主對杜霏微的情況有所了解,連忙打圓場道:
“霏微妹妹這說的是什麼話,你剛回來不知道,那年你突然離開金陵,我們都想念你許久呢,又怎麼會欺負你呢!”
清河崔家的小姐也溫婉笑道:“是啊,霏微妹妹,相逢即是緣,往後大家熟了,你便知道,我們都是好相處的。”她岔開了話題:“最近幾場大雪,好不容易放了晴,今日又是賞茗宴,依我看來,倒是有個玩耍的好法子。”
瑛瑤郡主一臉孩子氣:“我就知道你最有點子了,快來說說!”
崔漪,崔老太師的嫡孫女,雖說杜芷珊常年坐著金陵第一才女的交椅,可那是因為崔漪不爭。
崔漪若是要爭,天下無人比得上她,這是金陵城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清河崔家的女公子,當朝太師的嫡孫女,確實有著超脫於世俗的資本。
杜霏微看著崔漪輕輕笑了笑,原來這就是未來皇後。
可喜,也可歎。
明明是那麼耀眼的一個人,才思驚人,遺世獨立,卻仍舊躲不過家族的桎梏,送進了東宮那個華美的囚籠中,明珠蒙塵,成了個循規蹈矩的死美人。
杜霏微上一世嫁給老尚書之後,鮮少出現在人前,卻時常往京郊的幾個野寺裡晃悠,不料有一次竟在一座荒草叢生的寺廟後院中偶遇了當朝的太子妃娘娘,也就是麵前的崔漪。
崔漪倒是一眼認出了她,他們什麼都沒說,隻是坐在草垛邊望著天邊的餘暉一點點將金陵城從浮華中剝離開來,露出黑暗的獠牙,將人吞噬。
杜霏微算算時間,這個時候崔漪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即將嫁給三皇子了,也知道祖父崔老太師正極力將三皇子送上太子之位,隻可惜三皇子卻並沒有什麼治世之才,甚至連守成之君都勉強,崔漪與他之間隻有相敬如賓。
看著眼前眉梢間靈動的崔漪,杜霏微很難把那天傍晚和她一起抱著胳膊看落日的枯木聯係起來。
更難想象,她居然會和自己做同樣的選擇。
難道她也要給萬人迷女主讓路嗎?
杜霏微望著麵前溫婉大方的崔漪,越發覺得這樣的人明明光芒不可擋:“我聽說,前朝的陸雲大師精於茶道,膝下曾有弟子三千,以鬥茗為樂,今日既有瑛瑤郡主做東,我們不妨也仿效前人,來一場鬥茗宴,如何?”
瑛瑤郡主一樂:“好啊,你們儘管玩,我讓下人們來安排。”
崔漪笑了笑:“莫急,既然是鬥茗,少不得要有點彩頭,大家不妨各自取一件心愛之物放在盤中,再兩兩結為一對,勝者可將盤中兩個人的東西全都取走,不想參與的姐妹們便充當裁判,最後,我們還要選出今日最好的花茗來,我今天出門恰巧帶了一對填絲綠白獨玉手鐲,誰若是贏了就拿去,可好?”
瑛瑤:“哪能讓漪姐姐您破費?既如此,我近日新得了一件湖水綠文繡琵琶袖錦鶴氅,也一並拿來作為彩頭好了。”
崔漪:“如此甚好。那既如此,諸位不妨開始吧!”
杜霏微對這類玩樂興致缺缺,卻發現崔漪有意無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心下正在納悶,這時,杜芷珊卻笑盈盈地走了過來。
杜芷珊:“姐姐莫怪,剛剛是妹妹說錯了話,本是無心的,切莫傷了我們姐妹倆的和氣,不妨妹妹給姐姐烹茶一盞,聊表歉意,如何?”
既是鬥茗宴,她卻要烹茶道歉,意思是,她不屑與我爭了?
杜霏微冷笑:“不必,既是鬥茗,不妨妹妹從我身上挑個東西,若是你贏了,今日之事便就算了。”
此話一出,園子裡原本嘰嘰喳喳的貴女們都紛紛湊了上來,姐妹相殺,分外熱鬨!
“我沒聽錯吧,居然是那個鄉巴佬想挑戰杜芷珊?她知不知道全金陵的點茶手加在一起都敵不過杜芷珊一個啊?”
“是啊是啊,就她這個上不得台麵的樣子,還想贏過她妹妹,也太狂妄了些,杜芷珊的點茶技藝,可是完全師承於陸雲大師的嫡孫陸光老先生,就連陛下都讚不絕口呢。”
“照理說,他們畢竟是親姐妹,總不可能直接當著咱們外人的麵鬨得太難看吧,要我說,這個杜芷珊應該會讓一讓她姐姐,就當是為她母親緩和緩和了。”
“你們該不會不知道吧,想當年,杜霏微才是金陵城的第一才女,隻是杜大人與其夫人雙雙離世,沒多久,杜霏微也離開了京城,這才讓杜芷珊成了名。”
“我可聽說,當年杜侍郎夫婦死得蹊蹺的不得了,那杜侍郎為人正派、才華橫溢,深得陛下器重,誰知竟在回京路上死於山匪的流矢,與他同行的夫人也不能幸免,隻有杜霏微當年因高熱留在金陵,才保下了一命。”
“我還聽說,當年杜霏微是在杜侍郎出殯當天夜裡偷偷跑出金陵城的,連一個身邊的丫鬟都沒帶,保不齊裡麵還有什麼蹊蹺呢!照我說,這個事兒,不簡單,杜霏微此番回來,怕是來者不善。”
賀竹萱冷哼一聲:“憑她怎樣,如此行事,也忒霸道了點!難不成,她那嬸母,還不能教訓她幾句?”
洛陽王家的二小姐王宛妙也湊過來道:“沒錯,那韋夫人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善婆婆,怎麼可能苛待侄女呢,莫要惡意揣測!而且芷珊姐姐向來溫婉端儀,此事定是那村姑刻意為之!”
原本幫著杜霏微說話的禮部侍郎家的三小姐蔣嘉音不再言語,內心卻腹誹道:
你們等著瞧吧,今天就是杜芷珊栽跟頭的時候!
崔漪與瑛瑤郡主坐在上位,淺淺喝了口茶,杜霏微,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
點茶是一門手藝活,茶餅碾碎,以釜注水,茶筅擊拂,茶沫為畫,久久不散,是為上品。
若想烹得一杯好茶,需是水的溫度、茶粉的細膩度、茶筅擊打時的節奏都掌握得恰到好處才行,整套動作下來不急不躁,從容輕緩,方是名士雅範。
杜霏微隨手從身上取下了一塊玉佩,眾人沒怎麼見過,剛有人想嘲諷,便聽崔漪道:“這是羊脂玉嗎?倒是個稀罕物件。”
杜霏微挑眉:“崔家姐姐好眼力。”
杜芷珊也不甘示弱,從鬢邊拔下了一根鏨花並蒂芙蓉琥珀釵來,一並放在托盤上。
雙方落座,杜芷珊虛抬了手,示意杜霏微先開始。
杜霏微也並不客氣,讓身邊的覓夏將帶來的器具一應擺好。
炙茶、碎茶、碾茶、羅茶、入盞、注湯、擊拂、置托。
所謂鬥茗,無非是看二者的速度、茶沫的紋樣以及茶湯的口味,三者缺一不可。
杜芷珊的點茶技藝眾人早已熟知,卻不料杜霏微看起來也頗有章法。
她今天穿了一件墨水藍飛花紗衣,隻在袖口處有些飛鳥點綴,看起來頗有古風,她麵上沒什麼表情,眉宇間卻顯出一分從容與莊重,她的動作不疾不徐,然而好像每一步都比杜芷珊快了一點點。
反觀杜芷珊那邊,她最開始誌得意滿,卻不料杜霏微不知道從哪裡學的古法,看起來竟然不比她差,心下一亂,當即慌了,水沸了一分。
應該沒事,他們看不出來,杜芷珊自我安慰道。
她不敢再輕敵,拿出了十分的認真一絲不苟地做著接下來的步驟,卻不料杜霏微已經將茶盞送到了台上。
來不及了,杜芷珊心道。
她定了定,將茶沫調整完畢,也趕忙將茶盞送了上去。
杜芷珊今日用茶沫泡出了兩朵牡丹,看上去極為逼真,就連細節的花蕊處都照顧得到。
饒是她師父來了,也不能比這個再精細了,杜芷珊心想,這已經是她的全部實力了。
而崔漪看到杜芷珊的茶盞的那刻,卻輕輕笑著搖了搖頭。
什麼意思?
她往杜霏微的茶盞一望,居然是一副白鶴江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