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後不久,那個久不相見的堂叔終於從外地趕了回來。
堂叔看了一眼麵生的塗若,並不在意。
隻是在南風的麵前一度陳述自己對於兄長過早離世的愧疚,並表示想接她到城裡與兄弟姐妹一同生活。
南風不語。
堂叔見南風一直不回應,方才直接了當,說,會在城裡給她找個好人家,但自己老了之後想回荔枝園養老。
聽到要在城裡給南風尋個好人家,原本立在一旁的塗若臉色終於變得難看了,他剛想著上前將那人趕走,卻被南風緊緊地拉住了。
南風一隻手拉著他,另一隻手失了智般指著她的堂叔咆哮著。
“10年前,你說要帶我去城裡打工,實質上早就收了彆人的彩禮讓我嫁與他成親,若不是我逃了出來,報了警,如今的我,還會在這裡麼?”
“什麼堂叔?你根本就是一個人販子。如今怎麼有臉在這裡再與我說親?”
拜眼前這個堂叔所賜,她獨自一人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城市裡打了兩年工,才將彩禮還清,才攢夠了回家的路費。
也就是那時起,村裡開始傳出來她嫁人了的消息。
兩年後,南風孤身回來了,村裡又開始傳著她被夫家離婚的謠言。
而站在她眼前這個始作俑者,卻是因為沒有明確的證據而成功地躲過了法律的製裁。
如今,又想故計重施了麼?
10年過去了,南風不是不恨他了,隻是算了而已。
她不想再與他計較。惱怒,隻是他竟敢打荔枝園的主意。
她從小就生活在這裡,無論如何都不會拱手讓人的。
堂叔見好說不行,便開始喋喋不休咄咄逼人。
“你想要守住這裡,除非一輩子不嫁人。”
“還是你要招一個上門男人傳宗接代?”
“你這樣的人,又有誰會願意上門?”
“連新風村的那個傻子也不要你。”
“等你死了,也沒有了後代,這山頭同樣會回到我的手裡。南風,你以為自己能守住這裡多久?”
堂叔的話愈加不堪入耳,塗若聽不下去了,掙脫了南風的手,反將她護到自己的身後。
“你說這些話會不會太難聽了?”這個堂叔塗若並沒有見過,他的語氣也算不上太好。
“我知道你,三婆佬的外甥嘛。不僅輩分高,人還有出息。你喜歡她?那又怎樣?你的父母家人會同意麼?你該是在城裡生活太安逸太無趣,才來這山裡尋些野趣打發時間的吧?你根本娶不了她,又何必在這裡惺惺作態?”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堂叔終於迎來了一個對手,氣勢更是洶洶。
塗若側身看了一眼南風,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怎知我不會……”
塗若話音未落,南風便是拉著他的手打斷了他,轉身拿起扁擔將堂叔趕了出去。
她打人的樣子,好像真的發了瘋。
“與你無關。走。”
堂叔氣呼呼地走了,臨走前還扔下了一句狠話。
“南風,你就是一個瘋子。你自己瘋便罷了,還要害彆人麼?你生來命賤,就永遠不要肖想有人能渡你。”
瘋子麼?
也許是的。
生來命賤麼?
也許是的。
“你也走吧。往後不要再來了。”南風看著塗若,歎了口氣。
他真好,可惜不是屬於這裡的。
“南風,你是在趕我走麼?”塗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眉頭皺作一團。
“是。”南風抬頭頭看他。
“南風,你心裡當真沒有一點點喜歡麼?”塗若定定盯著南風的眼睛,似乎要從中將她的謊言拆開。
“沒有。”南風的目光開始躲閃,隨後掙開了他的手,“塗若,你彆傻了。你讀了那麼多書,難道就真的不知道。你的前程,你的未來,都不應該綁在我這一片爛泥之中。”
“那就是有。隻是你不敢承認而已。南風,我不會再放手了。”塗若神情堅毅,目光灼灼。
“如果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你就會放手的。”南風說罷轉身進了房,很快便又拿了一個盒子出來,一臉嚴肅地對著塗若說,“過來。”
二人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南風將盒子裡麵的東西遞給了塗若。
塗若打開盒子,裡麵是厚厚一疊彙款單,前麵的每張彙的款都在一千元左右,最後一張最近日期的彙款卻是整整十萬元,收款人是康寧醫院。
康寧醫院,是城裡的精神病院。
塗若突然想起了小時候,人人都叫她,神經病的後代。
“這是什麼?”塗若問道。
“那裡,住著我的哥哥。”南風指著盒子裡的彙款單,麵無表情地說道。
哥哥?
塗若從來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哥哥。
“你不知道吧,我還有一個哥哥。他比我大20歲,在很小的時候就瘋了。家裡所有的收入都是為了給他治病,可是卻一直沒有好轉。爸爸媽媽想再生一個男孩,轉移一下風險,但卻是生下了我。他們沒有不愛我,卻也沒有多愛我,因為哥哥已經花光了他們所有的精力。
“他們傾儘了家產,卻治不好他。更可怕的是,在我出生後不久的一天,媽媽隻是一下子沒有看好他,他就下了山,搭著彆人的車去了外地,媽媽滿世界去找,總算是找到了。你知道麼?那時,他差點殺了彆人,幸好媽媽趕到了。
“爸爸常說,他生得高大,瘋起來十個人都攔不住他。所以,媽媽趕到了,卻最終沒有將他帶回來。因為我的哥哥,失手打死了媽媽。他打死了那個世界上最愛他的人。但是他卻永遠不會明白,那意味著什麼。他甚至連什麼是痛苦什麼是悲傷都不知道。
“警察捉走了他,強製關進了精神病院。爸爸隱瞞了這件事,隻是對外宣稱,媽媽走了,哥哥死了。哥哥的攻擊性很強,醫院一直不讓探視。如今,他也快30歲了。這幾年,他快不行了,醫生終於準許了我們去探視,可是父親堅決不去,也不讓我去。
“算來,已經是快30年前的事情了。我和父親一直以為,隻要蓋上這個蓋子,他就從來沒有存在過。可是塗若,你知道的,自欺欺人從來不是什麼好方法。
“爸爸常說,哥哥快死了,他也活不長了,隻要我嫁了人,將荔枝園抵出去,那一切都與我無關了。我也以為是這樣,可是當我披上嫁衣,我卻後悔了。塗若,我沒有辦法為了逃避,而嫁給一個我不愛的人。
“也許是那天的人太多了,太熱鬨了。我感到了害怕,我愈是害怕卻愈清醒地記得,我有一個精神病的哥哥,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會傷害彆人。不同的是,我再也沒有媽媽阻攔了。
“我一心想著逃走,逃走,而死亡,便是逃得最徹底的方式。我本該死在那張魚塘裡的,隻是你出現了,救了我。我活下來了,但我清楚地明白,那不代表我就走出了泥濘,摸到了陽光。
“塗若,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南風說起這些的時候並不悲傷,雲淡風輕得好像在說彆人的故事,她將塗若手上的盒子收了起來,轉身往屋子裡去。
原本靜靜立在一旁的塗若卻攔在了她身前,緊緊地將她擁住,他彎著腰,腦袋輕輕枕在她的肩上,小聲說道:“南風,這些我都不在意。是我回來太晚了,對不起。”
明明他才是那個願意救她於水火的神明,但此刻的他卻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在祈求著她施舍一絲寬宥。
“但是我在意。”南風的遲疑不過隻有一瞬,她猛地推開了他,冷冷地說道,“塗若,往後不要再來了。這裡,不是你打發無聊時光的農家樂園。你根本娶不了我,而我,也不想再在你麵前說一遍我稀爛的人生。”
房門被緊緊地合上,再沒有一點聲響。
她是真的會打人,塗若見識過的。
他沒有再去敲那扇門,而是神情恍惚地下了山。再後麵的日子,工作忙碌,分身乏術的他,確實是不再常來了,但他還是忍不住拜托楊卓睿時不時會到荔枝園裡看看。
南風畢竟是一個人獨居,來往山上的不多,但能上山的人就絕不是什麼好人。
楊卓睿與塗若認識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對待一個女孩子。此番卻頻頻請他幫忙,想來是認真喜歡了。但是,他見的人太多了,遠比塗若清醒,太懸殊的兩個人,再怎麼勉強也終究是不會幸福的。
在照看南風荔枝園的時候,常常看到被趕下山的老虎,這個老虎比起塗若,應該更合適吧。
他猶豫了一陣,但最終沒有向塗若提起。
塗若那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固執。
也許南風當真跟了彆人,他也好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