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的家在很遠的山上,那是一座不算大的山嶺,上麵種滿了荔枝樹。光莢含羞草繞著山腳而生,在這凜烈的冬日裡仍是青蔥。
塗若曾經來過一次。
順著大路來到山腳,打開一道木柵欄,便能看見一棵棵茂盛的荔枝樹順著山頂拾級而上,密集的果樹中間隻留下小小一道運輸果實的路。
塗若的車開不上去,索性便下車將她背了上去。
她冷得發抖,一直沒有說話,像小時候一樣。
南風的家是很小的一組瓦房,孤伶伶地立在荔枝山嶺的中央。
塗若伸手輕輕地敲了一下門。
許久那扇木門終於咿呀地打開了,南風父親佝僂著背走了出來。眯著眼睛看清了塗若背上身著嫁衣的南風,不出聲。
“叔叔你好,我是塗若,我們見過的。”塗若率先開口說話了。
南風父親似乎沒有記得他,隻是咿呀呀地揮手,一言不發地坐到了火盆邊。
塗若從牆邊的開水瓶裡給南風倒了一些水,喂她喝下,不經意地打量了一眼這個家。
雖是陳舊窄小,但收拾得整整齊齊,灰白的牆上還完好地張貼著南風小時候的獎狀。
不過轉身的瞬間,南風父親已經顫巍巍地掏出了一個布包,遞給了塗若,示意他快走。
看起來布包裡麵是一些錢。他似乎以為是陳家派人來取回彩禮錢了。
塗若回絕了他,又握了他的手,告訴他,沒事了。
南風喝完水,塗若正想催促她去換身乾爽的衣裳。
“你走吧。。”南風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沒有任何的情感,塗若回過頭來看她,又聽見她說,“錢我會儘快還給你的。”
“不、不用還。”聽到南風終於開口,塗若有些心喜。
“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留下你的卡號,我會彙給你。走。”南風似乎不認識他了,語氣冷淡得可怕。
“我是塗若,你不記得我了麼?”塗若看著南風的眼睛,表情嚴肅起來,“我不需要你還錢。”
“怎麼?你也想娶我?用十萬塊錢?我沒那麼值錢。”
南風的個子不高,站起來才勉強到塗若的胸口,說起話來卻句句直衝塗若的腦門。
“南風,我不是那個意思。”塗若尚且來不及解釋,南風已經擺出了一副送客的姿態。
……
你也想娶我麼?
這個問題,塗若或許在14歲的時候就思考過了。
那時的他還在讀初三,一直以斷層的高分保持著絕對的第一名。
南風進入初中之後,卻迅速掉到了車尾。
她剪掉了亂七八糟的頭發,重新長長的頭發變得柔順了許多,但仍舊穿著不合身的衣裳,坐在教室的最角落。
她還是不說話,也嚴正拒絕塗若的接近與幫助。
小升初時成績還算上等,主科多了英語之後,總分排名糟糕得一塌糊塗。
塗若私下找過英語老師,試圖幫南風一把。
年過半百的英語老師歎了一口氣,像這樣的學生,在這樣的小鎮裡,他見過太多了。
自卑、固執、敏感、不開竅,沒有人能走進她的世界。
“塗若,或許有些人小時候曾天賦過人,獲取過不少的好成績。但想要永遠保持名列前茅,靠的是努力,而不僅僅是天賦。南風她整天渾渾噩噩,油鹽不進,那麼天賦總會消失,墊底甚至被淘汰,都是她應得的。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英語是一門語言,沒有人能教會一個啞巴說話。”
塗若並不接受英語老師的說法,他第一次主動找了在省會大學裡教授心理學的父親。
父親並未回答他如何才能讓一個神智清醒的正常人開口說話。
反而問他,是不是喜歡她?
14歲的塗若毫不猶豫點了點頭,但是父親很快便否決了他的想法。
“正常人對弱勢的個體或者群體,總會抱有同情心與憐愛心。就像你在路邊看到流浪貓流浪狗,當它們蹲在臟兮兮的地板上,可憐巴巴地望著你,你總是會想抱它們回家,想給它們吃一頓好吃的,想替它們洗乾淨身上的灰塵與泥巴,你想讓它們過得好一些,那樣你心裡便好受一些。
“可是你從不問問自己,到底是喜歡貓貓狗狗的本身,還是喜歡享受幫助他人之後的成就感。
“阿若,喜歡是心動,是向往,是珍視,而不是同情。我不知道你口中那個同學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但我相信,她絕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我跟你媽媽之所以同意你留在外婆家讀書,是因為我們知道,你是一個極其自律的人。中考是人生的第一道分水嶺,我希望你能心無旁騖,認真對待它。”
塗若在父親那裡似乎得到了一個正確的答案。
在那之後不久,南風便因為與同學打架被學校退學了。
聽說,她打爆了一個男同學的頭。
她向來如此,固執得不計後果。她回到了那個嶺頭,跟著她的父親,打理山嶺上的荔枝。
南風離開後的日子裡,塗若的生活仍舊,好像一切都像父親所說,當那隻可憐兮兮的小貓不再出現在眼前,他便是心無掛礙了。
他很快便在中考時考上了省會的高中,帶著外婆離開了新風村,而他的名字與成績被製成橫幅跨掛在母校的大門上,曆久彌新。
高考前,他曾回了一次新風村,上了這座嶺,以老同學的身份去拜訪她。
隻是南風的父親告訴他,南風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時外婆也早已去世了,塗若再也沒有了回新風村的理由。
那時的塗若以為,他們之間,或許曾有過一些短暫的交集,但最終都會回到各自該走的軌道上。
隻是在他離開新風村的這14年裡,他開始頻頻夢到南風。
夢到她瘦小的臉龐,皸裂的手指,永遠不合身的衣裳。夢到她曾與他近在咫尺,卻又遽然隨風飄走了。
像當年那雙毛手套,他不過是一怔神,便再也追尋不到。
他曾以為他們永遠都不會再相見了,從未想過還會有今日。
而在重新遇到她的此刻,他堅信,也許14歲的他是出於同情,但28歲的他,絕不是。
……
“南風,再一次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
塗若站在南風的麵前,低著頭看她,語氣誠懇又小心翼翼。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風乾了,殘餘著淺淺的土腥味,他高大的身影完完整整地替南風擋住了來自門外的風。
冬天的天黑得早,門外已經看不清景色了,隻有南風的眼裡還有清澈的光。在他說出那一句話時,燦爛又熾熱地跳動了一瞬間。
“走。”
南風麵無表情地將塗若推出了門外,插上了門閂。
當年試圖為她戴上毛手套的男孩已經長大了,她看他時,需要抬頭仰望著。但就算是身高相差無幾的當年,她看他時,也是仰望著的。
所以她一如當年地害怕,於是不假思索便將他擋在門外。
父親一直沉默不語,在塗若走了之後,也蹣跚著進了房間,不再看南風。
“爸爸,對不起。”
南風神情冷漠地看著父親的背影,說罷,轉身回房關上門,脫下那身乾涸了的深紅的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