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禮拜天,午睡起來後,小芬到小亮家去玩了一會兒。
後來就聽香二娘震了一條莊台,說家裡進小偷了,被偷了5角錢。
蘭英也嚇得從地裡回來了,拉著小芬又是搜身又是盤問,連嚇帶詐,確定不是小芬偷的,便拉了小芬站她家大門外說清楚,哪裡知道小芬又爆出個大秘密,出賣了小亮,自證了清白:“我看到哥哥開抽屜拿東西放鞋子裡的!”
立時門外議論著的鄰居中不知誰說了一聲:“二娘子,快看看幾雙鞋子。不要冤到好伢子了!”很容易便在門口曬的幾雙布鞋裡找到了錢,這下讓香二娘直接下不來台,本來準備羞辱蘭英和小芬的,結果最後巴掌扇自己臉上了。
旁邊的人還在議論著:“就說老大兩口子多正派,怎麼能教壞伢子?要是找不到就把好伢子冤枉了!”
那一句一句“好伢子”“壞伢子”戳得她脊梁快僵了,恨如脫韁的野馬把心蝕的快失控了,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在小亮左臉上,“啪!”巴掌聲清脆而利落地把後麵嚼舌根的話給堵回肚裡。
“哇!”小亮半邊臉瞬時暴脹起來,明顯左右大小臉。
“炮子子!還哭呢?家裡這麼多吃的,你還偷錢?還不承認,讓人家衝到跟前來撕你臉了!”香二娘粗聲訓斥小亮時,眼神直接歪射到小芬和蘭英身上,心中發出一串冷笑。
哪裡知道小亮氣極上前對著香二娘當胸一拳,哭訴道:“家裡吃的都被你藏起來了,我要自己拿錢買。是你非賴妹妹偷錢的!”香二娘的臉徒然變色,本就陰沉的麵容,眼底增添了一抹戾氣,一把卡住小亮後腦勺就往家裡推搡,厲聲道:“你個砍千刀的,胡說八道,等晚上你爸爸回來訓你!先給我跪在香櫃前!”
儘管已經知道跟小芬不相乾了,回來站到院子裡,蘭英眸光掃向跟著的小芬,看到媽媽微沉的臉色,心頭一收,定在原處不敢再移一步。
接下來就發生了讓小芬一想起全身毛孔都要發抖的事情:蘭英到房間找了棉花綁在她左手中指上,又把罩子燈頭卸下來,把手指頭拽過去,端著燈瓶子對著棉花就倒。
這一係列動作,小芬雖隱隱明白等下又要受皮肉之苦了,但也掙紮不得。不僅手指被媽媽攥得死死的,而且犀利的眼神也震懾得她連呼吸都斷斷續續的。
待蘭英裝好罩子燈後,說的話直接掀翻了小芬心頭的驚濤駭浪:“叫你不要隨便到人家去玩,你還亂跑,差點闖禍給我們丟臉。這次先把你手指頭燒掉,下次再亂衝軍,就把腿打斷的!”
“不要!媽媽,我不要!”小芬大聲哭喊著,驚恐地往後退縮著,想要掰開蘭英緊抓的手,無奈蘭英力氣太大,於是小小的身體拚命直往地上死賴著。
“說過你多少次了,不要跟他一起玩,他家人一天到晚鬼遛三秋的,還有個規矩呀?這次他偷家裡錢,下次偷什麼?你呢?你想跟他學偷什麼?像你這樣不聽話,省得到時候出事,人前人後被戳脊梁骨,今天非把你手指頭燒的,看你以後還敢!”蘭英死勁把小芬從地上拉起來往廚房去。
小芬哭得聲嘶力竭:“媽媽!我以後一定不跟小亮哥哥玩了,我不會偷東西的,真的!媽媽!我的手!媽媽……”
“把伢子弄得鬼哭狼嚎的,乾嗎?”經老太太推開院門急匆匆地跑來,一手拉開蘭英,一手把小芬拉到身後。
“奶奶,救命呀!媽媽要把我手指頭燒掉!”
“啊!乾什麼事呀?”經老太太看到小芬左手中指上還裹著濕噠噠的棉花,空氣中濃濃的煤油味,立馬嚇一跳:“你也跟哥哥一起偷錢了?”
“沒有!”小芬委屈地抽搐著。
“伢子又沒犯錯,你在家裡弄到震驚六國的,我在家就聽到你們這邊吵得嗚哩哇啦的了。”
經老太太有個毛病,那就是一旦跟經文中夫妻倆不和睦了,她就喜歡往蘭英跟前湊,剛剛在家聽到這邊有動靜,就趕緊跑過來勸阻。
本來蘭英隻想嚇唬一下小芬,正好婆婆來做關攔,就順水推舟了:“今天看在你奶奶份上,先饒你這一次。以後再看到你跟他一起玩,或者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事,不僅把你手燒斷的,還要把你腿打斷的,省得一天到晚在外麵野浪!啊!你爸爸在外麵做生意,我一個人忙裡忙外的,你這個不爭氣的忤逆子,淨惹我生氣!早曉得你這麼不聽話,生下來的時候就把你這個倒生子扔馬桶水裡淹死的!”蘭英連嚇帶罵,小芬躲在奶奶身後默默聽著,隻要手沒事,不再被打就好,其他的反正也聽習慣了,聽過就好了。
“好了,好了,趕緊去洗下了,你也下田去忙吧。”經老太太打著圓場,把小芬往屋裡推,然後笑成一臉菊花,跟蘭英說:“二娘子平時就沒有套數,把伢子都帶壞了,老二晚上回來應該先把她訓一頓。平時好吃懶做就算了,還把伢子教的偷吃爬拿,真不是個東西!”說完,還對著隔壁經文中家撇撇嘴。
孩子的記性是不長的,過一陣子也就忘記了。但教訓是深刻的烙在腦中,什麼事情不能做,還是記得的。於是放暑假了,除了做作業外,隔壁有好玩的事情還是會跑過去湊湊熱鬨的。
這日傍晚時分,小芬洗完澡,噴上防蚊水,因為白天汗流得太多,腦後和後背紅紅的,對著鏡子反手蹩腳地撲上痱子粉,身上頓時清爽舒適極了。
她拿著一把蒲扇邊搖邊出了大門,正好碰到上街回來推著空自行車的蘭英,小芬立刻高興地說:“媽媽,晚飯做好了,我洗過澡了。等你洗過澡,我們吃晚飯。”
蘭英臉上蒸曬的通紅,一身大汗,她架好車,看著小芬:“你去哪?”
“小亮哥哥乾爸爸給他買了新書,喊我去一起看。”小芬邊說邊準備跨步走。
“你怎麼不要臉呢?啊?什麼人的書都看?他乾爸爸是什麼東西?沒聽到你奶奶那天罵那個騷貨?你把身上擦得香噴噴的,還擦這麼多粉,你打算學她去勾人?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你怎麼不能讓我省省心?不許去!丟人現眼的忤逆東西!你要是學他媽媽一樣整天勾三搭四的,丟我跟你爸爸臉,我就把你這個倒生子扔前麵大河裡淹死!”
小芬被罵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裡實在不明白哪裡做錯了?媽媽是上街存錢的,怎麼還會發火呢?隻好悶悶地回到院子裡。
蘭英去房間拿衣服準備洗澡,屋裡有些暗,又沒有開燈,大約是什麼衣服一時沒找到,在房間裡摔摔摜摜,罵罵咧咧,終於拿著衣服出來,看到小芬站在那裡扇著扇子,火氣立刻騰上來:“像根木樁子杵那塊!晚飯不曉得裝出來涼?一天到晚儘想些烏七八糟的事,正事不做!”
“早就裝起來涼了,外麵有蚊子,在廚房罩著呢。”小芬回道。
“怎麼?冤枉你了?不服氣啊?”蘭英一下衝過來,抬手一巴掌打在小芬屁股上。
“哎喲!”小芬疼地趕緊跳開,蘭英又是一腳踢到小腿肚上,小芬疼的沒站穩,一下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哭了起來,蘭英上去又是一腳,嘴裡罵道:“哭什麼哭?你爸爸在外麵做生意,你整天在家裡哭哭泣泣的,找晦氣呢?”
小芬不敢再哭,抿著嘴巴憋住,站起來去洗澡間把身上的灰土擦乾淨,又去廚房把小飯桌和晚飯一樣一樣拿到院子裡來。
蘭英洗著澡,想起今天上街存錢,順便跟老大通了個電話。
本來說好了月底回來的,還有幾天就月底了,結果臨時有事又回不來了,從上次春上走,快四個月了,一天苦到晚,連個說掏心話的人都沒有。
又經常聽到外麵有人說哪家男的出去混出人樣子了,在外麵養小的安家了。
無巧不成書,回來路過加工廠,碰到大嫌嘴幾個打招呼的,結果聽到人家開玩笑:“老大這麼長時間不回來,你就放心啦?不過去看看,不要連兒子都給你生好了……”
“老大才不像彆人家德性呢,在外頭忙生意呢!”蘭英歡悅地騎車走了,聽得身後傳來:“老大是好福氣,娶個老婆是真大度。換人家男的幾個月不回來,早就吵到三當六麵的了。”
“話說回來,真在外頭養兒子也正常,苦出來這個家勢,來個兒子頂住,就圓滿了!”
人都是這樣,自己說閒話時不去想彆人感受,隨便上下嘴唇一碰,自己說的暢快了,聽得人什麼想法才不去管呢。聽的人真計較起來,就一句“玩笑都開不起呀?”打發的乾乾淨淨。
但輪到自己了,身份一轉換,聽到不入耳的閒話時,就對這些話東話西的人有怨懟了,但也隻能心裡悶口氣,畢竟她不像那些沒見過世麵,胡攪蠻纏的罵街婦人。
但鬱在胸中的氣總要撒出來才對,回來看到小芬穿戴整齊,洗得噴香乾淨的,立馬一身的疲憊和偽裝刹那間轟然坍塌,一股酸氣踩碎了理智。
自已生的養的,還能打罵不得?
難不成還能記恨?
真要上天造反了喲!
氣出過了,這會兒泡在澡池裡,反倒說不上因由的孤寂感。
以前希望老大闖出個樣子來,現在混得好了,家裡房子裝修得是村裡最好的,也不為買點油鹽愁錢了,想吃肉上街就能打,年年過年都能買新衣裳。走出去老早就把頭抬得老高,脊梁骨挺得比電線杆子還直,氣場十足。就連洗澡池子都用大理石鋪上,怎麼還是經常不高興?
前兩天照鏡子,看到樣子也沒多大變化,就是覺得哪裡不一樣,不舒服。
她不知那是少了年輕時眉眼間的柔情,少了可以因為多一畝田收成而眉飛色舞直達心底的滿足和真誠的開心。
媽媽出來後,平靜地吃了晚飯,沒有再摔摔摔摔摜摜,也沒有打罵她,隻是吃過把碗一推就走了。她把臟碗筷收拾進井灘上的木盆裡泡上,把洗澡間衣服抱出來放在井灘上的大塑料盆裡。晚上蚊子太多,明天早晨起來洗。
對於晚上的平靜,她心中慶幸了一下,畢竟去年的一幕還讓她心有餘悸,當然此後的人生中偶然想起,依然心驚肉跳。
去年夏天非常炎熱,有一日許是白天汗流的太多了,洗澡時發現胸前和脖子上都出點兒痱子了,於是穿好衣服後,便對著大房間的穿衣鏡灑了花露水,撲了痱子粉,反手蹩腳的,灑得不均勻,量也控製不好,有些灑到地上了。
蘭英進房間正好看她對著鏡子在灑痱子粉,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摟頭就是一個“脆響”的巴掌。小芬打懵了,還沒反應過來,被蘭英一手緊緊薅住頭發往堂屋裡扯,這樣她隻能後退著跟著,到了堂屋大桌前,蘭英拽住頭發根部猛地往下一拉,這樣她就不能動了,隻能臉朝上迎著媽媽。
“一天到晚學人家發騷,把身上灑這麼香,撲這麼多粉,是準備勾引哪個人呀?”蘭英的話帶著吐沫星劈頭蓋臉的正麵拋過來。
正哭著說:“我沒有!媽媽!”頭皮被拽得生疼,求牢道:“媽媽,頭發疼!我沒有,是身上出痱子了!”
此時蘭英哪裡聽得進半個字,點上來的火,早已把全身給烘到極點,不把火撒出來,這口氣怎麼平順?
一隻手依舊死攥小芬頭發,另一隻手上已摸到桌上剪刀,握住剪刀,把刀尖對準小芬的眼睛上方。
小芬一臉驚恐地撕著喉嚨狂喊:“不要!媽媽!不要!”那刀尖太近了,近的看不清,隻看到一片白光,仿佛眼珠已經觸到了,一片冰涼滲出。
蘭英扭曲著靠近的臉,猙獰地切齒道:“叫你不要臉,這麼點大就塗脂抹粉的,準備勾引哪個呀?我把你眼睛戳瞎掉,看你還出去蕩?”
聽到哥哥這邊又吵起來了,而且小芬喊出來的聲音都變調了,經文中嚇得拉開家裡大門,一口氣跑過來,對著大門就一陣“咚!咚!咚!!”狠命地敲,並大聲喊:“嫂子,在家吧?小芬,過來給我開個門!”
蘭英聽著外麵經文中猛烈的敲門聲,心裡更氣:“我一教育伢子,你們就過來礙事!一天到晚看不到苦,吃得穿得都比我好,用的全是從老頭老太那裡騙來的錢,他們沒有了就跟我們胡攪蠻纏,你們一大家子怎麼好意思的?我才不過這種看人鼻子說話的日子呢?”
隻是奮鬥這麼些年,生活毫不容易有點起色了,想起不僅養公婆老兩口,還間接的養經文中一家,特彆香二娘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天天吃香喝辣的,使她越想越不甘心,不平衡。
大家庭中的生活苦難在外人麵前生生咽著,那是為著維護麵子,但怒火仍卡在喉嚨裡。
想到這些眼神越發淩狠起來,充耳不理外麵的敲門聲,暗咬牙齒,近距離盯著小芬的眼睛。
無論多少年,小芬隻要對視上母親的眼睛,下意識的都會打個寒戰。
那雙迎麵怒視的,似要噴火的眼睛,幾乎快將她眼珠子灼化了,此時已不再害怕舉對過來的剪刀了,這樣的場麵讓她一下子仿佛失去了呼吸,也忘了哭泣的能力。
從後門草窗子爬進來的經文中,在堂屋看到這一幕,也嚇得沒敢喘氣。待輕輕上去,一把握住剪刀,安全拿到自己手上,才敢發聲:“嫂子,你就多夯啦?真想把伢子眼睛戳瞎得了?”
二叔的到來,讓她看到了暫時的安全,也找回了身體所有的本能。一下子掙脫出媽媽的鉗製,大聲地哭了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身上全是眼淚,眼淚把身上痱子粉衝得像斑駁的舊牆壁,身上花的,臉上也花了。
此後這段記憶若是無意被什麼激發出來,心似立刻蹦到嗓子眼,後背冷汗漣漣。這是她刻意遺忘的惡夢!
倒是蘭英,多年後還得意地向親友們提起此事,意思是決不容許有一點傷風敗俗的苗頭,一旦發現就立刻滅掉,以此炫耀她的正派家教!
多年後,那場被控製安排的婚姻,在她竭力反抗時,迎上母親的一雙眼睛,她似乎看到,若是不應允了,下一秒眼中就會噴出火來,就此能熔化,一如那把寒光直逼的剪刀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