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能這樣”
“你怎麼能這麼欺負她”
小男孩撅起嘴來,臉胖嘟嘟的
“我就欺負她了,怎麼了”
小女孩抱起臂來,氣鼓鼓地說
“她每天都要挑水,水桶很重很重的,你故意打翻了,她又得重新挑”
“彆的當差的姐姐都經常這樣做”
“那是她們把你教壞了,你不能跟她們學,不能這樣做”
“那我跟誰學”
“你得跟,我學,看,阿姐,都怪她不好,現在我重新打一桶賠給你”
小男孩突然注視著女人的衣料,比宮女要好一些
“你是娘娘,怎麼自己打水”
娜娜笑了笑,伸手重新把水桶放下去,又在圍裙上擦了擦,再去摸兩個小孩的臉蛋。
“我不是娘娘”
“那你是公主,有那麼慘的公主啊”
“我也不是公主”
“我看你也不像,你說話的口音有點怪怪的”
“叫我,劉姐姐,好不好”
她本來想開口說娜娜姐姐,很快改成劉姐姐,兩個小孩迷糊地看著她,他們十三四歲,是新入宮的少年侍衛和女官
男孩機靈非常,一下子看著她
“我知道了,你是劉希玉”
“你們怎麼什麼都知道?”
她苦笑了一下,驚訝於小孩消息的靈通
“怎麼不知道,我們都知道,兩年來,王後娘娘最討厭你了,特彆想把你還給梁國,你是梁國人,我們也不好動你。”
“你們這麼恨梁國人啊”
“當然了,梁國也把陛下關了好多年”
“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想做陛下那樣的人”
小男孩挺起胸膛,突然覺得不對勁說了錯話
“我是說武功”
娜娜重新提出水桶,小女孩有點愧疚,幫她提水出來,轉身對男孩說。
“進宮的第一件事,少,說,錯,話”
“你又不是沒說錯過話”
“我說錯過什麼”
“你進宮第一天就嫉妒王後娘娘長得好看,你還說了一個詞叫什麼,驚豔”
“不許說”
兩個小孩提一桶,劉希玉提一桶,他們走過高高的宮牆隔出的巷子。
“劉姐姐,建業什麼樣”
“建業很大,很漂亮,比大瑉城要暖和”
“那王宮呢”
“比這裡規矩還嚴一些,梁國人喜歡孔雀,他們在宮中養了孔雀。”
“我們喜歡鷹”
他們走到了思苑門口,小小一間宮室,一個四方的小院子。
“好了,謝謝你們倆,我要進去了”
“我也想進去看看”
娜娜想了一下,反正側殿無人,就帶他們進自己的寢殿。
他們吃著牛奶餅,女孩好奇地問
“陛下為什麼不放你回建業,劉姐姐,你想父親梁王嗎”
娜娜心不在焉地回答想,兩個小孩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來
“陛下兩年前就該放你回建業了”
“可能陛下給忘了”
“不會的,陛下記性很好的,見我一次就能記住我是誰。怎麼可能不記得她,要不我們給陛下說一說”
“我們倆是什麼身份,你不要命啦”
“什麼身份,我是小侍衛啊”
“陛下的眼裡應該隻有王後娘娘,他隻聽王後娘娘說的話”
“那好吧”
娜娜看他們把餅吃光,久違的高興樣子
“劉姐姐,你回不了建業,想不想去看我抓的雪雀,很漂亮的,明天我拿給你看”
男孩突然回過頭說
“好,可是姐姐每天不能出去太遠,隻能在水井那裡。”
“沒事的,我把它拿過來給你”
娜娜把小孩送走,冬去春來,她已經逐漸適應了冷宮的生活,思苑本來住著另外兩個蕭袞的和親妃子,原是雙胞胎姐妹,去年其中那個姐姐病逝了,剩下的妹妹被馬千放恩準回西域,專門隻把她忘在這裡,
剛開始的時候,娜娜每天都生自己的氣,她明明知道他那麼精明,隻是逢場作戲都幾乎讓劉華瑤為他要死要活,卻還是輕信了他,如果當時治好傷就把他送回去,或者她自己直接離開去找仁仁,就不會這樣了。
北遼的宮女比建業要蠻狠一些,有時當著她的麵就譏諷嘲笑起來。娜娜不會反擊,寧願把宮女遣散,自己提水。
她想起最後一個蕭袞的妃子臨走前彈的琵琶,無人的時候那女人總是喜歡彈琵琶,點點輕巧連續的聲音,五指撥動,像在唱哀怨的歌。娜娜再也沒見過馬千放,宮規森嚴,她走不出太遠。
撲簌簌的雪花打在窗欞上,天空灰暗高遠,娜娜搬過椅子來,坐在廊下,雪花越來越密,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是大雪的陣勢,早知道不要那男孩給自己看雪雀了。娜娜又站起來找出一個乾淨的木桶接雪,這樣明天可以少打一桶水。
娜娜想起剛來和親的時候,她心裡孤單,冬天寢殿有不少人打掃,她也是這樣每逢大雪就看個沒完,殿裡的總管曹大姑催她進屋,她卻不去,硬是要一直看,曹大姑蹲下來揉揉她的膝蓋說貴妃娘娘,進去吧。
曹大姑比梁國的教習媽媽要和藹很多,也許是找到異鄉人傾訴,打著絡子沒頭沒尾地給她說過很多事,先北遼王後如何溫柔貌美,又如何於軍亂之中被擄走,臣子為保王後性命謊稱她是普通戰俘,卻最終仍於梁國受辱,死於梁王箭下,王子幼年如何聰慧機敏,先王如何疼愛。蕭妍妍那時伶俐可愛,在王宮家宴引所有人愛惜,王子在一旁大哥哥一樣生怕她跑快了摔到,王後將她抱在膝上聽她說笑話,為馬千放定下這門親事。直到君權旁落,北遼不得不將十五歲的王子送為質子,美其名曰出使塔栗。蕭妍妍幾乎病倒,小女孩最後一次入宮攥著王子的衣角不放手,喃喃念誦著一首古詩。蕭妍妍本是嬌美柔弱,自此竟求蕭袞帶她練習弓馬,熟悉兵事。曹大姑對王後有很深的感情,每每說起連連歎息,竟落下淚來。
娜娜靠著椅背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回房。
第二天雪深及踝,窗子都照成了白色,白亮亮的一片,天空陰沉,早晨歇了一會兒,又開始下起來,仍然下個不停的樣子,娜娜擔心男孩仍然去水井找她,撐傘出門走去。
水井旁空空蕩蕩的,井口都積著雪,過了一會兒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從牆邊探了出來
“劉姐姐”
小男孩走出來,手裡寶貝似的捧了什麼。
“怎麼這麼大的雪還出來”
“我說了要讓你看雪雀的”
男孩慢慢打開掌心,溫暖的絨布裡麵,臥著一隻雪白雪白的小鳥,翅膀合著,翅膀的尖上星星點點的黑斑,安寧的窩著。
“劉姐姐,漂亮不漂亮”
“漂亮,這很難抓的”
“不難抓”
遠處突然傳來門子打鞭的聲音,綿延的鑾駕從遠處緩緩而來。
娜娜趕快拉著男孩跪了下來行禮,徒勞地希望他們可以忽視她。
“劉希玉”
蕭妍妍高貴平靜的聲音響起來
“拜見王後娘娘”
“本宮正好是為找你,梁國使節來訪,陛下已經允準賜你回建業,以重結兩國之好”
她端坐在車上,纖細挺拔的脖頸宛如天鵝一般,她的聲音優美平和,娜娜熟悉那種語調,是自幼生長在顯赫貴族的世家風範,劉華瑤說話的時候也是如此,隻是音調稍高,更加輕柔婉轉。
“你的那枚玉佩必須留在北遼,這是陛下說的”
門子開始宣讀旨意,念著一樣樣賜的財物,允她返回建業宮中,娜娜和小男孩沉默的聽著,蕭妍妍的鑾駕離去,男孩才驚恐地展開握了太久的雙手,掌心的紋路被汗濡濕,絨布中露出雪雀柔白光潔的頭頂,雀鳥合著眼睛,原來不知何時已經窒息而亡。
回到思苑,宮人已在灑掃收拾。預備把她送走
又來了一隊宮女,為首的衣著不凡,禮儀周到,柔聲請求她拿玉佩來。娜娜轉身回到內屋,從長長的木閣裡麵取出一隻錦盒,捧出去交給她。
北遼為梁國使節踐行,娜娜居於席間,如坐針氈。梁國使節話中幾番試探僭越,旁敲側擊地提起安樂公主劉華瑤。梁軍兵力不可小覷,使節也底氣十足,明顯受梁王準許,暗諷北遼王出爾反爾,馬千放坐在蕭袞曾經的位置上,他從頭至尾沒有回答幾句話,但每說一句那種壓迫就讓使節吞下氣來。娜娜一聲也不敢說。大殿上沉沉的黑石和金片無言地訴說著席間的緊張。她看向台上,他穿著黑色織金線紋禮服,感到了什麼似地看向她,如鷹般準確敏捷地在殿尾抓住她的眼神,他的臉孔深邃,像一個不認識的人。娜娜幾乎以為以前是一種錯覺,可能就是一種錯覺。
她喝起水來,仍然能感到那目光鎖住自己,如芒在背。
馬車四方的窗框有一邊磨掉了一點漆,紅漆碎散,露出裡麵的木紋來,娜娜順著窗子邊緣看著群山,又是那麼長時間的勞頓,將她關在馬車裡,從塔栗到北遼,人總是背後看著她竊竊私語,她被強行帶著輾轉一次又一次,成為國家之間冠冕堂皇的借口,似乎無人真的願意觸劉希玉這個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