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婆的撫愛
後院東邊的廚房頂上煙囪裡冒出了陣陣炊煙,飄散出尋常的香味,天空漸漸變成了橙紅、淺黃、紫色、墨紫,直至墨黑。村子裡此起彼伏地響起高亮而悠長的聲音:“***回來吃晚飯了……”勞累一天的人們有種倦鳥歸巢的實在感。
表哥早就打來一桶桶井水潑灑在場中央空地上降溫,小芬也學著大人們平時的樣子,趕緊拿簸箕去草垛那裡扒了兩下草屑子分兩、三處倒在降溫的空地邊緣,再去抱幾根菖蒲棒放在草屑堆上,這樣等下吃晚飯、納涼時就可以點起來驅趕蚊蟲了。
接著又和表哥一起把長方形小飯桌抬到場中央,在周圍擺上一圈小板凳。
然後表哥去幫外婆一起把雞、鴨、鵝趕回圈裡關好,小芬去廚房拿一摞空碗和筷子放到飯桌上,再把中午順帶炒的一盆韭菜毛豆米子端到飯桌上,這時外婆和表哥把一鋁鍋熱氣騰騰的稀飯也抬到桌上了。
小芬和表哥一起把所有空碗裝滿稀飯,放在桌上涼,然後又抬了一張竹涼床放到飯桌旁邊,並把草屑子點燃。
等稀飯涼到表麵結皮,不冒熱氣時,跟鄰居們從地裡回來站著吹牛的舅舅舅媽像算好時間一樣回來了,大家就一起圍著桌子坐下吃晚飯,隻聽得一片吸溜聲,個個喝得酣暢淋漓,不時有人在盤子裡夾一筷菜放在嘴巴裡有滋有味地嚼著,再端起碗喝幾口稀飯,一碗空了,站起來再順著鋁鍋上麵邊緣盛一碗涼稀飯繼續喝起來。
稀飯被外婆熬煮的看著極稀薄,喝著卻很粘稠滑溜,喝到嘴裡直接順著喉嚨滑下去了。
表哥裝好稀飯直接站著一口氣就喝了大半碗,然後又添滿,坐下夾了滿滿一大筷子菜調配一下剛剛喝下去的稀飯。
很快一鍋稀飯和一盆菜都見底了,大家站起來摸著圓鼓鼓的肚皮滿意地打著一個又一個飽嗝。
然後伢子們先洗澡,大人們繼續吹牛,外婆把桌子收拾乾淨。
等小芬洗好澡出來,場上已經來了好幾個鄰居壯大了吹牛的隊伍,說到高興處還肆無忌憚的放聲開懷大笑一陣,表哥和小夥伴們圍在飯桌上打著撲克牌。
小芬躺到乾爽涼快的竹床上享受著吹來的陣陣涼風,聞著悶燃的草屑和蘆葦棒的乾香味。
不久外婆也洗好澡坐到竹床上來,小芬把吹的冰涼的身體貼近外婆熱騰騰還帶著水氣的身體。
外婆笑嗬嗬地說:“我身上熱著呢!”
“我給您降降溫!”小芬親呢地摟著外婆撒著嬌。
祖孫倆靠在一起說著話,等到外婆身上也涼透了,兩人就頭靠頭躺下,望著滿天星空,在雲天深處偶爾還能看到一閃一閃遊走的“星星(後來才知道那是人造衛星)”,眼睛一直追著不放,直到消失在遠處的天河。場邊的稻田裡磷光點點,一閃一閃飄動著螢火蟲。
外婆輕聲地說著 “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台”“孟薑女哭長城”等等一些小芬早已聽過的傳說,她像青蛙一樣趴著,愜意地聽著,享受著外婆粗糙的大手在她背上輕輕的撫摸,摸得實在太舒服了,偶爾還會發出“哼哼”聲,外婆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乎喃喃自語,小芬漸漸進入夢鄉。
外婆的手每年秋冬季都會皸裂,有時裂得像嬰兒的眼睛那麼大口子,流著血,外婆塗上蛤蜊油用棉布條裹上,繼續咬著牙乾活。每年春天這些裂口會慢慢愈合,但裂口那裡會硬些突出些,粗糙的大手輕輕摸在身上摩擦得說不出的舒服。小芬常常撒驕騙外婆身上癢,讓外婆給摸摸。有時外婆會問:“小芬乖乖,外婆老了,你也給外婆摸不?會嫌外婆麼?”小芬每次都會回:“不嫌外婆,會給外婆摸,會親外婆”而且每次說完心裡也暗暗告誡自己,長大了要讓外婆享福,不讓她做事,這樣外婆的手就不會裂開了。
自從經文國做生意後,每年夏天最熱的時候,小芬都會被送到外婆家來,那一個多月的時間都是在外婆家渡過的。白天跟在表哥身後,放鴨放鵝,晚上跟外婆睡一張床。
吃得是跟家裡差不多的粗茶淡飯,但小芬就是喜歡待在外婆家,做表哥的小尾巴。這段時間犯了錯,最多讓舅媽數落幾句,或罵一頓。決不會受皮肉之苦,而且罵兩句就讓舅舅或外婆打圓場,做關攔了,舅媽就順勢結束。
不知道為什麼,小芬一到外婆家就“闖禍”不斷。放在家裡一天三頓打都不止了,從早到晚各種花樣的調皮。除了吃飯和幫外婆一起做點家務,其他時間都是跟著表哥,和鄰居家的孩子們,成天瘋在一起。
常常氣得舅媽說她是“賽小夥”,或是嚇唬她“再調皮,就把你送回去了!”但是訓過後,一切照常,照常吃睡,照常“闖禍”,照常被罵。
但有一件事外婆從來不依她。隔一兩天,晚上要用乾艾葉燒水洗澡,洗完澡身上乾爽舒適,還有淡淡的草木香。但是後麵順便要再喝一碗苦巴巴的艾葉水,小芬非常抵抗,總想溜躲掉。隻是若鬨得時間長了,外婆真的會生氣,而且當場就給她收拾小包,讓舅舅連晚騎自行車送她回家。
這麼嚇過幾次後,每次隻能硬著頭皮喝完,外婆就樂嗬嗬地收走小碗去洗了。小芬全身每個細胞都被苦味蔓延到了,一路咂著乾苦的舌頭,躺到門外大場的竹床上納涼。感覺整晚她說出的話裡都帶著苦苦的氣味,而後來再苦的藥她都不覺得苦了,一仰脖子一口悶儘,倒是這思念的氣味後來幾乎伴隨了一生。
儘管整個暑天都在毒辣的日頭下瘋玩,但從沒長過一個毒瘡,也沒有食物過敏的痛苦。這些都歸功於外婆的那些老偏方,什麼馬蘭頭,枸杞頭,風藤野菊花,艾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