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經文國也到家了,是經文濤的車子送回來的。兄弟倆掙了錢,去年就打算買輛車子了,今年正好有個單位要轉讓一輛二手小中巴車,於是倆人一合計,買下來,還雇了一個司機,特意挑了個同鄉人,這樣門麵也裝起來了,有時候忙得人手不夠,司機也能派上一起乾。這次過年就開了回來,拉了滿滿一車子年貨回來,車子開到家門口大場上。
村裡好多人來圍觀,像看西洋景一樣,熱鬨、新奇,羨慕,讚歎,嫉妒的都有。特彆是往家裡搬年貨時,唐兄弟倆個和司機一起,搬兩趟才搬完,蘭英在家裡順,喜得合不攏嘴巴!
蘭英邊順邊在心裡估量:拿些什麼帶給哥哥家,讓母親和哥嫂也高興些;拿些什麼送給公婆用來堵嘴巴,換幾天清淨年;再送點上街給小叔,以前經常接濟她們,現在日子好了,也要回報回報,不然小嬸一犯嘀咕,小叔都沒話回。
經文濤回家了,村人熱鬨也看了,有幾個好奇心重的,甚至進到家裡看看帶了些什麼東西,主要是煙花和吃食。有些在街上也能買到,就是包裝精美些,看著俏真真的;有些是沒見過的,包裝的精致,看名字有些也猜不準是怎麼吃或是怎麼玩的。
等人群消散了,隻剩下夫妻倆人,一起看著堂屋香案兩旁的角落,碼得齊整的兩堆年貨,最後都轉頭相視一笑。
蘭英打了一盆水,經文國洗了滿身風塵和滿臉疲倦。然後坐在堂屋桌旁,一人一杯綠茶,邊吹邊喝,說著一些體已話。各自把幾個月的情況挑重要的大體說一下,互相做個評論和安撫。
最後蘭英站起來,走過去拿一包香肚在手上看。經文國說:“這是南京肉聯廠的,老大找人拿的,切下來就能吃,或者放飯鍋頭上一蒸,都行。”
接著一仰脖子,把杯裡最後一點茶水喝儘,用手指把唇邊裡一根茶葉拈回茶杯裡。這包茶葉也是上等貨,泡出來一根一根茶芽全部立在杯中,甚是好看,待客也體麵。
然後站起來,拿了另外兩袋包裝食品給蘭英看,“這個是鎮江肴肉,這個是水晶肘子。直接切成一片一片的,倒點醋和醬油,一沾,好吃呢!”看蘭英拿到手上反複瞧著,又說:“這些都是真空包裝的熟菜,年年過年圍到鍋台轉,今年子不用了,少做多少事呢,菜一個也不會少。都切下子,碼到盤子裡就行了。”
蘭英看著,滿心滿眼露出歡喜。以前家裡窮,又是小輩,來的人都是在公婆家,中飯全是妯娌兩個過去幫忙弄,二娘子弄東西不乾淨,老公公每次都讓她弄菜,二娘子就專管燒火,老婆婆手腳又慢,勉強能打點下手。每次大家都吃飽喝足了,她們婆媳三人才上桌吃點剩的、冷的。
年年過年,除了初二去娘家拜年,其他差不多要有4、5天全是這種忙法,忙完自己還吃不到一口熱乎的。
這幾年家裡蓋了大房子,又裝修過了,每年過年老公公都是把人往這邊帶,中飯就變成她一個人弄了,小芬一個伢子,隻能管個燒火,拿拿盤碗,端菜都不大放心。
每次娘倆個都忙得灰頭土臉的,等客人吃過,還要趕緊把桌子收拾出來,給大家打牌或喝茶談天。然後娘倆個就在廚房小桌子上麵把多頭的菜熱熱吃,所以伢子過年也不高興,她心裡也膈應。
這回好了,隻要年前把幾個大菜做出來放著,來人了,回鍋熱一下,其他可以切幾個冷盤,拌兩個素菜,一桌子菜就成了。也不用娘倆忙得蓬頭拆西的,連過年的新衣服都不敢穿,還可以跟伢子趁熱在廚房吃,吃飽了再收拾,心裡也舒服。聽到丈夫的這番話,此時渾身舒坦,幸福溢滿周身。重要的是丈夫沒有理會婆婆的胡話,理解她在家的辛苦和不容易,能為她把過年待客的事都周全好了。
這幾年日子開始好起來了,外麵閒嚼“蛆”的人也多起來了。說什麼有的男的才苦到兩個臭錢,就在外麵養起“小奶奶”了,特彆是沒有兒子的,直接在外麵養個兒子,逢年過節就把人帶回家,享受大、小老婆的快活日子,出去做生意,再把“小老婆”跟兒子帶到,外家內家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有人也半真不假地跟蘭英開玩笑,蘭英要麼笑笑不理會,要麼就說老大不是那種人沒良心的人,她相信呢!開始她是真的相信,聽得多了,特彆是看到或是聽到附近,的的確確有些男人,一有錢就玩得不得套數後,信任的壁壘漸漸裂開了。人心一旦有了裂縫,閒言碎語就容易鑽進去了,以前不在意的,就全部靠著想象,拚湊出多少種情景劇出來。拚多了,想多了,自己都分不清虛實了!
有時跟丈夫通電話,看身旁沒有人,也會悄悄地開玩笑試探一下,雖然每次經文國都否定的比清水還清,但心中的防線一直都存在著。
接下來的一件事,更是讓她相信丈夫的心比真金還真。隻見經文國從黃藤椅上的幾個漂亮的紙袋裡,拿出一件粉紅色的大衣,料子看著就很高檔。遞到她手上,長期農活磨出來的粗糙雙手,一碰到衣料,心便哆嗦了一下,滑、軟是她能立即想到的觸覺,手捏一下衣角,感覺出衣料的厚實。
以前年底有點餘錢了,就上街在裁縫鋪買塊衣料,做一套褂褲外加衣,裡麵是厚重的毛線衣毛線褲,再冷就再加件滑雪衫。年初一,外加衣和鞋襪都是全新的,褲腿都是疊熨的筆挺,大部分村人都是這身新年打扮。
前年掙了點錢,給她買過一件綠呢子大衣,除了過年,都是走親訪友時才舍得拿出來穿。但那呢大衣的料子還是粗硬,就是衣領上帶了毛,穿上比往年的土打扮時髦一些。
這麼高檔的衣服以前隻在電視上見過,這回送到自己眼前,屬於自己的,這一刻終覺得所有的承受、委屈、重擔都值得,來自衣料的溫度從指尖延伸至每個汗毛,每根發絲。感受到心的跳動,血液的流淌。
“好看嗎?”蘭英穿上粉紅的羊毛大衣,站到鏡子前左看看右瞧瞧,又用手小心仔細地撫著,把臉貼著衣領蹭了蹭,如嬰兒的手柔柔的磨蹭著她秀美辛勞的臉,眉眼中溢滿柔情,還有些羞澀地望向丈夫。
“不錯!像個新娘子!”果然“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經文國看著平時粗衣素麵的蘭英穿上新衣服,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立刻誇讚。
“就是有點薄。過年冷呢!”蘭英彎下腰在鏡子前又照了照,用手理理頭發,滿意地直起身。
“你懂什麼?城裡的人都這麼穿的,裡麵穿上次給你買的白羊毛衫,再把上次帶回來的紅絲巾紮起來,活脫脫地一個城裡人!”經文國在腦子裡搜尋著城裡看到過的裝扮,給蘭英指點了一套“高級”搭配。
都順妥停了,兩人坐下,再把先前喝乾的茶水給續上。邊喝邊看著年貨做分配:給父母拿些什麼,給蘭英叔嬸拿些什麼,明天大早去大舅子家接伢子,要帶豐盛些。
這一想,經文國立即起身,又在黃藤椅上其中一個紙袋中翻出一條香煙,“紅塔山!”左手拿著,在右手掌心輕輕敲兩下,晃給蘭英看。蘭英拿在手上看了看,早聽人說過“紅塔山”香煙這個名字,拿在手上,包裝的確實比“大前門”“五亭橋”好看。
“我帶了十條回來,我家老頭子一條,你小嬸也抽煙,他們老兩口兩條,你家老娘和大哥哥各一條,剩下的留到過年應客用。”對於丈夫的分配,蘭英很是滿意。
晚飯特意切了點鹹肉蒸上,再煮了一鍋菜粥,又沒有伢子在家牽絆,夫妻倆美美吃完,早早洗漱完,上床。
久彆自然勝新歡,這個夜晚是美妙、安寧的。些微的小插曲也隨著久彆之後的歡愉和體已之情,完美解決。
“你哥哥弄房子的事怎麼能在電話裡說呢?年底了,你多等兩天,就這幾天我都回來了!”黑暗中,溫暖的被窩裡,摟著妻子,雖女兒暫時不在身邊,仍是“老婆熱灶頭”的享受。但經文國依舊對蘭英那天的魯莽行為表示不滿,發現妻子動了動,把後背對著他,立馬明白自己太露骨了,又掰過妻子肩膀,兩隻手臂環摟著說:“我也不是舍不得掏這個錢,就是你突然這麼一說,大隊部是什麼地方呀?馬上村支書一廣播,大家都曉得了。”
感覺黑暗中妻子注視著他,便絞儘大腦,終於搜羅出一個理由:“我們這塊到時候都曉得你哥哥家房子是我們豎起來的,讓大舅哥臉往哪擱呀?而且人家一聽,就想‘乖乖!他家到底掙多少錢呀?還能給人家架個房子?’對吧?”
聽了後麵的話,蘭英雖心中仍舊有氣,但細想也確實是。且聽他的話,意思是同意掏錢的。便直接了當問:“那你是準備出錢了?明個你過去,跟大哥哥他們說下子,兩邊都準備起來,我們把錢彙總一下子,他們要請匠人,算料子,要得快,正月半就能開工了。後麵連後院子都拆光了,他們還要把家夥什順到前麵房子來。”
家裡有多少家底子,經文國和蘭英心裡都敞亮的。所以蘭英這麼直接上,他也硬著頭皮應承了:“明個早上我先把伢子接家來,過去就跟他們提一下,你早上上街把魚、肉這些菜買買,防止過年銀行不開門,下午我們倆個一塊上街,到銀行先取點錢出來,初二拜年帶過去。”
還是有些肉疼,但心裡著實清楚,應該這樣做,畢竟欠著大舅哥不少的人情債。還有那天堂哥的話,人確實要講良心的。
雖然這幾年做生意,吃儘了辛苦,掙兩個錢不容易,這一下子要掏出大半存款出來,但左右也是躲不過去的。況且這一來,自己在丈母娘家那邊名聲更廣了,更有麵子了!這樣子就變成他們反過來欠他人情債了,再說這個錢千年不還,萬年不賴,總歸要還給他的!心裡麵山路十八彎的走了一遍後,把自己說服得妥妥貼貼。
聽得他這麼安排,蘭英心擔到底了。為娘家的事,她沒有經文國那麼多彎彎繞繞的想法,就想以前哥哥嫂子幫了多少忙,這回一起把大房子架起來,讓老娘也高興高興,把脊梁骨挺起來讓莊上人看看,讓以前瞧不起她們孤兒寡母的那些人看看!
因而房中的空氣溫存依舊,床上人的心也依舊高興。大地沉在一片安靜中,人們都漸漸進入夢鄉,夢中也有新年將至的香甜幸福的味道!
第二天起了早,吃過早餐,就帶上昨天分好的從城裡帶回來的食品和煙花,騎上自行車匆匆往嶽母家趕。這一天事情太多了,再說去跟大舅哥說房子的事情也要耽擱些時間。
一路上幾次碰到熟人,還碰到了鎮派出所的陸所長,都大聲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也同樣大聲喜氣的回應著。邊騎心中想著:這要擱以前,老遠看到都躲掉了,走得近點個還裝作看不見呢。
帶去的東西自然贏得一大家子的歡喜,順帶把饅頭和粉團提出來,柳老大給他在自行車後架子上綁牢,小芬的衣服包也一起綁好。見到小芬手上還捧著小龍的小人書不肯放手,玉蓮便發話:“帶回去吧,看好了再帶給哥哥呀!”小芬抱著書抱著外婆開心地跳起來。
小芬跟外婆這樣,對於經文國還是頭一次看到,沒想到祖孫之情是這樣的,小芬在家和自己父母肯定沒有過這樣相處的情景。而多年後他亦想得這樣含飴弄孫之景,可惜他當年隻看到了結果,沒有看到這樣快樂的天倫之樂得來的過程。
院中,經文國拿出一包開過頭的紅塔山,抽出兩支遞給嶽母和大舅哥,再抽一根給自己,又從衣服口袋拿出仿鍍金的打火機,依次三人都點上煙。
吸了一口後,輕微咳嗽一下,像是嗆著了,又不似嗆到,然後半眯起一隻眼睛,抬起頭迅速四處掃一圈,然後說:“蘭英跟我說過了,房子要動最好開春就動工,這樣不耽擱大忙。”吐出一口煙圈後,看著柳老大問道:“大哥哥,你說呢?”
柳老大當天回來就跟玉蓮提過一嘴,夫婦倆也不太敢當真,畢竟隻妹妹一人應承了,妹夫連人影也沒見上呢,所以都未跟母親提這事,怕萬一房子架不起來,母親這麼大年齡了,反添失望。
對於經文國這麼快提起,他一下子心緒顫動起來,說話都結巴起來:“這個……嗯這個……這麼快呀?”對於這踏實的近距離幸福,他是真的激動,竭力平定一下,連吸兩口煙,恢複平常溫吞吞的語言習慣:“那這兩天我們就帶到順,等5天年過來了,就全搬到前麵幾間廂房來,後麵先把大屋拆掉,打根基。”
“要先定好瓦工、木工跟小工,估下子大概多少錢,這兩天你去找人,定下來。”柳老太看兒子好幾句也沒說到重點上,遂接過話頭,補充道。
經文國點點頭,“在家跟蘭英就說過了。年初二過來,先帶一部分錢過來,差多少,後麵再送過來。”經文國吸儘最後一口,把煙屁股輕輕垂直丟下在麵前泥地上,一隻棉皮鞋上前輕輕踩幾下,又說:“嬢嬢,大哥哥,我在外麵做生意,平常也回不來,弄房子我幫不上忙了,估計上梁我才能回來呢。錢的事你不要煩,我跟蘭英交待好了!大哥哥,你儘管往最好的弄,用好料子,把房子架氣派點個!”
柳老大躊躇一下,囁嚅道:“借得錢我全部記好賬,帶著慢慢還!”
“大哥哥,你就說得什麼話?我做生意的本錢不是你們幫忙,到現在還是幾間破土坯房在那塊漏到風呢!”大舅哥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會掙活錢,也不太會說話,但是這話需要勇氣,經文國聽得不禁心中一陣悸動,將埋在心底最初的那些感動全勾出來了,脫口而出,且那些動情的事情像層層疊放的照片,腦中像是太滿了,一下子突然定格,智商反一下子成了空白,心頭瞬時熱血上湧,隨即更豪邁放言:“你儘管弄,弄好了,再好好裝修下子。錢的事,一家人不作興這麼見外,老太太蘭英和我就沒得份呀?”接著拍拍柳老大略微前傾的背,又道:“錢得事情不用操心,肯定把房子架好了,裝修好了!”
看到女婿放出這樣的話來,柳老太心中甚是欣慰:“到底女兒選了個不錯的人,熬出頭了呀!”但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有些話她活著的時候,清醒的時候一定要說清楚,不能最後因為這些小事讓兒女之間生出嫌隙來。
手上的煙剛好抽完,滅掉煙頭,抬起頭看著麵前兒子和女婿,人言道:一個女婿半個兒!這個女婿和女兒真是一家人,兩人樣貌都周正,也都肯吃苦能乾,頭腦靈活,會來事,講良心。大半生的經曆讓她明白,再好的人和親密的關係都有短處的,與人相處,哪怕是自己生的子女,也要守住最低處,不可失了分寸,自取其辱。
站定神色嚴肅地對兩人說:“房子既架了,肯定往好了弄,不求最好的,也不能馬虎。錢也要記清楚,你們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全是辛苦錢。肯定要還,帶著慢慢還。一家人感情深,更不能隨便拉補,哪個苦錢都不容易。”
聽得老母親如此說,柳老大頻頻點頭,他就是嘴巴笨拙,心裡就是這個意思。
經文國了解嶽母為人,老人家這輩子,無論日子多難,腰背都挺得直直的,與人相處重情重義,也知好歹,懂分寸。他甚是敬重,有時會心中與自己父母比較一下,想不通滿肚子學問的父母怎麼就沒有大字不識幾個的嶽母通情達理?
他也點頭道:“聽嬢嬢的,後麵日子越來越好,苦錢不愁!目前先把房子弄好!”
三人皆舒心一笑,在廚房中弄雞蛋茶的玉蓮嘴角漾出一個弧度,延至眉梢。趕緊拿幾隻碗,依次放好葷油醬油蒜葉,鍋中滾水拿勺子舀上,對準碗中佐料一衝,立時濃香在廚房中化開,再小心地將帶點溏心的荷包蛋一隻一隻盛入碗中,每隻碗中均放入三隻,數上幾雙筷子,一隻手各端一隻碗,筷子頭朝下倒插在圍裙口袋中,一路氤氳,輕輕勻速地走著,放到堂屋大桌上,再把兜中筷子拿出放在大桌上,扭頭再往廚房走,再端兩隻碗出來,便喊道:“過來趁熱吃點中茶,路上就不冷了!”
柳老大便說:“走,過去趁熱吃掉!”
“馬到走了,你還弄這個!”經文國邊說邊隨著嶽母進到屋中。玉蓮已經把小芬喊回來了,拽到堂屋按在板凳上,說:“一塊吃,吃的暖和和地跟爸爸回家去過年嘍。”
“再拿個空碗過來,這麼多,吃不下。早上蘭英粥鍋裡弄的大米餅子,肚子裡這會兒都實的。”經文國起身說著。
柳老大拉他重新做下,讓玉蓮拿空碗來。
經文國將碗中輕輕拔出一隻。
這地方待貴客,荷包蛋茶算是高禮遇了,一般客人也不會全吃,都會拔出一隻放到空碗中,留給孩子吃。玉蓮就做了四碗,這樣柳老大母子倆也每人拔出一隻來,讓玉蓮端到廚房加點佐料和滾水,喊小龍回來吃。
小龍回來看到碗中三隻,便端到廚房先喂媽媽吃了一隻,再端回來。
小芬看哥哥碗中少了一隻,瞬間便明白了。也端上碗“吭哧吭哧”來到廚房,玉蓮剛吃了兒子送來的荷包蛋,正感動著,看到外甥女端個碗來,以為送空碗的,便打了個草把子塞進鍋膛,用火叉往裡捅了捅,站起來正撲著身上草屑子,哪知小芬走過去說:“舅媽,你也吃一隻,噴香的!”
“哎吆喂!大乖乖呀!”玉蓮滿臉晴光,把碗拿了放在鍋台上,抱了抱小外甥女,說:“好,我吃一個,也香一下子!”吃完後,食指在小芬鼻子上輕刮一下,“回家不能再調皮啦!被打了我們就夠不到護你啦!”
“嗯!”小芬眉眼彎彎,嬌俏地乖聲應著,便又端著碗去堂屋了。
回來的路上,小芬坐在自行車前大杠上,上麵安了個簡易的小木頭座墊,這樣就不咯屁股了。被爸爸圈在懷中,還是很暖和安全的。小芬兩隻手戴著外婆織的毛線手套,緊緊抓在龍頭上,看著石子路在車輪下不停往後退著,想起幾天在外婆家玩得那麼開心,不由得心中默默樂開了,臉上自然也就盛開出了一片燦爛。
經文國邊騎邊想著,剛剛走的時候,西頭鄰居過來說笑的話:你家這個丫頭,真是個闖禍精!來了才幾天,把我家大匾裡麵粉弄潮掉了,我們蒸饅頭,她在旁邊要燒餅,果不其然,後麵就出來一籠扁巴巴的饅頭!
他一回頭看到小芬抱著小人書,低著頭看著地麵,穿著布棉鞋的兩隻腳不停的來回挪動著。
嶽母也過來打了圓場:“哪個伢子不調皮呀?調皮的伢子聰明呢!”然後又把小芬往自行車這邊推了推,說:“快上去,跟爸爸家去了。過兩天再來玩了。”
印象中這伢子生下來就乖的,在家很少調皮出格。便低頭問道:“你怎麼把西頭大媽媽家麵粉弄潮了?”
小芬本來一路舒暢開懷,這一問讓她立馬全身緊崩起來,臉上瞬時滾燙,小聲回道:“玩鴨蛋小桶弄的,外婆賠過了。”
“以後不能了,伢子還是要乖點個,老調皮,舅舅他們就不高興了!”經文國慣性思維教導著,小芬隻點了點頭,就不再說什麼了。
不過到家了還是興奮的,因為堂屋裡那些吃的和煙花,讓她看得直樂,爸爸媽媽也跟著一起樂,樂得她連吃兩塊巧克力都沒有被訓。
當天下午經文國和蘭英上街取了錢回來,順帶送了幾包食品給小叔家,讓小叔小嬸也高興地誇捧了一番。
回家後蘭英把錢放好,就忙起年菜了,經文國拿上幾袋熟食給自己父母送過去,回來挑了兩包讓小芬送到隔壁二叔家。
一切都忙得妥妥的,各處都周到了。加上這兩天聽來的各處誇捧的聲音,兩口子透心的如意,全身都是勁。本就裝修得漂亮富麗的房子,再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打掃,擦洗一番後,哪裡看著都舒心。
晚上爸爸還拿了一袋肴肉,直接切了放到盤子裡,倒上點麻油醬油和醋,做晚飯菜。這麼好吃的晚飯菜,讓她多喝了半碗稀飯,小肚皮圓鼓鼓的,直到睡前洗漱過後,才稍微好一點兒,能躺進被窩裡了。
第二天午飯後,等蘭英把鍋碗洗好後,經文國又讓她把一套衣服全穿起來,讓小芬也看看。隻見媽媽裡麵是白色羊毛衫,脖子上歪係了一條豔紅的絲巾,外套一件粉色羊毛大衣,下身是一條黑色踩腳褲,配一雙黑色棉皮鞋。經文國跟小芬解說著蘭英的一套行頭,自己很是滿意,當然蘭英自己在鏡前左看、右照,也是非常滿意。
“我把一套穿給你們看看。”氣氛一烘托,喜氣更濃烈了,經文國也把一套西服拿出來,攤放在床上,全部穿好後,再把把領帶套到脖子上,到鏡子前拉好拉鏈,又夾上金黃色的領帶夾,站直了給蘭英她們看看。“到時候裡麵穿白襯衫和圓領子羊毛衫,外麵再套一件全毛風衣,那些老板都這麼穿。”經文國順便也把風衣套上,還拿出一頂禮帽戴上。
蘭英笑了起來,拉拉小芬說:“你爸爸這麼一打扮,像電視上的那個人。”
“像許文強!”小芬脫口而出,她看到經文國穿上風衣時,立刻想起“上海灘”裡許文強。
看著穿上新衣服容光煥發的父母,小芬悄悄搜尋一圈,沒發現自己衣服擺出來,滿懷期待地看著經文國:“爸爸,你給我買的衣服呢?”
正喜滋滋互相欣賞的兩口子,對看了一下後,蘭英拉拉身上穿著的新大衣,笑容可親地拉著小芬的手說:“媽媽把那件綠呢子大衣給你過年穿,明年你大些了,上初中了,再給你買好的!”
“你們都有新衣服,為什麼給我舊的?那件衣裳都穿三年了!”小芬跺著腳又委屈又失落,看著興高采烈的兩人,眼裡噙著淚花不敢落下,隻是酸著鼻子使勁抽嗅兩聲。
“小伢子要懂事!我那件大衣是呢子的呢!”
“呢子也是你穿的舊的,顏色還那麼老!”小芬反駁著蘭英。
“綠的怎麼老了?你是嫌我老了?嫁給你爸爸時我也是一枝花,到哪裡都有人誇,就是這些年老受你奶奶氣,生你又吃了大苦。你看你眼睛小,鼻子塌,臉上白拉拉的一點血色都沒有,一頭卷毛亂七八糟像團麻,我小時候比你水靈多了!綠色多大氣!穿了像個城裡人。”說著,去衣櫃裡把大衣拿出來,回頭看到小芬苦著一張鼻子眼睛嘴巴快揪到一起的臉,立刻板起臉說:“還站這裡乾嗎?把大衣拿去收好了,年初一再穿。以前都是新老大,舊老二,補補納納給老三,你現在多快活?沒破沒補的,還是呢子的!有幾個小伢子像你一樣穿呢子大衣?你爸爸在外麵做生意,穿好點,長臉。我穿好點,讓那些人看看,不要小瞧我們家。你小伢子身體長的快,買好的,一兩年就不能穿了,多浪費?”小芬隻好抱著那件墨綠色的大衣去自己房間,她把大衣攤在床上,看著那糙糙的料子,實在不明白有什麼高級的。坐著想想,關上門,站在鏡子麵前看著,想起有同學誇她皮膚白,還有大人說過她頭發又多又黑,摸著自己的塌鼻梁仔細看著,實在搞不懂自己究竟是不是很醜?過會兒,過去拿起大衣套上,去鏡前照照,寬大的外套,陳舊的氣息,對過年的期盼瞬間全滅的一點不剩!
多年後,躺在產床上,省下的那一針止痛針才讓她明白,不是沒錢,而是她終究不配。即使搭上半條命,不過是倒生子應該報的恩!
“來來來,坐下來,吃東西!”
年初一,經文國和蘭英開心地聽著來竄門的鄰居的恭維話,眉飛色舞地遞著煙、糖果、瓜子。
“大媽媽,妹妹呢?”小亮一邊吃著經文國他們說的大城市買回的高檔巧克力,一邊往小芬房間走:“小芬,你起床了嗎?”
一直躲在房間的小芬隻好站起來去開門,小亮高興地說:“快出來吃東西,你爸爸帶回來好多好吃的!”然後把小芬拽出來。
“哎喲!小芬怎麼穿你媽媽的舊衣裳?”香二娘看蘭英兩口子一臉得意勁,心裡早就冷的酸的辣的過了幾遍了,一看小芬身上的衣服,立刻抖擻起來。
香二娘尖刻的聲音把正在談天的大人們目光全部吸引了,大家齊唰唰地看過來,小芬一下滿臉通紅。
“大過年的,怎麼不喊人呀?”蘭英笑眯眯地走過去把小芬衣領整理好:“帶她上街買衣服,眼光高,沒挑到。原來是眼眶子淺,看上我呢子大衣了。怎麼辦呢,隻好就給她了!”
“伢子就這樣好玩,大人的東西都是好的。”有人附和著。小芬喊了一圈人後,看到桌上好多她沒見過的糖果,便過去抓了一把放進口袋,回頭跟小亮出去玩。
“過來,給你把頭發重新紮一下。”還沒跨過門檻,就被蘭英喊住了。
小芬跟著蘭英進房間,蘭英關上門,拆開頭發,壓低聲音:“你幾世沒見過吃的了?抓這麼一大把糖?多貴呀!你爸爸帶回來撐麵子的,你怎麼一點都不懂事呢?呀!還有,大過年的一大早擺著個臉,哪個欠你的啦?等下出去玩不要亂說話。聽到沒有呀?”蘭英數落完,又特意交代兩句,看到小芬沒回應,就拿梳子在她頭上敲了敲,“啊!你說話!”。
“嗯!”小芬揉著被敲疼的頭頂,點頭應過,轉身準備走。
突然被蘭英拉住,翻了個大白眼,手伸進她口袋裡的把糖果全掏了出來,又挑了兩塊放進去,才揮揮手讓她出去。
年初二,照例是到外婆家拜年。一大早,小芬在媽媽幾次催促下,磨蹭著換上綠色呢大衣。不過一到外婆家心情就開朗了起來,因為可以跟在表哥身後放肆地玩了。
午飯時,經文國陪著大舅子喝酒,玉蓮把最後一個頭菜雜燴湯端上桌,也挨著蘭英坐下,柳老太把中間幾個大碗裡兩個雞腿,幾塊好排骨平分夾給身邊的孫子和外孫女後,也靠著蘭英坐下。
大家圍坐在一起聊著天,吃著團圓飯,一團和氣。
小芬不吃雞皮,夾著雞腿請表哥幫忙把雞皮先吃掉。
蘭英看到了說:“就你作怪!你看哥哥吃飯要人煩神了?我們大人都舍不得吃,省給你們伢子吃,還挑三揀四的?一點都不懂事!不知足的東西!”
“大過年的,不許訓伢子!”柳老太實在聽不得蘭英羅裡吧嗦的再說下去了,看到小芬低著頭直扒飯,就站起來給小芬夾了幾筷她喜歡吃的百頁結和豌豆苗:“乖乖,不要光吃飯,要吃點菜。”伸手在她頭上輕撫了兩下。
“哇!”在外婆的愛撫下,加上連日來的委屈,再也憋不住了,放下碗筷,直接放聲哭了起來。
外婆趕緊跑來摟在懷裡拍著後背哄著,表哥也把碗裡最後一塊排骨夾給她,還偷偷塞了一顆奶糖在她手心裡。
這麼放肆地哭一場後,大家又是哄又是勸的,小芬倒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住了,拿手絹擦淨哭的有些麻漉漉的花貓臉,害羞地低下頭繼續吃飯。
小小風波結束了,凝固的氣氛又熱鬨起來,大人們繼續推杯讓盞,交流一年的好運事。
蘭英在心裡暗暗生著氣:回去要訓訓這個忤逆子!這麼喜氣的年,淨給她們丟臉,找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