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塊巨大的黑絨布悄然鋪開,星辰的光芒在遠方閃爍,仿佛是天際最後的守望者。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氣息,寒冷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
隨著時間的推移,曾經尚且微弱的雨勢漸漸加重,卻依舊保持著它的矜持與優雅。雨絲如細針般密集地落下,它們在空中交織成一張網,捕捉著飄散的寒意。
實在找不著其他可睡的地方,住客棧的話,兩人手上也沒帶現錢,隻能將就著在這破地住上一晚。
譚義這回倒是做了個人,怕他二人夜裡著涼,自覺把自覺蓋的乾淨被褥讓了出來,最後還點頭哈腰地給他們帶上了門。
餘靜昭和蕭四雖睡在一屋裡,卻一個睡這頭一個睡那頭,互不乾涉。
畢竟這屋裡也沒張床,兩人也隻得找兩張椅子或是桌子倚著睡。
在兩人稍微拾掇好這屋裡的雜物後,他們分彆找的一個合適的位子坐下,餘靜昭還好,找了套桌椅,勉強可以搭配著睡下。不過蕭四倒沒這麼好運,找不到好地的他,隻能坐在角落裡頭抵牆麵合眼。
在夜裡,餘靜昭會不自覺浮想聯翩,即便二人所處的屋子一片靜謐,她卻思緒如麻。
彼時,飄搖的雨點好似嬌羞的少女,輕輕悄悄地打在窗欞上,發出微不足道的細碎聲響,襯得此刻分外安詳。
左思右想下,餘靜昭的心緒還是不得安寧,忽然,她悠悠開了口:“阿四,你睡了嗎?”
“嗯?沒有。”蕭四雖嘴上這麼說著,但他疲憊的眼皮和慵懶的聲線卻出賣了他,他顯然是一副剛入睡的模樣,但兩人隔得太遠,餘靜昭卻沒聽出來,“何事?”
但餘靜昭先頓了一下,而後才緩緩啟齒:“阿四,你應當也被寄予過參加科考的希望吧?”
蕭四清了清嗓子,調整了下狀態,溫聲答道:“那是自然。”
“那你爹娘後來是怎麼同意你回來乾農活兒的?”
“我是脾氣倔,自己偷跑過一回,然後,自己選了這條路子,思來想去我還是覺著考取功名不適合我這樣的人,辨明是非黑白,還是要飽讀詩書者方可擔任啊!”蕭四答得倒是洋洋灑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餘靜昭想了片刻,又繼續道:“我好像可以領會到我小舅的難處。”
“你一小娘子怎可以領會?你又沒法參加科考。”蕭四輕笑道。
誠然,在此地,餘靜昭是參加不了科考的。但是在遙遠的未來,她卻有著類似的經曆,不過在那時,靠筆墨改變命運,要比當下容易些,起碼在那時,大家都站在一條起跑線上為自己的未來拚搏。
而在這兒,蔭官之說肆意張狂,官府無人治理,國家棟梁之材難以出頭,真正的官爵,都被世家大族搶了去,而像譚義之輩,苦讀十幾載甚至幾十載,都未必能瞧見一絲曙光。
她不自覺歎了口氣。
蕭四以為是自己的不當言辭害得餘靜昭受打擊了,連忙直起身子來向她道歉,卻沒得到她的任何回應。
正當他想再試探一句時,他的雙唇微張,就被餘靜昭的聲音打斷:“難道科考要比爹娘的性命更重要嗎?”
沒想到,餘靜昭還在糾結於此,索性她沒把蕭四的話放在心上,蕭四也便順著台階下了:“重要,也不重要。”
“什麼意思?”餘靜昭聽蕭四說出這一自相矛盾的話來,順勢扭過頭看向他。
“重要,因為這是全家翻身的關鍵,隻是一些小病痛,找郎中看看就好,不足掛齒。”蕭四將胳膊搭在立起的膝蓋上,腦袋向後抵住牆麵,“不重要,是因為在倫理道德上,將一場興許會落敗的考試看得比人命重,本就是有違人倫。”
餘靜昭一言不發。
“但是,為人父母,滿心滿眼都是子孫的前程,因此自己的苦難,便也不作苦難了。”
“我不懂。”
“待你為人父母,沒準就懂了。”
其實,在這一爭辯上,本就無絕對的對錯,於情於理,餘靜昭都沒有絕對的因由責怪她小舅。病急都有亂投醫的,何況他苦讀十幾年都毫無水花呢?
想到此處,餘靜昭倒是沒方才那般生譚義的氣了,取而代之的是對這個時代定局的無奈。
然後,她又繼續問道:“那我是說如若,如若你不當農人,不參加科考,你又會做什麼呢?”
餘靜昭問及此處,正巧問到蕭四心坎,於是他兩手背在腦後,一身愜意:“我若是不科考,那必是要去行伍裡的。”
“為何?”
“才子投筆赴烽煙,錦袍換甲舞英翩。年少無悔獻疆場,劍氣如虹畫乾坤。”蕭四小口一張,吟出一首詩來。
當然,他自小便有了這份願景,他是這般想的,也是這般做的,不過隻眼前的餘靜昭不知罷了。
“能不能俗一點?”餘靜昭打趣地說道。
“俗不了。”蕭四悠哉地答道,“我一庸才,做不了文以治國的筆墨書生,那便用我之身軀許國,好歹在我死的時候,拖一個敵軍一起下黃泉。”
“那你就當真沒想過去投軍?”餘靜昭問道。
蕭四道:“投軍這事兒呢,還是得看機緣的,我,大抵是運氣背了些。”
蕭四此話一出,餘靜昭並未出一言應答。她想,誠然,機遇難遇,不過蕭四有這覺悟,早已比下了不少如同她小舅這般的混子。
她隨之捧場道:“沒承想你竟有這般遠大的抱負,先前真是小瞧你了,你既誌向高遠,必定大有可為,若你哪日當真做了大將軍,不要忘了我曾留你之恩啊!”
被餘靜昭這話一逗,蕭四即刻便樂了出來:“那是自然。”
接著,他反問道:“那你呢?如若不必還債,你會做什麼?”
至此,餘靜昭卻暫未搭話,蕭四以為是他說了什麼不合時宜的話惹惱了她,於是先前還悠閒小憩的他猛然睜開了眼來,可他回頭一瞧,卻並未見餘靜昭臉上帶有慍色。
“若沒有這一身債務,我倒是會同我的親人們一塊兒生活,起個小灶,為了這徐徐煙火氣而努力活著吧。”
也不知為何,兩人竟夜話至此。
聊著聊著,不自覺中困意襲來,
但正是在這場夜聊之中,餘靜昭才初步了解了蕭四,頭一次了解到他內心所向,也體悟到他壯誌未酬之心。
可這又如何,少年意氣終歸被生活瑣碎磨平了棱角。
她扭了扭身子,正欲閉眼睡下。
遽然,她的耳畔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清晰地從窗邊向裡屋竄來,又在某一處停下,緊接著,就是一陣動物的牙齒在啃食什麼的聲響。
之後,她的腳踝處忽然感到一陣溫熱,
餘靜昭霎時睡意全無,這哪是什麼不明物種!這就是那偷油吃的耗子!
“啊啊啊啊!有耗子!有耗子啊阿四!”餘靜昭儘量抑製住聲音慌亂大喊道。
她一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哪裡忍得這樣肮臟的東西?剛意識到這許是耗子,即刻跳腳蹦了起來,險些就要蹦出這間屋子去。
而這頭,蕭四才想小憩一會兒,又被餘靜昭的動靜打斷,他果斷伸手抓起角落裡的掃把,立馬起身向她那邊衝去。
他行軍多年,早已對這小小耗子見怪不怪,隨即將餘靜昭護在身後,自己一人站在前方手握掃把仔細搜尋屋子的每一處帶有異響的角落。
那耗子倒是機靈得很,它的細碎腳步聲在這密閉的空間裡回響,爪子輕輕觸碰著舊物的表皮,發出微不可聞的擦碰聲。
它時而鑽過狹窄的縫隙,時而在堆積如山的舊書中跳躍,每一次落腳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一絲塵埃的飛揚。它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忽隱忽現,宛如一道飄忽不定的幽靈。
蕭四的目光銳利,緊緊盯著那些偶爾從雜物堆中探出頭來的小生物。每當有耗子試圖從一個縫隙中竄出,他便迅速揮動掃把,試圖將其逼出門外。
掃把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發出呼呼的風聲,而那驚慌失措的耗子則在屋裡四處逃竄,它們的爪子在木質地板上發出的急促聲響,與蕭四的呼吸聲和掃把的揮動聲交織在一起。
餘靜昭則一直焦急地躲在蕭四身後,本能地縮起了手腳。
“彆怕。”蕭四溫聲安撫道,一隻手拿著掃把隨時待命,一隻手則彆到身後去好好護住餘靜昭。
站在他身後的餘靜昭,目光所及之處,唯有他寬厚的後背,以及後頸因斜靠著牆而散亂下來的零星碎發,不知何時,窗子被夜風吹開了一絲縫隙,叫一縷略帶水氣的夜風溜了進來。
餘靜昭本應焦心,卻不知怎地,被蕭四護在身後之後,她的心卻隻猛跳了一下,隨後便趨於緩和。
往日裡的她本是比任何人都要冷靜自處,迎難而上之人,隻有她自己。
但在今日,那種從未有過的安然,讓她的內心湧現出一股暖流,也讓她對眼前這個男子的印象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原來,一路艱難的她,也能有人一無所顧地站在她麵前,將她護在身後。
可下一刻,她又回過神來,不禁自嘲,莫非僅僅是幫她趕了一次耗子,就要對眼前這人卸下心防嗎?
彆傻了餘靜昭。
蕭四守了好一會兒,都沒能再見著那耗子的身影,便再拍了拍餘靜昭的胳膊安撫她的情緒,接著,自己一人伏下身子來四處找尋。
找了許久,仍沒見著那耗子的身影,蕭四想,許是它已經跑了出去,便轉身繼續輕聲同餘靜昭說道:“莫怕莫怕,那東西許是已經跑出去了。”
可即便蕭四一直不停地輕拍她的胳膊,餘靜昭心中還是有些後怕,身子不受控地打抖,蕭四也瞧出她狀態不對,於是徑直提議道:“若你還是有些驚懼的話,要不今晚你就靠著我睡吧,我晚上幫你守著。”
蕭四知道這必是個餿主意,也沒想著餘靜昭能應許下來,但出人意料的是,餘靜昭卻在他提出此話後,顫顫巍巍地點了點腦袋。
看來,她確實是被這東西嚇著了。
因此,蕭四在雜物中再翻了床厚褥子出來,墊在自己的肩頭,叫餘靜昭靠上。
有被褥作隔,二人這姿勢也不會那般不雅。
蕭四的手一隻撐著,一隻鬆下,好讓餘靜昭能將頭倚在他的肩膀。
兩人就這般相依而眠,但蕭四卻並未睡得安穩,餘靜昭發尾殘餘的皂角香隨夜風潛入他的鼻中,叫他倒是叫他心緒不寧,滿臉漲紅。
而餘靜昭則在夢裡罵了譚義八百遍。
她誓要將譚義這個無賴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