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實在是冷人,連極南邊的粵西小鎮都開始凝起了薄薄的霜。
孱弱的陽光在冷凜寒風中愈加怯縮,但今日新風村的熱鬨將這一切寒冷都驅散了。
陳家的小兒子今日大婚,正在大擺筵席,豔紅的充氣拱門雄赳赳氣昂昂地立在村頭,紅色的酒席專用帳篷擺滿了村子裡空著的地方,整個村子都洋溢著紅色的喜氣。
塗若來得有些倉促,到的時候已經開席了,車剛停好,記上禮金,村裡的伯伯便將他塞到了坐滿一桌小孩的桌旁。
“各位小朋友,跟著塗若叔叔一起吃飯,以後也像叔叔一樣考上清華北大!”伯伯偌大的嗓門和滿身的酒氣在桌上漫延著。
塗若今年已經28歲了,但因為未婚,還是隻得跟小孩一桌。
桌上的小孩不認識塗若,聞聲不約而同地停下碗筷,厚厚的棉帽裹著清亮的眼睛,拘謹又怯弱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塗若擔心自己嚇到了他們,溫聲示意他們快吃。
自從外婆去世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回過這裡了。
此番回來,也是因為外婆的宅子年久失修,搖搖欲墜,媽媽決定找人拆掉它,他有些不舍,趕在新年值班前回來看看。恰好遇上了這場喜事,被推著來喝幾杯喜酒。
村裡一般少有如此盛大的酒席。
聽得鄰桌說起,方知今日的主角陳家小兒,幼時高燒燒壞了腦子,有些智力障礙。如今三十有二,花二萬塊彩禮能娶上妻子,算是祖墳冒煙了,自然是要大肆操辦一場。
在眾人的肆意談論中,不難聽出他們除了對新郎官若有若無的嗤笑,還有對那新娘也頗有微詞。
塗若對今日這對新人並不是很了解,雖是在村裡住了好些年,但是小時候性格算得上是孤僻,並沒有什麼相熟的同齡人。
或許有一個,隻是她早已遠嫁他鄉了。
想到此處,塗若覺得自己有些可笑。這麼多年過去了,隻有他自己被困在了原地。
天氣寒冷,菜冷得也快,吃席的人都在埋頭大塊朵頤。
塗若尚未動筷,隱隱約約聽到一陣騷亂。大意是酒席早已過半,新娘子卻還沒出來敬酒。
很快那隱隱約約的騷亂愈演愈烈,直到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來一道叫喊。
“新娘子不見了,大家快去幫忙找找!”
寒冬臘月,酒席過半,新娘子卻不見了。
說不定是悔婚逃跑了?
這可不得了。
大家都放下手上的碗筷,四處散開去尋找。
塗若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來得倉促,沒有與新娘打過照麵,但人命關天,還是想也沒想就跟著眾人的腳步四下找尋起來。
“找到了,東邊那個魚塘邊有鞋子,快找人來救。”
聽到有人落水,塗若第一時間便順著聲音跑了過去。
雖是臘月枯水期,但這張魚塘因為連接著東邊的大運河,水並不少。
塗若一眼看到了塘畔上整整齊齊擺著的一雙紅色繡花鞋。
整整齊齊的鞋子說明新娘子不是失足,是刻意尋死。這個天氣,這個水位,能救回來的機率並不多了。
來看熱鬨的人不少,大部分在岸上站著。
稀稀拉拉幾個人出手了,有的用長竹竿在岸邊嘗試尋找,有的人正在解開竹筏的繩索準備渡到運河那邊去打撈。
“在那裡。把竹筏轉過來。”
隨著一聲叫喊,眾人的目光彙聚到池塘中央,塗若也隨之看到了水中那一抹不太明顯的豔紅。
竹筏已然渡到了運河那邊,返回還需要一點時間,眼看著那抹紅色就要消失不見了。
咚……
塗若不顧眾人的阻攔,脫下大衣鞋襪,跳入了水中,順著那一抹豔紅遊了過去。
將新娘子抱上塘邊時,塗若整個人都已經要凍僵了,所幸的是,新娘子還有氣息。
新娘子個子不高,紅色的婚服將她裹得嚴嚴實實,露出來一張花了妝看不清楚的臉和一雙泡過水卻仍舊皸裂明顯的手。
塗若好像見過她。
他有一刹那失神了,直到四周的人開始扒拉她。
“快把她吊起來,把水倒出來!”
“快把肚子的水擠出來!”
……
塗若皺著眉,迅速恢複了專業的態度,攔住了準備將新娘子吊起來倒水的村人,將她側臥在地上,迅速清理了口鼻的堵塞物,打開呼吸道。
“我是醫生,讓我來吧。”塗若的話讓四周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他利落地解開新娘頂到下巴的那顆扣子,然後單膝跪在地上,將新娘子放到他立起的腿上,頭與足垂地,快速地顫動著大腿,直到她吐出了一大口水。
不知是誰點起了火堆,有暖風揚了起來。
塗若將她平躺放在地上,頭微微後仰,一手捏住她的鼻子,嘴對嘴輕緩吹氣。
剛才倒吸著氣安靜圍觀的村人,目睹了眼前的一幕後,開始皺著眉交頭接耳。
塗若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的眼中,隻有救人。
直到新娘子恢複了正常的呼吸,徐徐睜開了眼睛,塗若方才肯歇了下來。
他起身拾起自己的大衣,將新娘子裹得更加嚴實。這才留意到,四周人的眼神都變了。
新郎官遠遠地站在塘的那邊,傻傻笑著,寫著新郎二字的胸花不知何時已經跑掉了,剩下一顆亮閃閃的扣針。
新娘子起身咳嗽了幾聲,目光對上了塗若,清亮的瞳孔裡滿是怯弱,短暫地閃過一絲光亮。
塗若也隨之怔住了。
眼前的這個人,這雙眼睛。
塗若曾無數次在夢中見過。
怎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