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騁回到慈陽鎮,本是出於某些原由特意向朝廷告了假,沒承想竟歪打正著,遇上了他那個失蹤三年的幺弟。
他悠然自得地坐在一張雕花木桌前,身著一襲絲質長袍,衣襟上繡著精致的雲鶴圖案,一頭黑發用玉冠輕輕束起,流露出不凡的氣質。
桌上擺放著一套精美的茶具,瓷白如玉,光澤細膩。
蕭騁手中捏著一隻建盞,指尖輕輕旋轉,目光似乎隨著茶水的流轉而變得深邃。
他不禁想起了在自家祠堂裡,蕭四跪著同他的談話:
“三哥,我自知過錯難補,待一切都結束,我自會贖罪,但如今,我也有我的難處。”
“嗬,你能有什麼難處?”
“三哥,你是朝堂中人,有些人,有些碎語,你應當比我更為清楚,你將三嫂獨留京中,孤身一人回到慈陽鎮,難不成為的,真是所謂的探親嗎?”
“你想說什麼?”
“你來此,怕是與我不謀而合。”
“……”
蕭騁輕抿一口茶,而後放下茶杯,雙手環抱於胸前,目光投向窗外的庭院,那裡花木扶疏,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他的眼神暗淡下來,淺淺喃喃幾聲:“阿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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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陽鎮的街上,燈籠輕挑,映照出石板路兩旁的古木長簷,商販的叫賣聲逐漸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夜行人稀疏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琴音笛韻。
蕭四愈發走得近了,餘靜昭便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譚阿婆瞥見了她的眼神,暗笑一聲,隨後同餘靜昭說道:“阿昭啊,既然阿四來了,你就同他先回家去吧,我和你外翁去把水煮攤子收一下,馬上就回啊。”
說著說著,譚阿婆就強行拉著譚阿翁的胳膊向大街的另一頭走去,也不管餘靜昭如何叫喚,二老愣是鐵了心地要離開。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餘靜昭愈發覺得不明所以,但當蕭四漸漸拉著馬韁靠近後,她終於明白了譚阿婆的用心——
她忽然想起當初那個夜裡,譚阿婆和她大舅母的閒話,這回倒是說得通了——她不過是在給餘靜昭和蕭四二人一個機會,刻意撮合他們罷了。
“阿翁阿婆他們怎麼走了?”蕭四也一臉怔然。
餘靜昭搖搖頭,露出一臉無奈,轉而又問道:“你怎麼來了?”
蕭四淺淺一笑,歪了歪腦袋:“來接你回家。”
晨間偶然刮起的大風叫慈陽鎮這個江南小鎮降了溫,夜間的霧氣逐漸席卷了餘靜昭的全身,讓她本就不敢亂動的雙手寒涼了許多。
她本想捂一捂,但那血肉模糊的手卻被寒風吹得生疼,碰都碰不得,加之在牢房裡坐了許久,吃的吃食也極差,她一時沒了力氣。
蕭四將她的局促看在眼裡,索性一把托住她的腋下,將她抬到了馬背上。
餘靜昭被他這一舉動嚇得不輕,嘴裡不停發出陣陣噓聲。
“跨著坐穩當些。”蕭四柔聲說道。
於是,餘靜昭艱難地將右腿挪到馬側,在馬鞍上成功坐穩。
蕭四則在一旁牽住韁繩,牢牢控製住馬的步子,慢慢向前走去。
“這是要去哪兒?”餘靜昭見蕭四走的路並非是回稻杏村的路,因而疑惑發問道。
“先去醫館裡幫你治治手。”蕭四扭了下手腕,將韁繩收得更緊了些,“手上的傷,很疼吧?”
“你被夾成這樣不疼啊?”
蕭四沒說話,隻隨意笑了一聲。
餘靜昭本是坐在馬上俯視著蕭四,理應是看不清他的神態的,但不知怎地,她還是有意無意地瞥見了蕭四勾起的嘴角。
依然是那個好看的梨渦。
街上的行人甚少,原本喧鬨的長街,卻靜得好似此時隻餘下蕭四和餘靜昭兩人。
餘靜昭不禁思緒萬千。
突然,她啟齒發問:“你為何知道我會得以昭雪?”
“是薑薑姑娘說的,她說她聽聞你入獄的消息後,冒險去找了韓愷止問清狀況,這才叫縣官把你放了出來。”
“薑薑?她……她去找韓愷止了?”
“是啊,薑薑姑娘平日裡那般靦腆,今日竟做出這般勇敢之事,著實讓我刮目相看。”
誠然,餘靜昭也沒想到,廖薑薑會為了她,竟跑去韓家討一個理,要知道,韓愷止新婚,她在這時候跑去找他,摸不準還會討個“纏娘”的壞名聲來。
不過,依照縣官先前所說,她應當是沾了蕭騁的光才免受牢獄之苦,這會兒,怎麼在蕭四口中,卻成了韓家人退了一步?
究竟是誰在說謊?還是餘靜昭一開始關於蕭騁的猜測隻是多想?
還未等她搞清事情原委,二人便來到了一家醫館門前。
蕭四轉過身來,朝餘靜昭伸出手臂,說道:“下來吧,我接著你。”
他輕輕地伸出手,宛若掬水般輕柔,寬厚的手掌滑至餘靜昭的腋下,刻意避開了她受傷的手指,一舉一動都顯得格外小心。
另一隻手則輕輕扶住她的腰肢,確保她在下落的過程中能夠保持平衡。
餘靜昭的腿踩著踏板使了些力,小臂貼著蕭四的肩膀借力下了馬。
當她的手臂挨著蕭四的脖頸之時,一股溫熱和他強有力的脈搏順著她內側嬌嫩的肌膚傳來,她一時顫了一下,急忙將小臂挪到了蕭四的衣領外。
下了馬後,餘靜昭的手依然保持著一個姿勢,一來是疼痛難忍,二來是怕被壓斷了骨頭,再動會叫她指頭壞死。
蕭四扶著她走近了醫館,恰好,醫館裡不僅有郎中,當下還沒有病患。
“大夫,還請幫忙瞧瞧她的傷勢。”蕭四用掌心托住餘靜昭的手肘,小心翼翼地將其引進藥鋪裡,生怕再磕著她半分。
郎中一聽,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擺,悠悠起身,伸出手來仔細觀察了幾番她的傷勢。
“你這傷,是被衙門用了刑吧?”郎中捋了捋下巴的胡須,淡然啟齒。
“不是,是今日搬東西時不小心砸到的。”
“少來!”郎中忽然抬高了音量,隨後轉身向藥箱走去,“平常重物能壓成這樣?我好歹行醫多年,意外和用刑之傷我還是辨得清的,休要唬我。”
本以為能夠瞞過去,沒想到卻被當場拆穿,餘靜昭尷尬地低下了頭去。
郎中首先準備了一盆溫水,其中加入了些許鹽巴用以消毒。
隨後,他輕輕地讓餘靜昭將受傷的手伸入盆中,用一塊柔軟的布條,沾上鹽水,開始輕拭她手指周圍的汙物,小心翼翼地避免觸碰到裂開的傷口。
接著,他從木製藥箱中取出了一些研磨成粉末的黃連和苦參,將草藥粉末輕輕灑在傷口周圍,然後取來一根細長的銀針,以極為精細的動作,刺破了傷口表麵的皮膚,緩緩地將其中的膿液引出。
“有點疼,忍著些吧。”
雖說餘靜昭的手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但此番操作卻叫她依然覺得生疼,下意識,她將眼睛緊閉了起來。
這時,一個身影襲來,將她的腦袋抱在了懷中。
餘靜昭靠在蕭四的胸口,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她本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隨著蕭四心跳的節律,她的心反倒跳得愈發快了。
他用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額頭,另一隻手則握住她的肩頭,輕聲安撫道:“彆怕。”
郎中見二人這樣,也隻稍稍抬眼瞥了下,接著便繼續乾著手中的活兒。
最後,他再次用清水清洗了傷口,確保所有的汙物都被清除乾淨。
郎中從竹編的藥籃中拿出乾淨的紗布,仔細地覆蓋在傷口上,然後用布條將其固定,叮囑道:“最好這幾日都不要浸水,每日按時換藥,過些時日就會好。”
“好,多謝大夫。”蕭四微微鞠了一躬,真摯答謝道。
付了錢後,二人便出了醫館,但由於餘靜昭傷得厲害了些,光是處理傷口就費了好些時辰,因此當他們走出來之時,夜色已深,本就無人的大街變得更加清靜。
餘靜昭抬著包紮好的雙手一直不敢放下,而後又是在蕭四的幫助下才上了馬,蕭四也主動地拉住馬韁為她牽起馬來。
可在路上,餘靜昭的眼神卻時不時地向下瞟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糾結片刻,她還是開了口:“阿四啊,你……你要不也上馬吧……不然這樣走回去要到何時啊……”
蕭四本欲回絕,但向前方一看,倒也覺著餘靜昭所言在理。
畢竟此時,二人都還在鎮上,馬蹄甚至還未能踏上回村的山間小路,倘若真這麼走下去,確實得走到猴年馬月。
“可……”
“不用可是了,現在街上也沒人,不會有什麼閒話的。”
既得了餘靜昭的首允,蕭四便遵命照做。
隻見他微微屈膝蓄力,隨即一個箭步衝向坐騎,左手緊握韁繩,在馬身側腹借力一躍,右腿輕巧跨過馬背,穩穩地落在了鞍座之上。
他動作利索得叫餘靜昭一震。
隨後,蕭四將餘靜昭護在雙臂之間,揚起韁繩駕馬向前。
不知不覺中,馬兒踏上了竹林中的一條小道,原本還在疾馳的馬兒,此時卻在緩步走動。
竹林自帶的幽靜卻襯得二人之間的氣氛愈發微妙起來。
於是,餘靜昭率先打破了尷尬:“那按你的說法,薑薑去了韓家,可我猜,韓家倘若當真這般輕易就放了我,當初就不會費心思將我送入大牢了,所以必定是找到了真凶,那真凶究竟是誰?”
“果真什麼都瞞不住你。”蕭四輕笑一聲,“下藥之人是韓家新婦,那位秦小姐。”
餘靜昭大驚:“什麼?”
其實,這真凶是誰,蕭四並非是從廖薑薑口中聽來,而是蕭騁告訴他的,起初他也很是驚異,但人心叵測,他又道是習以為常了。
因此他繼續解釋道:“秦小姐知曉了韓愷止和廖薑薑的私情,一氣之下就在糕點上下了藥粉,想要陷薑薑姑娘於不利。”
“沒承想,她都已經做到下藥這一步了,手段卻並不高明,竟隻是將藥粉灑在了表層,但凡拿那糕點一查,便會露出馬腳。”
餘靜昭一字一句地聽著,心中的驚愕之情漸漸減弱了下來。
沒想到,本是要陷害廖薑薑的,反倒自己中了招,真是可笑至極。
“所以,你是不是打算去告她?”
“不了。”餘靜昭搖搖頭,“一來,她家的權勢,我得罪不起;二來,這算是我送韓愷止的最後一個人情,並不敗壞他家名聲。但倘若此次我被放出來以後,韓家人仍死死糾纏於我,我再去報官。”
之後,馬蹄聲再度取代了二人的交談聲。
眼前的竹林伴著微弱的月光向她身後移去,餘靜昭的心卻隨著這寒風起了波瀾。
她咬了咬下唇,歎道:“阿四你……變了許多……”
“變了?從何說起?”
“起初撿到你和時裕之時,我對你的印象是極差的,反正不比時裕。”
“為何?”
“你瞧瞧你嘛,當初跟個木頭一般,乾活也沒人時裕利索,話也不多說幾個,哪有時裕討喜?”
蕭四被逗得不禁笑了出來,而後話鋒一轉:“那現在呢?”
餘靜昭的目光滯了片刻,她倒吸一口氣後,柔聲答道:“現在……更喜歡你些……”
“哈哈,可是因為時裕那家夥乾事蠢笨了些?”
“不是。”餘靜昭匆忙否認,“和乾活勤快的這種喜歡不一樣。”
她此話一出,蕭四霎時呼吸一窒,胸膛中猛烈跳動的心臟再也不受控製,劇烈的聲響在深幽之中顯得愈發清晰。
“你還不懂嗎?是那種喜歡……”餘靜昭的臉在月光下漸漸紅潤了起來,“在那種喜歡之下,我更喜歡你……”
星光與斑駁的竹影相互交錯,仿佛點點燭火在這寂靜的夜空中為他們低吟淺唱。
餘靜昭的情話隨著夜風輕輕飄散,遠處沙沙的風聲與之交融,編織成一曲纏綿悱惻的古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