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幾乎走到塔山的山腳,嶙峋的黑色怪石拔地而起,石壁峭立,遮下片片的陰影,以讓他們尋個地方坐下,躲避正午的日光。
河流和山麓隔出一個三角形區域,正好把羊群散開吃草,他們停下的地方有一小片平坦的花崗岩石,娜娜拿出帕子擦乾淨。又挨著馬千放坐下。
“放,我覺得我不是劉希玉。在建業宮裡,宮人帶我看過劉希玉母妃的畫像,我長得和她一點都不像。我們也見過梁王,也不像”
“你可以是劉希玉”
他抱著臂看著羊,微微笑著說
“我不是”
馬千放走出幾步,那隻鷹的影子出現在麵前的地上,開始隻是一個非常小的黑色圓點,娜娜抬起頭,它在極高的高空盤旋,那個影子慢慢變大,四處遊移,最終停下來。娜娜小心翼翼看著那隻鷹
“幸好它剛才沒來找你,剛才來了,羊都嚇跑了。”
“放,它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鷹沒有名字”
“哦”
馬千放卻並沒有往它的腿上放信件,它站在臂上休憩了一會兒,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娜娜,睫毛長長的,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樣。
“我去的時候,北遼已經沒有人馴鷹了”
“這是我離開大瑉之前馴的,那時我和伴讀每人一隻,它是我挑的,非常難馴”
“嗯”娜娜伸出手要摸它的羽毛,鷹敏捷地躲閃就要啄她
“不,你碰不了它,它的羽毛隻有馴它的人才可以摸”
“還有蕭妍妍”
他稱奇地笑了
“你怎麼知道”
“我見過,大瑉城王宮,蕭妍妍對蕭袞說她馴了鷹,當時我也在,我看著眼熟”
“妍妍是想馴鷹,在她小的時候,但妍妍熬不住,她那時膽氣不夠,我們一起長大,後來我被押往栗城,她又重新跟師傅學了馴法”
他把鷹放走,娜娜看著說起來
“蕭妍妍比我大兩歲,她是你父王給你訂的王後吧,後來蕭家勢力日漸增大,你又在栗城,就擱置了”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宮裡的老宮女常說,她們經常說起你”
“說起我什麼?”
“說先王怎樣思念你,不得已才十五歲就把你送走,之後先王驟然憔悴了很多。又說當時她們覺得特彆屈辱,大瑉城的王子,竟然不得已出往他國為質”
“那當時你又在想什麼”
“我在想,蕭妍妍真的很漂亮,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比劉華瑤還要漂亮,比劉華瑤漂亮得多,劉華瑤那樣嬌縱跋扈,我不知道誰能真的愛上她,隻能在她麵前忍著不說。”
馬千放幾乎樂不可支,走回花崗石,仍低低的笑起來,坐下伸手把娜娜抱在膝上,很認真地說
“娜娜,我是你的丈夫”
“不全是”
“可以全是”
“將來不是”
“將來也可以是”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如果我真的把你當成我的丈夫了,那我肯定會非常嫉妒,非常痛苦的,不願意和人分享。”
“你現在沒有嗎”
他笑了起來
娜娜抿了抿嘴,看著他的臉想了一會,沒有說話。
他還是那樣不用皮鞭領著羊回帳子。他們收拾東西搬到最後一處營地。馬千放每天都與她同住一間,晚上洗完臉就看到他已經坐在帳子裡,好像不是和她相擁而臥著,就難以入睡。直到她推說身上有汗,要洗澡,強行要求他去找師勒。她才洗完澡男人就急不可耐地進來擁著她,好像不想錯過一小會兒
“當時你為什麼會掉在水裡的?”
“栗城衛軍嘩亂,這是常事”
“哦”
“你又為什麼救我上來?”
“為了給仁仁乾活,但是看到你醒了以後就不是了”
“醒了之後又是為了什麼”
他明知故問
“不為什麼”
“你一直說謊話”
他把她圈住,靠在椅子上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劉希玉的”
“當我進你的帳子的時候”
“當時我們從被抓到建業,一路上走走停停三個月,士兵為了天家體麵一直把我關在馬車裡,我以為你死了。”
也許是因為下意識裡塔栗還是她的母國,她無意間仍用的抓字。
“後來呢”
娜娜又說起在梁國宮闈的難熬的日子,教習媽媽怎樣教她識字,怎樣教她禮節,宮人怎樣冷眼,她又怎樣戰兢給劉華瑤見禮。
“直到那天封賞宴席我才知道你還活著,本來我以為他們一定把你給殺了,我一下子就覺得我能撐下去了,放,梁國的宮殿就像監獄一樣,黑壓壓的”
“那你認了多少字”
“很多,我認了很多,後來在大瑉城,我能看書了”
“哦,那藏書閣確實有很多書,看得懂嗎”
“….不懂”
“呀”
娜娜輕呼一聲,躲開他的親吻。
“彆動,彆”
她推住馬千放,從他的懷抱裡走出來,微微皺著眉,聆聽著外麵的聲響。
是狼的聲音,斷續的幾聲,娜娜用手拿起刀,卻被他製住
“我去就行,你在這裡等我”
從前仁仁的羊多,但塔山東麵沒有狼,他們從不擔心,她也從來沒催仁仁買過刀。娜娜沒有聽從,跟著他走出去,跟在他的身後,卻沒看見狼的身影,羊棚的門沒有開,二人又折返,娜娜在帳子門口停住腳步,回頭看著他,下定決心的樣子。
“明天告訴師勒我們回去吧,回師勒家,我們把你送回大瑉城,然後我找進山的塔栗人帶我向東走。”
馬千放看著她那神情,突然把她背起來,娜娜哎了一聲,清脆的聲音,伏在他的背上笑起來。為了穩住不掉下去她隻能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他的發上仍然戴著在大瑉城外被她撿到時那件金飾品,是娜娜早上梳的。她伸出細瘦的手臂,小心地不碰到他的頭發,他走出幾步,千裡夜色空闊,他隨意走著。
“放我下來”
“不放”
“一會兒狼回來了”
“狼不算什麼”
“你不怕我還怕呢”
“倘若大瑉城已非我有,你又當如何”
看著他金晃晃的鷹紋發飾,娜娜的臉上很矛盾
“大瑉城沒有了,我就帶你回去找仁仁,仁仁不在的話我們就給人幫工,仁仁在的話我們就賣羊成親,我就不再要你走了,再也不要走了”
他低聲笑起來
“那麼大瑉城如果失陷,你該快樂”
“不快樂,因為那樣你就不快樂”
他終於把娜娜放下去,剛一放下就用手帶住她把她吻住,技巧嫻熟地啄著,一下一下地。還笑,好像七年前娜娜剛救起他的時候,娜娜還小,鬨著仁仁要兔子,仁仁帶著他們在山麓的高草叢中到處給娜娜找野兔,他本來完全是不樂意的神情,嘴角微微下抿,勉強著答應,皺著眉找著,好像痛苦自己落到這麼個地步,找著找著他突然笑出來,抓住兔子的耳朵翻過身躺在草叢中,娜娜興奮地撲過來拿兔子,那種放鬆的笑,和在梁國時完全不一樣。娜娜也不說話,任由他漸漸地挑起情動。
回帳子之前娜娜停住,不管他還親密地攬著自己就要把自己帶進帳子,娜娜伸出手從天的這一邊指到天的那一邊。
“放,你看,那時你說,從這裡到那裡,就叫迢迢,我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就是遠”
他把她帶進帳子去,沒有說話。
娜娜悵然地坐在牛車上,很快就要看到師勒家所在的村子,馬千放走在一旁,羊自動的跟著他。師勒則笑容滿麵的樣子,他的羊下了一些羊羔,更是被娜娜喂的又肥又壯。
回到家他就連忙要擺宴席酬謝他們夫婦,被娜娜拒絕了,推辭說要趕路回大瑉。拜托師勒沿著來時那條路把他們送到那天清晨發現娜娜的地方,遠遠的已經看見森嚴的軍隊列陣,娜娜暗覺不妙。就與師勒道彆,讓他回家了。
大路上馬蹄陣陣,煙霧飛揚,娜娜一冷,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心裡的期待轉瞬間就破滅了,趕快走遠了幾步。為首的將士身穿黑色紋金鎧甲疾馳而來,勒住轡頭利落下馬,跪在馬千放的麵前,其餘將士陸續趕到,烏壓壓跪著一片,跪倒在他的袍角之前。眾人沉聲喊殿下,殿下為質十餘年,九死一生,臣等收編殿下帶來的梁軍部將,鏖戰三月,終於完畢複國大業,為先王和王後報了仇。眾人悲痛欲絕,泣涕交集。
遠處答答的馬蹄聲又單獨響了起來,蕭妍妍身穿煙紫色碧錦宮裝,像道影子一樣靈巧地下馬,娜娜從來沒有見過蕭妍妍穿這般嬌媚的衣服,美麗不可方物,高貴非常。她急奔幾步撲進馬千放的懷中,眼中的思念和憂愁溢於言表。輕聲對他說著千放哥哥,我做到了,我守住了大瑉,北遼回來了。男人那樣珍惜地擁著她,吻住她眼角的那顆紅色胎記,吻掉她的淚水,輾轉旖旎。
娜娜以前朝蕭袞貴妃劉氏,梁國公主劉希玉的身份被遼王放入冷宮,王室馬氏重掌王權,她的這兩個身份都如同昨日黃花,為表王室的恩待才強行留她一命。北遼王宮不大,從前她住在西北角的嬪妃苑,如今卻和蕭袞未被殺的三兩妃嬪住在西南角無人注意的巷子。先北遼王的太子馬千放時隔十餘年後終於登基,百姓感念先王,無不涕泗橫流,蕭妍妍受封王後之位,像是天意使然,當年北遼王為太子定下的婚事,幾番山回路轉仍就重新結成。像是為蕭妍妍彌補什麼,封後慶典比劉華瑤當日更加奢華莊嚴,大瑉城繁華如昔,民生日漸昌盛,沒有人記得曾經的和親公主劉希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