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若8歲時來到新風村的外婆家居住,轉學到了管區裡的小學讀三年級。
那座希望小學裡,大部分都是灰撲撲的泥猴。那時義務教育還未普及,學費仍是一項巨大的支出,很多小孩八九歲家裡關不住了方才被放到學校讀書,等到三年級,已經是長得牛高馬大了,正是作威作福欺小淩弱的年紀。
隻有城裡來的塗若,一心讀書,不與他們同道。
那時的他性格孤僻,泥猴們也嫌棄城裡人孤傲,既嫌棄又害怕,所以他們的交集並不多。
泥猴們最喜歡逗弄的是坐在角落裡的一個聽說住在很遠的嶺頭上的女孩子。
他們管她叫做“小神經病”,會將掃把堆的小蟋蟀密密麻麻夾死在她的書本裡,會在她上學的路上攔截她將她踹到旁邊的下水溝,會揪她的頭發罵她是一個可怕的神經病後代。
神經病?
塗若不見得她的智力與常人多大不同。
這些事情,塗若隻是略有耳聞,並不十分了解。
偶爾會看到那個瘦小的身影,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看不清臉麵,衣裳總是不合身的,趿拉著一雙破舊的涼鞋,走進教室時會發出很響的嗒拉聲。
塗若從未將她放在眼中,他們本是毫無交集的。
直到五年級的一次科比,班裡選人到鎮上去比賽,比的是數學和作文。
班裡認真讀書的人屈指可數,“小神經病”也不例外。但也許她生來就是一塊讀書的料,主科成績總是能緊緊跟在塗若身後。
她被選中了參加那次科比,和塗若還有另外一男一女的同學一同去鎮上比賽。
那是2004的冬天,學校裡最好的條件就是讓兩位老師開摩托車將他們送到考場。
塗若就是在那時見過那雙眼睛。
本是安排了男女生分開坐,但那位女同學固執不肯與“小神經病”同坐一輛摩托車,僵持之下,老師將她安排了與塗若同乘。
去鎮上的路程不近,開摩托車要一個小時,她拘謹地坐在中間,皸裂的雙手捏著衣角,不說話。
那個冬天也很冷,塗若坐在後麵,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著她。
她板著腰刻意保持著距離,但他們之間還是靠得很近很近,塗若甚至可以嗅到她衣服上的洗衣粉味道。
她穿著一件刷得發白的灰褐色外衣,紫色的長褲長度隻到小腿,一雙用從彆的涼鞋上割下的膠條熱熔之後補好的涼鞋,和一雙漿洗得僵硬腳跟位置拉到小腿明顯不合穿的襪子。
塗若第一次見到如此埋汰的人。像一個小乞丐,又像路邊的流浪貓。
他有些惻隱。
她的手緊緊握著,既不敢往前攥住老師,也不敢往後扶住什麼可以撐力的支點,隻得生硬地垂在兩側,像一尊雕像,任由寒風割著。
塗若猶豫了一會,將手上的毛手套取下來試圖穿到那雙皸裂的手上。不過塗若的手尚未觸及她,她卻如驚弓之鳥般,將他的手重重格開,毛手套也被迅速打落在路邊,隨著風卷了幾下,便再也看不見。
她回過頭來,目光追隨著那雙被風卷走的手套,爾後對上了塗若的目光。她的眼睛很大,左眼角有一顆小小的淚痣,瞳孔裡滿是怯弱和惶恐。
塗若有些內疚自己嚇到了她,剛想開口,她已經回過頭去了。
她不說抱歉,也不說任何一個字,隻留給他一個更加板直的身影。
她叫南風。
塗若在那次科比之後,記住了她的眼睛還有名字。
自那以後,他開始常常夢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