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衣 建業宮中的地方令她恐懼,……(1 / 1)

銀漢三千裡 湯問典 4403 字 12個月前

建業宮中的地方令她恐懼,梁王又允準她可以不常來見禮,隻需每日待在自己宮中即可,美其名曰靜養。娜娜知道這是因為聲名不好,寧可把劉希玉關住,不必見人,梁王蒼老了很多,仍然是那樣遒勁狠烈的風範。娜娜畢恭畢敬,她沒有看到劉華瑤,此時更是不敢提起劉華瑤。

梁王突然向她索要玉佩,娜娜一驚,具稟說蕭袞身死時大銘城兵亂,自己幸得北遼軍救下性命居於王宮,玉佩已在亂軍之中不知所終。

梁王站起身,麵上突然起了勃然慍色。他緊握手中的杯子似乎想要擲出去,娜娜連忙跪地自責,以期緩和梁王怒氣。一旁的諫官上來請言。

“願王息怒,兵符缺了一角也無礙,梁軍部將雖折損數營,仍威勢十足。安樂公主仍在病中,過些時日整理舊部,便可攻取北遼,一統天下。”

“陛下,安樂公主日夜臥病在床,朝中勢力不穩,如今希玉公主已經回梁,正好起一定的牽製,穩住北遼

“教習媽媽”

娜娜困坐愁城,見教習媽媽進來,連忙走過去,又是問安又是奉茶,

“公主”教習媽媽感到她的殷勤,警覺起來,建業宮中的人仍喊她公主”

“媽媽,什麼是兵符”

“公主,這不是你該問的”

“媽媽,你曾經告訴我那枚玉佩是我母妃家的信物,媽媽,那枚玉佩為什麼那麼重要。”

教習媽媽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到內室,她坐在茶桌旁,放下手中帕子,說道

“公主,兵符是大梁的軍權信物,它是一隻十二麵玉菱,為巧匠所造,麵麵鋒利。裝在專門的嵌琉璃紅木匣子中,明亮閃耀。這本是軍功世家王家的東西,百年前朝代變換,王家扶起梁國,就成了本國的兵符。王氏自此世代送女兒為妃,兵符隨女子獻入建業宮。你的母親是驃騎大將軍的妹妹,梁王因收她為妃而得以鞏固軍權,坐穩王位。大將軍多年前去世,王氏再無軍功,近半軍兵卻仍然效忠於此。從前隔著琉璃就能看到兵符,沒有人注意,後來人把匣子打開,才發現兵符最下麵折掉了一個角,原來百年前王家給世代入宮的女兒一枚玉箭頭,以示威嚴。消息傳出,兵符折損,原本王氏部將就已經被馬千放帶走了近半,如今更是軍心向背,因此陛下想到了你的母妃給你的那枚玉佩,因此派使節向梁國交涉放你回梁,以完整兵符,並安撫原王氏心腹,穩定軍心。北遼軍力暫時不如梁國,他們一定會同意。”

“媽媽,那個玉箭頭就是普通的飾品,它不鋒利,也沒有十二麵。”

“不,它有,隻是因為太小,加上王氏在宮中把它打磨掉了,仔細摸一摸,它的雙麵應該還是有很多原來的棱角,對不對”

娜娜想起那條紋的觸感,不由得點了點頭,

“媽媽,我真沒用,我回來不重要,兵符才重要”

“不,你很重要,因為北遼王看重你”

娜娜震驚地向後退了幾步,擺著手說

“媽媽,不是的,你怎麼知道”

教習媽媽喝了一口茶,又說起來

“安樂公主在馬千放遠征北遼不歸後,日夜哭泣,抑鬱成疾。原來太醫發現公主婚後四年無子,是因為駙馬給她下了藥,以微細粉末入茶水,是北遼之地的藥方,使公主日漸服藥而不能察覺。安樂公主身體孱弱,太醫診斷她不能生育。公主萬念俱灰,告訴梁王,她在新婚不久就總覺得丈夫心裡對她並不在意,隻是沒有明證,後來她細心留意,終於知道了,因為在你和親不久,在一次中秋家宴醉酒後,他在睡夢中喚娜娜。

媽媽把茶杯放下

“娜娜,是你的名字,是不是”

娜娜幾乎顫抖著,隻得稱是

“媽媽,你怎麼知道”

“曾經,你問我娜字怎麼念,我說娜娜,你一下子就抬頭想答應。”

“梁王為安樂公主憂怒不已,召奴婢去問話,奴婢隻得如實回答。”

“媽媽,都是因為我,是不是,因為我,才有了那麼多的事端。梁王陛下,安樂公主,還有…..”

“不怪你,沒有你,也是遲早的事,改朝換代,這是常事”

教習媽媽站起身,無聲地走了出去。娜娜無力地靠坐在榻上。他多麼城府深沉,將玉佩留在手中,下一步如何她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就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步步扭轉局勢,從出使塔栗,到栗城的軍官,到梁國的建衛將軍,再到收複大瑉鞏固北遼。好像每一步都出其不意,卻又謀劃精心。娜娜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把她卷入,也許從一開始喝薑湯的那夜,她就已經深陷其中,不知道哪些時候是真,哪些時候是假。

安樂公主劉華瑤躺在床上,寢殿豪闊雅致,雕珍珠珊瑚掩映其中,足顯梁王的珍惜寵愛。廳中一架巨大的刺繡孔雀屏風引人眼目,孔雀立於石上回頭,金線和石綠線交纏的長尾栩栩如生,仿佛有千雙眼睛,美麗驕傲地將來客看透。

娜娜鼓起勇氣跟著侍女走進去,劉華瑤光彩不再,瘦弱憔悴,眼下正由於夜間哭泣而淡淡發青。

侍女扶她坐起喝藥,那美麗的大眼睛如今隱隱透出傷感。青絲如瀑,發尾有些淩亂,垂在錦被上。

喝完藥,劉華瑤才注意到來人,娜娜局促地行禮。劉華瑤卻不讓她起來。

“你來乾什麼”

娜娜還沒有回答,劉華瑤就轉身坐在床邊

“來看看我?看看我如今的樣子有多憔悴?連站都站不起來,你心裡高興吧,但也彆高興的太早。什麼事都有個改變的過程。”

劉華瑤偏頭看上窗格,纖細的脖頸顯出青筋的輪廓,眸中似有譏諷。

“劉希玉,這麼內疚,是不是知道他愛你了,愛的受不了,捧在心裡誰也不告訴。那天父王點他陪群臣喝酒,他喝醉了,一路喝下來,醉的都要走不了路,回到府裡就睡著了,睡到半夜,嬤嬤拿水來,我喂他喝,半醒過來,一看到我身上的彩色雲錦披肩,就說娜娜,過來,我要去放碗,又一把抓住我,往懷裡拽,說娜娜,夜裡不出去放羊。”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是蜜裡調油地叫我華瑤華瑤,一點脾氣都沒有,又溫柔又疼愛。叫娜娜的時候一邊皺著眉閉著眼睛好像不耐煩,一邊用力抓著我的手,緊緊地往他那邊拉。

“劉希玉,早在栗城你們就商量好了吧,你給他打下手,他送你回梁國。多好的招數,找個人冒充劉希玉,再找個玉佩,天衣無縫。”

“可笑我真是傻,當年栗城大捷,我隨父王在城門口迎王師凱旋,軍隊浩蕩逶迤,我跟著父王依次給將士敬酒,敬到馬千放手中,他一直看著我,卻不喝,說原來這就是安樂公主。

“我告訴你,你也不要想你會有什麼好下場,劉希玉,今天他這樣對我,誰能說明天他就不會這樣對你,在這宮中你隻是一個籌碼而已,梁國若滅,你第一個難逃一死。”

劉華瑤竟然強撐著站了起來,沒有穿鞋,她的腳秀美白皙,因為用力而顯出筋絡分明的青色。

娜娜沒有往上看,半跪在地上,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流了滿麵,她用濃重的鼻音焦急地想解釋,卻說不出更好的話來,她一急,心裡就說不出漢話來。

“不是的,安樂公主,讓我給你說清楚,不是這樣的,他對我不是這樣的,那不是真的,公主那不是真的。”

“你給我出去”

劉華瑤支持不住,大聲咳嗽起來,隻能以手扶著床框。娜娜慢慢站起身,無言的看著她

不是這樣的,公主,他不會露出破綻,隻是故意要你們知道,你們也一定容易猜到我就是娜娜,這樣就會自然向北遼求我回來,以我為質,梁國就以為我就有了價值,以為我可以用來暫時牽製他,從而放鬆警惕。

那個真正的捧在心裡的人,是不會給你知道的。

“出去,永遠彆再出現在我麵前。”

劉華瑤美目一睜,冷冷地說。

宮女從門外進來,迎上來扶劉華瑤躺下,又柔聲請娜娜離開。宮女都知道這位公主的來曆,對她沒有幾分敬意,見她不動,便疾言厲色起來,她隻得退後幾步,又轉身走出去。

夏季的雷雨低沉地響了起來,終於把積攢了一天的悶熱衝洗乾淨,雨是天上的水,聲音點點淋漓,此時娜娜坐在桌前,桌上一本書打開著,她看向那一頁。筆墨的字跡有點陳舊。

迢迢牽牛星,

皎皎河漢女。

她無聲地念誦著,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濯素手,泣涕零如雨。相去一水間,盈盈不得語。又重複地無意識念誦著兩個字,迢迢,皎皎。淚水無聲地滾落,怪異的方塊字隨著時間變得熟悉,讓她能順著慢慢地讀,又隨著淚水漸漸模糊。好像全部是她,傾覆了塔栗,傾覆了北遼,現在又要傾覆梁國。

劉希玉,她仍然對這個名字感到抗拒,甚至下意識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名字。劉希玉好像馬千放無意間在塔栗發現的一枚玉佩,被他隨意地撿起,又精巧地安置。從前仁仁和她說,說想嫁一個什麼樣的人,娜娜說喜歡個子高高的,眉毛長長的那種。當時她把他從水裡拉起來,兩人倒在岸上動輒喘氣,她坐起來看著他的臉,心中不可思議地高興。初春的河水冰淩解放,波紋以其不可思議的美麗裹挾著她的鞋子,又打著旋神奇地改變它的方向。水邊的涼風一吹,浸濕的衣服冷徹骨髓,竟都沒有讓她的高興消失,高興永生天昨夜讓齊齊格生下了三隻小羊,今天又讓她撿到了她的阿放。

其實他們都不認識阿放,娜娜自己也不認識。劉華瑤不認識他,仁仁和師勒也不認識他,隻有蕭妍妍認識他,為他晝夜籌謀,寧願背叛父家,路途再凶險艱難,也與他一路同走。他是迢迢的牽牛星,她是皎皎的河漢女,原來一直是蕭妍妍。時間流去,顛沛輾轉,一個個字終於被她念懂,連綴成句子,拚湊出記憶。她在那一瞬間終於明白了那時他說有的女孩會說迢迢,又為何突然停住,是想到了誰。那一瞬間她也終於明白為何他說會娶一位公主,原來早在那時他說的公主就是劉華瑤。早在那時他就已經謀劃妥當,如今隻差最後一步,建業與梁國。

從仁仁家騎馬去栗城的路上,兵士玩的那隻羊拐骨丁零地掉出來,很眼熟的樣子,都已經磨損了一些,有一邊有一點點凸起。她終於想起,那是她的羊拐骨,本來在仁仁舊衣服口袋裡。她突然感覺冷徹,一種令人戰兢的痛楚從心中升起,也許這就是他為什麼從不回答她有關去找仁仁的問題。每次她說起仁仁,他都不置可否。因為早在離開村子以後,仁仁就不在了。

原來早在她離開村子的時候,就已經無家可回,早在她離開的時候他就知道,卻沒有說,一步步拿捏著她。隻有師勒那裡一步差池,部將調動不利,讓馬千放幾乎死於亂軍,也讓娜娜逃跑了。可是就像天有意,又讓她找到他。就像天有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