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十數日,已是初冬季節,文陶在花園又碰到了文簪
“文簪,過來過來”
“怎麼了”
“文簪,陛下經常去皇後娘娘那兒嗎”
“廢話”
“皇後娘娘好說話嗎”
“皇後娘娘對我還沒說過什麼話,宮裡侍奉的人太多了,但皇後娘娘說一次話,就能立下一次規矩。”
“那就是不好說話了”
文陶沮喪的樣子
“怎麼了”
“貴妃娘娘本來不吃飯,我每天堅持讓她吃,我感覺她這幾天好了一點點,但是還是擔心,我想如果找到皇後娘娘說不定能給她再找更好的醫生看看,畢竟她是後宮的主人。要麼拿一點錢請女官姐姐給陛下說”
“這是你能操心的事嗎”
“怎麼不是”
“當然不是”
“我害怕她死”
“她有那麼好,真的不是假模假樣嗎,呆了兩個多月,就為她掏心掏肺啊”
“……嗯”
“真有那麼好,陛下為什麼沒有對她愛得死去活來。”
才一說出口,文簪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忙捂住嘴。文陶也伸出手指放在唇上
“噓……不為什麼”
“我覺得你就是死腦筋,後宮是什麼地方,皇後怎麼會去救貴妃,要找就找陛下”
“那我還能活命嗎”
“所以就不去找最好”
“不行”
文陶急衝衝地走了,去太醫院問太醫如何如何,又告訴他們傷口怎樣,太醫仍舊束手無策。
文陶走出太醫院,傍晚的天空飄起細細的雪,這個冬天的雪花竟然來的如此早。天空仍是那樣淡淡地灰暗高遠的樣子,文陶眼睛一亮,按原北遼規矩,下雪的時候宮人會開著門灑掃,她飛快地跑出去。
“陛下”
馬千放從案中抬起頭來,宮人請他休息一下喝一杯茶,他沒有接,徑直走出建業宮大殿以外。
站在巨大的殿門之下,環形外場顯得空曠非常,他轉頭向一旁看去,那個高高的窄石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雪花。殿門原有的兩隻青石孔雀已經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兩隻巨大的石鷹,宮人開著門灑掃薄雪,侍女沿角門魚貫而入。
“陛下”
一個小宮女突然從一行人裡跑出來,跪在他的腳前,聲音顫抖恐懼,他開口恩準她起來。
“陛下,奴婢萬死不敢攪擾陛下,奴婢是貴妃娘娘的侍女,隻是因為貴妃娘娘極度病弱,奴婢憂心不忍才來懇求陛下,請陛下為娘娘再找彆的醫生看一看,也許就能好些。”
宮女一直跪著,看著麵前繡著黑色金紋的衣擺,馬千放收回目光,看向遠處,這宮女還小,十三四歲的樣子,他不經意挑了挑眉。
“劉希玉教你說的”
“不是,奴婢不敢”
“你自己想的”
“是,因為特彆著急,想找到人救娘娘,我不想看娘娘死”
看到她的神態意味嚴重,馬千放終於吩咐人備駕,文陶跟在一隊人後麵,心中稍稍鬆了一口氣。
文陶跟著走進院子,見陛下沒有帶宮人,徑直就要進去殿中,她估計了一下劉貴妃此時正在用晚膳,就向前擋著,說
“陛下,陛下留步,娘娘現在沒有以前那麼漂亮了,因為娘娘都不吃飯,我求著娘娘吃了十幾天的粥,她看起來好一點了,陛下彆嚇娘娘,彆生娘娘的氣。”
文陶走進殿內把神情疑惑的怡蘭也拉了出來,門口一看怡蘭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恭敬請馬千放進去,說娘娘正在裡麵。
他走進去,長長的方桌上擺了幾道菜,都沒動,她好像知道剛才文陶在外麵說什麼,安靜地坐在玻璃燭燈旁邊,羽睫低垂。燈光明亮,她的臉頰有點埋在脖頸的絨毛衣領裡,都幾乎瘦得凹陷下去,他想確實難看。
“劉希玉”
他不再叫她娜娜,
她抬起頭,輕聲地見禮,又站起來要跪,他開口免了。走過去坐在她旁邊的黑木椅子上,
“為什麼不吃”
“臣妾不想吃”
“劉希玉,你的侍女說,要我來看你,說你快死了”
她低著頭,額角潔淨,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髻,後腦圓圓的,非常像雪雀。
“臣妾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
他惡意地低下頭湊近
“當時為了梁王,以死相脅,也沒見什麼不敢”
他用白瓷碗盛了一小碗參湯,擺在她麵前
“喝”
“謝陛下”
他淡淡地笑了,見她不動勺子
“彆那麼見外,要麼我喂你”
她趕忙握住勺子喝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勉強隱忍地喝不下去了。
馬千放看著她的表情,命令她站起來,
“是,陛下”
她慢慢站起來,身上的衣料凹陷下去,他才驚覺她是那麼瘦。他伸出手把她帶坐在自己膝上,完全地攏在自己懷裡,一隻手從腋下攬過她,要把上衣卷上去。離得太近,她本來拘謹著氣息讓自己不靠在他身上,一下子慌亂起來,伸出手阻擋他的手碰上衣,卻因為熟悉的肌膚碰觸難堪起來,他立刻追出手握住,一手握住她聚攏的兩隻手放在一旁,把她的上衣卷起來
她生氣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記得很清楚,從前仁仁其實也不愛吃她做的飯,告訴她了,睡覺前她就坐在桌子前,這樣的表情,非常清楚,簡直如在眼前,那天她紮了兩條辮子,都用彩色繩子綁好,自從撿到他以後,她每天都用更多彩色繩子來綁頭發。放在桌子上的手青一塊紫一塊的。臉比現在要黑,但確實比現在要漂亮。
傷口結了暗紅色的痂,那枚玉箭擊穿皮肉,甚至震碎骨骼。他不知道她是怎麼那樣敏捷,好像恨透了他,寧願一死。最後一刻從兵士的手裡逃脫,撲在梁王身前。當時他聽到非常沉悶的一聲響,像花瓶掉在水裡的聲音。那傷口此刻仍舊可畏,像一隻詭異的花朵。
那枚玉箭完璧歸趙,兵符金甌無缺,足以號令天下,也同她一樣完全歸他所有,與梁國不再相乾。
“劉希玉”
姿勢曖昧,她的臉頰有淡淡的難堪。很久才開口。
“是”
“疼不疼”
“……不疼”
“說謊,是欺君”
見她不再說話,他再次開口
“因玉佩而死,樂不樂意”
“..樂意”
“你昏迷的時候,太醫告訴我,人事已經做儘,聽天由命,它如果不讓你死,你樂意也沒用”
說話的氣息離得如此的近,淡淡地吹拂在彼此臉頰上,娜娜重新伸出手把上衣撫平,仍然是絲毫不亂動。
“不說話,恨我恨得要命”
他打量著她,仔細地端詳,屋內燈光溫暖,淺淡的黃暈照著她的臉頰,她就像受傷的雪雀一樣,小心翼翼地維持距離,儘量不靠在他身上,甚至不敢呼吸。
“臣妾不敢,請陛下把臣妾放下來”
“不放”
他的鼻尖幾乎都要碰觸到她臉頰上的茸毛,蘭花的氣息幽幽的,縈繞在二人之間。
“為你叔叔?”
“臣妾不敢”
她一瞬間抬眸,正對上馬千放鎖著她的目光,離得如此近,乍然目光相接,她馬上又垂下眼睛,久久不說話
“一心求死,想去見誰”
他緊緊地盯著她,聲音從容,好像非常耐心地熬鷹一樣,篤定她會敗下陣來,
“仁仁”
她仍然是那種有些屈辱的表情,終於淚盈於睫,但是沒有讓淚水流出來,隻是微微的晶瑩。
他仍然是那種波瀾不動的神色,鼻尖微微擦過她的臉頰,又稍微換了一個姿勢,幾乎要吻上她的唇,卻沒有真的碰觸,而是微微離開一點點距離,停住,又仔細地端詳。呼吸相聞,無聲地提醒著她曾經有過怎樣的親密。娜娜隻能閉上眼睛。
“借口”
他輕輕地說,音量卻足夠讓兩人聽見。
氛圍突然冷徹非常,她再也無法忍受,扭開頭伸手就推,要把麵前的胸膛推開,豆大的淚珠沿著臉頰滾落,氣力些微,幾乎無濟於事。馬千放微微抬起頭來,換了換雙手交握在她肩後,完全地把她圈住往懷裡帶。她看上去氣急了,用儘了全力伸手就想打他的臉,清脆的一聲響,他竟然沒有來得及阻止。
娜娜一怔,一下子意識到,收回手。
“因為這個恨我嗎,不是”
他的神色仿佛無事發生,又低下頭那樣盯著她,銳利的
“不是為了這個,劉希玉,你自己知道不是”
她終於被擊潰防線,淚流不止
“從一開始,從你留下來那一天開始,你就已經想好要做什麼。叔叔早就沒有了,隻是因為見過我,因為知道你找到我不是偶然一麵,知道你我相熟。我是你唯一的籌碼,又什麼都不知道,殺了他,就絕不會生事。現在你想要的已經得到,劉希玉無用了,怎麼不能也殺了我。”
他了如指掌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
“不,你是為了妍妍恨我”
她的臉一下子就白了,毫無血色的樣子,目光低垂。好像這句話讓她遍體鱗傷。良久,才終於聚集起自己的氣力,一字一字地說。
“臣妾不敢,從前,是因為臣妾不識字,不知道,如今知道了,懂規矩,就不再犯錯了。”
他終於放她起身,她謙恭地要服侍他用膳,馬千放卻沒有動。隻是以手撫著扳指。
娜娜以膝下跪,緩緩伏下,久久低垂
“臣妾死後,懇請陛下準臣妾的骸骨歸鄉”
“不準”
馬千放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經慍怒至極,咬牙切齒地回答,娜娜伏唯再拜,他已經大步起身離去
“娘娘,娘娘”
文陶和怡蘭驚恐非常,待鑾駕遠去,終於能走進殿內,小聲擔憂地喚,見娜娜一身冷汗,臉色蒼白,趕忙過來扶她起身,又從門外喚來侍女準備溫水給她擦身體。娜娜重複說沒有事,擺手不要怡蘭扶,卻甫一站起來就暈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