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生遺憾,無法彌補
轉眼小芬上學了,因為媽媽說過千萬不能跟男生靠在一起,或是手拉在一起,那是傷風敗俗,不要臉的行為!
還拿出表哥小龍來做表率,據說小龍上學都不好意思和女生說話的,有一次放學路上同村一個女生在後麵喊他一起走,他嚇得一路狂奔回家。
“多正派呀!我柳家出來的人就是這麼正派!小時候不正派,長大了偷男人!”最後蘭英總結道。
當然對於媽媽最後的那句她並沒有聽懂,但知道肯定不好。
但是幼兒園裡都是男女生坐一起,下課也一起玩遊戲,所以下課後,除了去廁所,小芬基本不出教室,老師便強行帶她出去玩,小芬被拉出去跟著同學們玩,老師一走,她就獨自靠教室的外牆站著,看同學們玩。
幼兒園老師便跟蘭英說:“你家伢子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有點呆?”蘭英也沒有問小芬具體原因,有時在家裡就學著老師喊她“呆”姑娘,好多次甚至在親戚朋友麵前把老師說的話當笑料說,弄的小芬異常難堪,但是沒有人會去想她的感受,問她的原由。
當然啦,自己父母都這樣肆無忌憚地嘲諷,彆人更是當故事、笑話聽著!好在老師沒在全班同學麵前讓她難堪過,隻是私下裡一有時間還是會拖著她一起跟同學們玩遊戲。
就這樣很快一年幼兒園結束了,升入了一年級,成了一名真正的小學生。
一年級的語文徐老師,小學畢業,吃著父輩福利捧上了教書這個鐵飯碗。
她懲罰學生方式比較奇葩,喜歡拈眼皮,用手一捏一揪,還故意往上提一提,學生矮小,如果不踮腳就吃疼,踮了腳,她就再往上提一點,這樣隻能硬生生地吃疼,受過懲罰的學生每每想到心是又涼又驚。
又因自身文化水平不高,所以上課就乾讀課文,默字詞,也不能拓展多一點知識麵,布置的作業老一套,抄課文5遍,抄生詞20遍,一聽到布置作業同學們都哀嚎一片,但她樂此不疲,更覺自己管學生的本領了不得。
多年後小學同學見麵,大家都記得這位老師的無能之術,提起來一片貶損嘲諷,絲毫生不出一點的尊敬之情,更沒有人想著組織去看望一下她。
有一次小芬與後桌同學霞開玩笑,下課時趁她不注意悄悄藏了她的文具盒,後來因為被幾個女生喊去一起踢毽子,玩忘了。結果下一堂自習課做作業,霞到處找不到文具盒,小芬和同桌,徐老師也一起幫著找,正找著,小芬突然想起來,趕緊從桌肚子拿出來還給霞,告訴她想開玩笑的,結果自己倒玩忘掉了。
但是徐老師認定就是小芬是想偷回家,後來怕被搜出來,才拿出來的,原因就是她家窮。
幸好後來韓校長了解情況後,相信了小芬。儘管有校長的信任,徐老師還是不服氣。
讓她背對全班,鼻子緊貼黑板旁的牆壁,罰站了整整一節課,下課後還讓她轉身麵對全班同學,展示她鼻子上蹭到的白色石灰。此時的小芬像戲台上的小醜一樣無助又難堪。
多年後看台灣作家三毛的作品時,看到其中三毛寫被老師懲罰的那段時,猛然記起自己那曾經噩夢般的羞辱,心跳驟然被截斷一樣,陣陣戰栗從腳底蔓延至周身,隨後臉上一時滾燙。
同學霞的家族中有人在鄉裡做官。
當晚回家,非常委屈地告訴媽媽這件事。
蘭英說:“幸好沒什麼事,讓你長長記性,叫你跟有錢的人家伢子玩?人家都瞧不起我們家,你還往前湊!自己少做不要臉的事,就不會出這種事了!”
後來小芬也把這份委屈訴說給爸爸聽。爸爸聽了,隻說:“這麼點事就受不了了?以後長大了,多少大事等著你呢。最後不是沒事了?我們現在才難呢,天天在外麵苦錢,遇到事,連說的人都的找不到!”
二年級的一次課間大家在玩,突然飛來一隻紅薯砸到小芬眼睛,頓時眼睛睜不開,淚水也止不住,且又紅又腫,闖禍的同學也嚇壞了,可因他父親是村乾部,徐老師來到教室,了解完情況後,嚴厲地製止小芬再哭泣,並教她撒謊是自己弄傷眼睛的。
沒想到同村一個高年級同學跑回去告訴了蘭英,蘭英直接到學校,被徐老師攔在教室門口一通威脅:不能打乾部子女,不然就是打共產黨!
蘭英本不想為難無心的伢子,但聽這話氣不過,毫不示弱地當著她的麵打了同學兩個嘴巴,並拽著同學去找校長。
徐老師嚇唬蘭英,要拉她上派出所。此時經文國在外經商已有起色,認識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徐老師鼠目寸光,也沒有想到,以為還是可以欺負的窮人!
蘭英理直氣壯要跟她去,並在校長辦公室與經文國通電話,經文國回複下午就帶律師回去,儘管去法院,不怕。徐老師一下子就慫了,趁著校長與蘭英周旋時,偷偷溜走了。最後校長道歉,公道處理了此事。
此後徐老師再也不敢小覷小芬和她家了,有時還恬著臉搭話,無奈小芬對她早生芥蒂和嫌惡,毫無好感,每次都是定定地看著她。
此次事件後小芬眼睛幸未受損,倒是蘭英常常人前人後一再提起這次英勇舉動,最後總加上一句萬年不變的內容:幸虧你爸爸混出來了,再說我也不是吃素的,要不然吃虧都不敢吱聲。我們這麼苦,都是為你好呀!你看現在走出去我們背挺得筆直!以後要聽話,長大了要孝順我們,懂呀?不能做忤逆子!
看著蘭英說的眉飛色舞,吐沫橫飛,小芬一點都不覺得是什麼風光的事情,而且那個闖禍的同學後來回家還被家裡人打了一頓,並在那個學期結束就輟學了。儘管知道這個結果不是因為她這個事情引起的,但沒法克製人的聯想。
好在這個徐老師隻教到二年級,但是她的各種行為卻是小芬小學生涯中最大的陰影,甚至多年後同學之間談天都不願提到她,實在順帶提起時,陰影等級依然排第一。
三年級換了語文老師,是個人品很好的退伍軍人,陳老師,做事公道,教學水平上升了,小芬喜歡上了語文,整個人也開朗許多。他發現小芬聲音好聽,每天晨讀後,全班唱一首歌,就讓小芬做領唱,小芬開心接受,每天放學路上都在想第二天唱什麼,然後有空就哼一哼。這天洗腳時因為哼唱,讓心煩的蘭英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真不要臉,一天到晚哼哼唧唧,像個戲子,到處招搖,顯能!不曉得自己塌鼻子大扁臉細眼睛,醜呀?小芬自信心立受打擊,第二天再也不肯領唱了,無論陳老師怎麼鼓勵都不肯再開口唱了。此後也不敢在人前放聲唱歌了,無論何時都不願示人的一份遺憾。
有一次陳老師講課,提到了香椿樹,小芬立刻興奮地舉手說:“陳老師,我家有!”陳老師是個退伍軍人,見過些世麵,知道香椿芽好吃,營養價值高,且農村大多人家都是臭椿,香椿鮮聞,便與小芬再三確認,小芬堅定認真地說:“我爸爸說的,我家就是香椿樹!”陳老師便與她約定好,第二天中午放學去她家采摘香椿芽。小芬欣然答應了,放學回家就跟蘭英說了,讓蘭英好一頓數落:“啊!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呢?人家外人以為我們家多窮呢,在家啃樹葉子,跟豬吃得一樣!你真是個討債鬼,忤逆子,純心氣死我呀?嘴真賤!”
不過第二天陳老師來了後,蘭英還是笑臉相迎,經陳老師一翻解釋說明後,方知這香椿樹還挺金貴,而香椿芽是一道上得了台麵的菜,蘭英這才真得笑顏大開,儘老師采摘。當天下午就打電話告訴經文國這事。經文國一聽,心也活了,這不花錢的好東西可以用來送人,托人辦事的。至於之前罵小芬的事,沒有人會去生出點歉意,反正伢子,罵罵也是讓她長長記性,以後在外麵少亂說話丟人。
這時,經文國的生意早已經闖出點名堂,掙的錢大部分去打通方方麵麵的關係,剩下的拿回來陸續將欠蘭英小叔和大舅哥家的債帶著一點一點還掉,所以家裡的日子並未寬裕,但在蘭英和經文國都看到了奔頭!夫妻更是同心協力,撅起屁股埋頭苦乾!
這年中秋前經文國帶了一大筆錢回來,把柳老大和小叔的錢終於還清了。還錢時順帶請了他們來家裡吃飯。
小小半磚半土的院子裡,蘭英小叔小嬸,柳老大一家和柳老太,一張桌上都擠不下了,玉蓮把廚房燒火的小芬推上桌,她跟蘭英姑嫂兩個在廚房忙得熱熱鬨鬨,說得嘻嘻哈哈。
酒足飯飽之後,經文國把小叔小嬸送回街上,回來帶著柳老大和小龍到經老太那邊睡了。
因為中秋回來帶了不少稀奇吃食,送給母親一些,又給了個大紅包,今天請客雖沒請上桌,但蘭英魚和肉各盛了一大盤子送過去,所以這幾天經老太太臉色特彆好看,人也和氣,自從經文國跟她說過要借住一晚後,她用了兩天時間順好廂房,打掃乾淨,簡易的架子床上鋪了乾淨的稻草,墊上棉花胎。蘭英一早也拿了枕頭床單被子過來,把床鋪整好了。
洗過之後上床時,蘭英發現家裡床太小了,三個大人帶個伢子實在沒辦法睡,就讓小芬去爸爸他們那兒睡,那張床是經文國自己搭的架子床,又大又牢。
小芬一聽跟三個男生一起睡,死活不肯。讓蘭英拽到院子裡小聲狠罵了一通,然後攆到大門外,看著她往經老太家方向走,才放心關上院門回來了。
哪知小芬一看關門,立刻掉頭往家走。廚房灶台後為了拿柴草方便,特意在灶膛東牆上對外留了一扇小窗,能塞一整個稻草進來,當然像小芬這樣瘦小的孩子也很容易爬進來。之前因為鑰匙掉田裡,蘭英當她麵用小樹枝慢慢從外麵把裡麵的插銷挑開,讓她爬進來開了大門的。她也學媽媽小心地,悄悄地慢慢弄著,好長時間才挑開,迅速爬進來,又立刻關上門。她膽小,這東山頭邊沒有彆人家,旁邊有一塊爸爸帶人挑出來的人工小魚塘,裡麵養一些魚專供家裡吃,晚上水裡生物發出各種聲音,悄悄開門的時間裡緊張加上害怕,後背全是冷汗。坐在燒火凳上歇了好久才把氣息平好,想著門樓子有一把黃藤椅,可以窩著對付一夜。
到底是孩子,沒思慮周全,睡覺倒是可以的,但農曆八月的夜晚可不像白天,早晚溫差大,風一吹,穿著單衣躺不了多久,就凍得冰涼,小芬自小身體就弱,受冷的時間稍微長些,渾身哆嗦,鼻涕眼淚也出來了,小芬隻好跑到廚房躲在灶台後麵稻草上,屋子裡溫度高些,很快身體暖和了,但是蚊子卻來了,很快小芬身上被叮了好幾個包,又沒點蚊香,又沒帶扇子,她隻好又跑到門樓去,呆了一會兒冷得受不了,再進廚房捂一會兒,等有蚊子來叮時,又跑出來。
就這樣一會跑進一會跑出,帶來的小動靜驚動了蘭英,她跑出來一看小芬正站在井灘上跳著腳來回動著,跑過去一把揪住耳朵就罵:“你怎麼進來的?一大晚不過去睡覺,發什麼神經病呀?”
“啊!”小芬被突然襲擊嚇了一跳,又疼得咧嘴大叫:“哎!疼!……我不去睡,爸爸他們都是男生,我是女的!”
“什麼男生女生?你不跟他們睡,睡哪?”
“我跟你們擠一下,我就睡床邊上一點點!”小芬哀求著:“我都二年級了,他們都是男生!”
“我們三個大人的睡一起本來就擠,他們床大,你過去有空檔。什麼男生女生?小伢子哪那麼多講究?走,我送你過去!”蘭英拽起小芬一隻手就走。
“我不要!你們不是說要離男生遠點嗎?我不要跟男生睡一張床上!”小芬另一手倔強地抱著廊簷上柱子,死活不肯走。
蘭英撒子手,走到院角的柴堆抽了一根樹枝。
“媽媽,不要!不要打我!媽媽!”小芬看到媽媽怒氣衝衝拿著樹枝過來,急得邊哭邊求饒。
蘭英上來劈頭蓋臉就打,邊打邊罵:“一大晚上不睡覺,還回嘴動舌的!你說你多忤逆?我們忙一天了,晚上想好好睡覺,你在這塊支吾粘牙的作怪!”
“不要打了!大晚上打伢子咋呀?”被吵醒的柳老太起來拉住蘭英,去拉起小芬:“乖乖,不哭了哦。打疼了吧?”小芬一頭鑽進外婆懷裡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抽抽搭搭地說:“外婆,我不要跟男生一起睡,我跟你們擠,我就睡床邊一點點就好了。”
“你還說!”蘭英一聽又要上來打,被柳老太喝住:“大晚上把伢子打的鬼哭狼嚎的,你準備叫我跟你嫂子現在起來回家?伢子也這麼大了,不好意思跟爸爸舅舅一起睡,你逼她咋呀呢?她能睡多大?我們擠一下子就是嘍。”
說完帶小芬去打井水把臉洗一下,回房間在燈下看到手臂上紅色蚊包,心疼地說:“怎麼咬了這麼多?”便拿花露水把身上蚊子叮過的都揉擦一遍。
外婆把花露水小心的倒在每個蚊包上,再用粗糙的大手一遍一遍地揉擦,終於那些紅包不再癢了,胳膊上的吹得冰涼的雞皮疙瘩也消退了,小身體逐漸軟和溫暖起來了。
然後讓蘭英跟玉蓮睡一頭,她摟著小芬一起睡。小芬抱著外婆睡在床裡麵,儘量縮著小身體往牆上靠。等她睡熟了,外婆把她抱到懷裡緊貼著自己,再把被角掖到小身體下麵裹好。睡夢中的小呼嚕都香甜起來了!
這天村裡開婦女大會,會議就在村子裡最早豎起樓房的何大富家開的,因為是婦女大會,女人們都把伢子帶上,大人開會去了,伢子們便聚在一起玩。
本來大家圍在一起玩“丟手絹”遊戲的。輪到小芬時,她悄悄把手絹丟在何大富女兒身後,正好沒被發現,所以何大富女兒就輸了,要表演節目。何大富的女兒不願意表演,就生氣地說:“不玩了,不跟窮伢子玩!”這話太有號召力了,於是伢子們紛紛起身圍在何大富女兒身邊,這樣小芬就硬生生的被孤立了。
好在小芬已經習慣了,從小蘭英就不允許她去村裡人家玩,除非有父母帶著,說是怕彆人嘲笑她家窮;或是問了什麼不好的話,小芬不會說話,丟臉!
小芬坐在旁邊看大家玩,也看得津津有味。何大富女兒一看小芬笑得蠻開心,便不願意再玩了。
伢子們聚在一起,肯定會找到樂子,大家又把眼光瞄到了村子裡種了幾棵梨樹的“麻”奶奶家。
“麻”奶奶因為小時候得過天花,命撈回來了,但留下了滿臉滿身的“坑坑窪窪”,就得了個“麻子”的稱號,伢子們私下裡就調皮地喊她“麻”奶奶。有時候當麵也會喊漏嘴,碰上心情好的時候沒什麼,如果正好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那這個伢子就慘了,會被直接拽到他家大人麵前,當麵教訓一頓。
“麻”奶奶每年的油鹽醬醋,伢子的零嘴,人情禮,四季衣裳,四時八節的花銷,全部靠這幾棵梨樹換得錢來維持的。
但伢子們沒想那麼多,隻是淘氣地想去摘幾個梨吃吃。
因為幾個伢子目標本就大,再加上一直嘰嘰喳喳的,所以剛進梨園一會兒,就讓“麻”奶奶發現了。於是跑梨園去抓伢子們,奈何伢子一看她來了,就四處竄,撞到樹上,把熟透的梨撞掉好幾個,把“麻”奶奶心疼的破口直罵,伢子們更是惡作劇般故意搖落幾個,“麻”奶奶看一個伢子也追不上,地上十幾個熟透的大梨全摔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邊哭邊罵。
那邊開完會的大人們出來了,聽到這邊這麼吵,便都跑過來看熱鬨,蘭英看到小芬站在馬路邊,就問她怎麼回事?聽小芬把事情說了一遍後,大人們都各自喊回自家的伢子,當著“麻”奶奶的麵一通訓罵,大人再賠個不是,繼續邊罵邊拽著伢子回家了。
幾分鐘時間,就隻剩下蘭英娘倆和還在坐地上斷斷續續抽泣的“麻”奶奶,小芬有點不忍心,走過去說:“奶奶,快起來吧!他們都走光了!”蘭英也跟著說:“大媽媽,趕緊起來,地上的梨拾起來,洗乾淨,家裡人還能吃的。”
“麻”奶奶想想,再哭下去也沒用,人都走光了,也不會回頭來賠她的。隻好起來,撣撣身上的灰,拽正衣服,回家去拿籃子來拾梨了。
蘭英也拉著小芬回家了,快到家時蘭英才說:“今天沒有跟他們一起胡鬨,是對的。把人家梨樹作成這樣,她家就指望賣梨的錢來家用呢。以後這樣的事也不要摻和!”
“嗯!”小芬點點頭。
這件事後來“麻”奶奶一看到蘭英就誇一通小芬,因為那天隻有小芬沒有進她家梨樹林。
蘭英每次聽後都自豪無比,回來總會重複一次表揚小芬,最後再順便提到她平時的教導,不然小芬也會跟其他伢子一樣頑劣。
越發堅信她的教導理念是正確的,朝著這條正確的路繼續升級下去!
這天學校通知每個學生交兩毛錢,集體看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小芬晚飯時跟媽媽一說,蘭英便說:“家裡剛把債還清了,不曉得錢多難苦呀?二角錢能買一大袋鹽呢,電影不看又不會死人,你就跟老師說不想看不就行了?一點都不懂事!忤逆的東西!”
第二天小芬隻好對老師說不去看電影,陳老師問為什麼不參加集體活動,她不敢說原因,隻好緊閉著嘴巴,什麼都不說。陳老師也無奈,隻好說:“這個電影很值得看的,而且是大家集體活動,以後會後悔的呀,小丫頭!”
小芬點點頭,轉身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她怕陳老師看到,都不敢抬手去擦。一直走到操場一角,才敢停下拿出手娟擦臉。
多年後的一天下午,小芬在電腦上搜到這部電影,一個人靜靜地全程看完,泣不成聲,自己也不知道是讓影片感動的,還是替多年前那個無助的小孩感到委屈,為自己彌補了童年曾經錯過的遺憾,情緒紛亂。
第二天早晨,背著書包去上學,碰上香二娘站在自家大門口,喊住她大聲說:“昨天小亮學校組織看電影,我也買了電影票,跟他去看了。真好看呀!小芬,你們一個學校的,昨天怎麼沒在你們班那裡看到你?你昨天坐哪塊的?”
小芬沒有回答,低著頭快速向學校走去。
這天中午蘭英匆匆吃了午飯,就去田裡忙活了,小芬吃完飯,才想起來鉛筆用光了,忘記問媽媽要錢買了,隻好先去找奶奶借一下。
到經老太家,小芬說:“奶奶,我爸爸媽媽他們都不在家,您先借我一毛錢買鉛筆?”一枝鉛筆八分錢,一塊橡皮一分錢,小芬想可以買一枝鉛筆和一塊橡皮,多一分錢可以給自己買兩塊水果糖甜一甜。
經老太聽了,眼角一吊,鄙夷地看著小芬:“你爸爸媽媽叫你來借的?你爸爸不是做生意,當老板了嗎?怎麼會沒錢?借錢準備什麼時候還?一年,還是兩年才能還上?”
小芬讓她的話羞得滿臉通紅,掉頭委屈地往學校走去,下午依舊捏著握不住的鉛筆頭劃著東倒西歪的字。
鉛筆頭寫字和金蓮衛生紙做草稿紙,幾乎伴隨了她整個小學階段。用衛生紙打草稿還是她一個聰明的發現,一麵用完,另一麵可以上廁所,不然沒法找到多餘的本子來打草稿,更不可能像個彆同學一樣,父母買了大白紙裁開裝訂成草稿本。
這一年的冬天,經文國和經文濤接了一筆大生意,實在忙不過來,就喊上經文中一起幫忙,答應到時候給一筆錢回來過年,經文中想正好閒時間,這樣還能掙一筆錢開心過年。
男人出去做生意了,地裡不太多的活自然由蘭英和香二娘兩個女的來乾了,經老太因為帶上經文中去掙錢了,便主動請纓:給她們做午飯。這樣蘭英和香二娘也不用趕回來做午飯了,伢子們中午放學回來還能吃到熱飯菜。
經老太本來就不怎麼會做家務,做飯的手藝也隻停留在熟了的層次上,動作上又比較慢,所以基本上每天中午都是一鍋鹹肉菜飯,但在小芬心中已是溫情時光了。
上一次的溫情場景還是幾年前,兩兄弟合力養了一頭大肥豬過年。殺豬這天,經老太爺帶著一大家子吃了頓樂融融地飯,那天兄弟二人跟經老太爺喝酒談天,蘭英炒菜,香二娘洗菜,經老太坐在廚下燒火,小芬和小亮儘情吃肉喝湯,吃飽喝足了一起快樂地追逐打鬨,且沒有遭到大人們的斥罵。真的太開心了!
而這種大家庭的歡樂情景,此後一生再未有過。
成年後小芬每每想起,隻覺這個家族的涼薄與自私,還有永遠缺失的凝聚力。
兩兄弟年前賺了一筆大錢,開開心心回來了,一大家子都開心,特彆是經老太看到經文中這一下掙的抵得上以前兩年,更是開心,且心裡也盤算著:年後怎麼得也要讓老大帶上老二一起做生意,不行就大鬨一場!
經文國聽了蘭英說,他們走後這段時間,經老太每天都來幫忙做午飯,雖然全部都在經文國這邊吃喝,但也開心母親這次的顧全大局,於是年三十特意給父母每人包了個大紅包,老倆口看到鼓鼓的紅包,也笑得合不攏嘴。
特彆是經老太,大年初一,所有來拜年的人向她問好,都答應的脆崩崩的,滿臉都透著歡喜,渾身仿佛都發著喜慶的紅光!
春節期間,辛苦了一年的人們趁機好好放鬆一下,再養養膘,最多過完正月十五,這個年就算過完了,又開始了新一年的忙活了。
過年期間大多聚在一起打打撲克牌,小打小鬨玩玩。也有打麻將的,麻將輸贏大一些,且時間耗得也久,那一般都是有點家底,或是做個乾部,或是在外麵做生意當老板的,聚在一起把過年的娛樂氛圍烘到燃點,在旁邊看的人也湊熱鬨助興。
因為香二娘這張廣播嘴,所以村裡都知道年前經家兄弟倆大賺了一筆,過年期間打牌打麻將肯定不會放過他們兄弟倆。
因而,從初一開始,除了給長輩拜年,經文國基本每天都要陪一桌。當然大部分都是鄉裡和村裡的乾部們,平時在外做生意,村子裡有時分派的任務,領導乾部看蘭英一個女的,就會分些相對輕鬆的活,或者乾脆就不分派了,這些人情經文國正好利用“牌桌上的文化”微妙處理一下,這樣既不顯得太直白,又自然的皆大歡喜。因此蘭英並不阻攔經文國每天的應酬,有人到家裡來玩,還好茶好水的伺候好。
經文中家就不一樣了,兜裡有錢了,香二娘更是玩得不亦樂乎,奈何女人們基本舍不得打麻將,隻聚在一起打打小牌,話話家常,麵前象征性的放點錢,就圖個熱鬨。
香二娘有點錢,人也飄了,看不上小打小鬨的玩,直接放話:要玩就玩大的!好不容易過個年,不放開來玩幾天,苦得有什麼意思呀!
來喊她打牌的女人聽了直咂嘴,聚在一起打牌的女人們私下裡編排著:“才有兩個臭錢,就騷包起來了!不是他家老大念到兄弟情,憑他們夫妻能這麼抖?老二平時苦死累活的,掙兩個錢,有一半都填到她‘老鼠洞’了,這塊才有兩個臭錢,就瞎糟糟的了。他家老大也掙到了,也沒看到蘭英在外麵大話條條的嘛!”
有些快嘴的特意把聽到的話跑來告訴蘭英,晚飯時,蘭英有些得意說起這事,最後又道:“聽說這幾天老二被人喊去打麻將,二娘子就跟過去,打兩、三圈就把老二換下來自已上,二五兮兮的,人家牙都要笑掉了!老牛,大筒,呆寶子三個人就天天來陪她打牌,人家打聯子算計她,呆巴巴的送錢給人家。”
經文國聽了搖搖頭說:“盛不住事,捂不熱口袋的主!”
在蘭英看來,男人是給家裡撐場麵的,撐大錢了,更應該服侍呱呱的,因而處處小心,事事順著經文國來。
她的想法和行為漸漸滋長了經文國的氣焰,覺得自己有了頂天的本事,眼皮子開始往上翻了,對家人三分鐘耐心都沒有,一不小心就擺臉子、丟衝話,當然對外人還是一臉溫和的,而蘭英為了維護麵子自然是搭唱好的。私下裡關起門來小聲吵多少次,反正彆人是看不到,聽不到的。
當然早就警告過小芬,在外麵莫要亂說,不然回來把嘴打爛掉!
等經文國又出去做生意了,蘭英往往會把一些咽不下,消化不掉的氣撒在小芬身上來,在她看來女的受男的氣,自己生養的受點氣,都是應該的。於是這個言難和色難的惡性慢慢在這個家中重複循環起來。
而在外人看來,他們夫婦脾氣好,肚量大,發財了也不嫌貧愛富,夫唱婦隨,相敬如賓,家庭和睦。
這天午飯後,經文國又被叫出去玩了,家裡來了幾個女的跟蘭英打起了小牌,小芬便去奶奶家找小亮玩,剛進院子就聞到一股香味,走到堂屋門口看到奶奶在給小亮哥哥泡精果粉,桌上還有一盒拆開的董糖,小亮哥哥嘴上,臉上都沾著董糖上的白色粉沫。
小芬咽了口口水,便喊了聲“奶奶!”
看見小芬,經老太太立刻把董糖收到香案抽屜裡,沉下臉問:“來乾嘛?”
小芬說:“我找小亮玩。”
經老太太便道:“進院子也不吱個聲?沒規沒矩,跟你爸爸媽媽一樣,缺少教養的東西!”
小芬尷尬地站了會兒,便委屈巴巴地回去了。
晚飯時,躊躇半天,還是說道:“大大給我買的董糖我能吃嗎?”
“你怎麼想起來吃這個?家裡有大精果,花生,還不夠你吃?我小時候過年哪有這麼多吃的?你真是好日子過多了!還挑三揀四的?董糖過年給小龍哥哥了,你爸爸做生意,舅舅他們借錢幫忙的,一盒董糖舍不得呀?小氣扒拉地!”
董糖沒要到,還被斥責一頓,小芬沮喪的低著頭扒著碗裡的稀飯。
心裡對董糖的渴望反倒執念起來,想著長大了,一定要買給自己吃個夠。
多年後工作的第一個春節,小芬特意給自己買了盒董糖,發現並沒有期待中那麼好吃,或許這份期待等的太久了,已經沒有想吃的興趣了,隻是想彌補一下那份遺憾。所以即使不吃,每年春節還是會買上一盒,聞著看著都好。就像那一句“年少不可得之物,終將困其一生。”
初六這天,經老太幾個娘家侄子一起來拜年,外麵下著大雨,大家便坐著一起閒聊,因經文國現在也是在外頭“混事”的人了,所以逢上這種陪客的場麵,經老太爺和大家都挺願意拉上他一起,談天話題能多些外麵大城市的新鮮事,場麵也撐住了。
村裡唯一的大學生俊也和父親一起來拜年。於是大人們在堂屋談天,幾個伢子便聚在臥室吃零食,說話。
小芬和小亮非常崇拜這個有學問的哥哥,同時也對大學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和向往,不停地向俊問出各種問題,諸如:每次考試要達到多少,才能考上大學?大學生是不是可以反駁老師的觀點?大學裡是不是像電視上那樣可以自由組織各種活動……
看著兩個小屁孩一臉的神往,俊笑了,他說:“不光是學習好,還要懂很多書本外的知識,所以我們要多讀課外書。你們長大一點,上了初中,高中就會明白的。”
突然他瞥到桌案上有毛筆筒和宣紙,想起經老太爺也是書香世家,便站起來走到靠牆的櫃子看一下,發現櫃門鎖著,裡麵有十來本書,從書脊看,有《百家姓》《千字文》《資治通鑒》《星火燎原》等,便問道:“這裡麵的書你們看過嗎?”小亮搖搖頭說:“鎖著呢,我看到爺爺看過,我看不懂。”
小芬沒有吱聲,記得一次過來玩,正碰上經老太爺在看書,她便蹭到爺爺身後想看一看,還沒看兩行呢,爺爺就收了書,轉頭跟她說:女伢子不要看這些書,要多幫大人做做事!所以她一個人從來是不敢進爺爺奶奶房間的,更不敢去翻看那些書的。
俊展開一張卷好的宣紙,看著上麵欣賞地說:“爺爺寫字真好看!”小芬便起身過去,看到大大的宣紙上抄寫著《朱子家訓》,每一個毛筆字都工工整整的,她知道那叫小楷,大字課上老師說過的。
但她從來沒見到過爺爺寫字時的樣子,每年春節爺爺家和二叔家的春聯都是爺爺寫的,凡是看到的人都會誇讚。
自己家的春聯小時候是爸爸在年三十自己寫的,這兩年家裡條件好些了,春聯都是爸爸上街買的。
她也羨慕過二叔家每年春聯引來的那些讚揚,卻沒敢奢望過爺爺會給她們家也寫春聯,學校開始教寫毛筆字時,她就想著學好了,以後春節也能給家裡寫春聯了。
旁邊有一卷寫春聯裁下不要的紅紙,俊便展開說:“我們也來照著爺爺的字寫著玩吧。”
三個人一人拿了一張紅紙條放在自己麵前,因為隻有一隻毛筆,三人便輪流寫。
輪到小芬了,因為在學校學了幾節課,握筆的姿勢和基礎筆劃正好都學過,便在房門上春聯裡選了“錦繡”兩字,記得老師說過初學者筆畫多些的字寫了會好看些,照著一筆一劃小心地寫起來。俊看她寫完,便問:“你們學寫大字了嗎?寫的不錯呀!”,小芬笑了笑,臉上微微泛起紅暈。
小亮要拉著她一起拿出去給大人們看,小芬有點害羞,便賴在房間不肯出去。小亮高興地說:“我來拿過去!”便拿著他和小芬寫的出去了。躲在房間裡聽到堂屋裡爺爺和客人都誇寫的不錯,不知道誰說一句:“還帶點筆鋒呢!”。
經文國便說:“給我看看。”小亮便把小芬寫的遞過去,說:“大大,這是妹妹寫的。”經文國拿著看了一下,說:“嗯,力度不夠,才寫得馬馬虎虎,就開始炫起來了,飄了!滿瓶不動半瓶搖,一點女伢子樣子沒有!瘋頭顛腦的!”
被大家誇讚的小芬終於敢往堂屋走了,剛站到門口聽了爸爸的話,瞬間像觸電一樣站在原地,隻感到臉上“唰”地火辣辣燙起來,口腔裡泛起一陣寡淡,心直直地沉了下去,以至於全身都有點虛虛的,深吸半口氣,悄悄回家了。
從那之後對練字的興趣再也提不起來,也不再去想把字練好了,這也成了她一生最懊惱又最抵觸的事情之一。
待到成年後方才明白,有些長輩總覺得自己經過事,要用自己的方式來錘煉一下晚輩,既是為晚輩好,也是抬高自己的威嚴!
其實是有些人看見美好開心的事情裡沒有他們存在的價值,所以便不開心,便借用長輩的名義打壓一下,美其名曰:提前經點事,保護關愛晚輩!
這樣的人沒有給予讚美,怎會收獲頌揚?事後還總怪晚輩不懂他們的用心良苦!更會哀歎自己沒有修行到好的晚輩。
學校有一架電子琴,上音樂課前老師才會搬到教室放著,因同學們都在外麵玩遊戲,小芬便悄悄地坐過去,按照琴架上放的“世上隻有媽媽好”的簡譜彈著玩,彈了一小段,發覺身後有呼吸聲,一掉頭看到是音樂老師站在她身後,臉瞬間通紅,結結巴巴地說:“喬老師,我……”
“彈得不錯是呀!學過嗎?”喬老師笑咪咪地誇讚,小芬低著頭,臉上紅得發燙。
“喜歡的話,以後有時間來找我,教你。”喬老師溫柔地摸著這個文靜的小姑娘的頭說:“你的大眼睛會說話呢!皮膚白白的,好可愛!老師喜歡你,你長得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小芬害羞地把頭快低到胸口了,沒有回答。
心裡卻疑惑著:媽媽總說我塌鼻子大扁臉細眼睛,皮膚慘白的沒有血色,不像她,但是爸爸眼睛好像也不小,隻有鼻子跟她一樣塌的,應該像爸爸吧。
整節音樂課小芬都聽的很認真,喬老師說的每句話幾乎都能背下來了,而且她不知道自己一整節課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興奮的小臉到下課還紅撲撲的。
喬老師是上學期到這個學校的,帶幼兒園兼學校幾個年級的音樂課。隻是不曾想過,就是這麼一周一次的音樂課,這麼一位本不多交集的喬老師,會給她留下一段仿似母性的溫情,乃至一生每每回味都猶記那溫度。
新一周的周三下午的音樂課在小芬的期盼中到來了,喬老師把電子琴送到教室,看到隻有她一人坐在座位上,便笑著問:“下課了,你怎麼不出去玩?”
小芬走過去,站在電子琴前麵看著,因為緊張小臉漲的通紅,兩手執住肥大的衣袖握緊慢慢往裡縮著。
雖家境早已好轉,但蘭英覺得她身高沒有定型,因此衣服一部分來自蘭英舊衣翻改,一部分來自親友舊衣贈送,少量新做的衣服蘭英也要求裁縫做大一兩碼,又因她一直比同齡人矮小瘦弱,因而衣服和鞋子總是寬寬大大的,大風的天氣裡,站在戶外,小芬就像根晾衣杆。
喬老師摸了摸她的頭,溫柔地抓著她的兩隻手說:“來,彈一段,想彈什麼都行。”
小芬看著喬老師柔和的笑眼,像花一樣甜美,心裡也蜜滋滋的,放鬆緊張的身體,坐下彈起了上一堂課教的“世上隻有媽媽好”的和弦部分,(這是她以前不知道的知識,上堂課聽喬老師說才知道學會彈奏一首歌曲有這麼多要素組合。)停下來後,她轉身抬頭眼珠一動不動地看向喬老師。
迎著這期待目光,喬老師眼底一熱,旋即俯下身在她耳邊悄悄說:“彈的真好,下課沒事的話跟我到辦公室,再多教你一些。”
小芬瞬間瞳孔一震,眼睛立刻注入光芒,下意識的欣喜揚在臉上,小臉上還未褪儘的緋紅和著由衷的甜笑無聲地直沁喬老師的心頭。
音樂課結束後,因後麵是自由活動時間,小芬便跟著喬老師一起到教師辦公室,大部分老師已經回家了,留下的有幾個在批改作業或做備課講義,還有幾個是輪流值日管理學生大課間紀律和安全的。
喬老師辦公桌在最後麵牆角處,她把琴橫放在辦公桌和黑板牆麵之間,然後再搬來一張方凳,讓小芬坐上去,她挨著小芬坐在自己椅子上。小芬把剛剛上課內容彈了一遍,喬老師糾正了她的手勢,小芬用正確的手勢重新彈奏一遍,自己也感覺太刻意彆扭了,喬老師告訴她回家可以拿個小壽碗放在手心抓握來練習。然後再糾正了她彈錯的幾個音符,小芬反複練了幾遍,喬老師才滿意地點點頭:“今天就學到這裡,不能一下子急著學太多,記得回家練練抓碗哦。”想了想又說:“有條件每天都能練習彈一彈就更好了,以後有時間過來找我,隻要不忙都可以練一練。”
小芬乖巧地點點頭,想著:好像爸爸掙到大錢了,等找個他們心情都好時候說一說,看看能不能給我買個最便宜的電子琴,不能總給喬老師添麻煩。
這一天放學回家,小芬看到爸爸回來了,還帶了幾箱健力寶和好多方便麵,還有香肚,以及其他她叫不上名字的好吃的東西。
媽媽也很開心,在廚房劈裡啪啦炒菜,連院子裡都是菜香味,小雞們,大黃狗好像都變歡快了。
晚飯後,收拾完桌子,經文國從皮包裡拿出好幾摞碼得整整齊齊的錢,全部一股腦堆在桌上,讓蘭英明天和他一起上街存銀行。蘭英兩眼放光,一摞一摞開心地數著,眼角已笑得起了皺。
小芬看爸爸媽媽都很開心,趁機說:“爸爸,我們家是不是有錢了?能不能給我買個電子琴?喬老師說我有音樂天賦,學琴比彆人快,彈得好。”
“你這個忤逆子!一點見不家裡好!才有點錢就要買東買西的瞎糟,買那些破玩意乾嗎?不要學你二嬸,日子才好點個,就支五十六的顛了,一點都不像我們穩重!”
蘭英停下數錢,一張笑臉立馬換成了板磚臉,罵完,接著繼續數,剛數兩張又停下,對小芬警告道:“我們家裡有錢,不許到外麵說,防止人家惦記,聽到沒有?”
小芬點點頭,對電子琴的希望破滅了,長大後每每看到古箏,電子琴,鋼琴她都忍不住要摸一摸,碰一碰,哪怕仔細看一看也好,可卻不敢去學。
可能最美好的彈琴的畫麵還是在那年,和喬老師一起坐在琴凳上,快樂地音符從琴上飛出,飛到很高很遠,那是用儘一生也夠不到的地方,但又是年幼的心常常想掙去看一看、觸一觸的地方!那點愛一直是她未來人生中不可忽略的光!
周三中午上學前小芬把偷偷藏在衣櫃裡的兩罐健力寶和一大把裹著花花綠綠包裝紙的巧克力小心地塞進書包,然後飛快地出了家門往學校走去,一路上一會兒蹦蹦跳跳,一會兒歡快地飛奔,而且還莫名其妙地傻樂好幾次。
整個下午,除了上廁所外,幾乎一刻也沒離開座位,她要守著書包裡的秘密。
下午音樂課結束後,她像往常一樣來到教師辦公室,不過這次她帶上了書包,趁喬老師放琴拿凳子,她趕緊從書包裡拿出健力寶和巧克力,一股腦全堆在喬老師辦公桌上。
喬老師一轉頭看到桌上一大堆吃的,高興地抱了抱小芬,溫柔地說:“謝謝你哦!不過老師吃不了這麼多,你留一半自己吃吧。”說著就用手捧一把往小芬書包放,小芬緊緊捂住書包,著急地小聲說:“我家裡還有好多,這些都是帶給您的。我吃過了,可好吃了。您留著慢慢吃嘛!”喬老師笑著說:“好孩子!以後彈琴時我們一起吃!”小芬使勁點頭表示讚成。
一晃一學期快結束了,這天音樂課讓數學老師占用複習了,小芬覺得一節課都好無聊。
可是下課時後排同學安的話把她心驚的都快碎裂了,“聽說喬老師下麵不教我們了,她要回城裡結婚了!”
小芬掉轉頭慌亂地問:“是真的嗎?你聽誰說的?”
“中午放學前,在走廊聽到幾個老師說的呀。經新芬,你……怎麼了?”
安震驚地看著小芬,大顆大顆的眼淚在她臉上紛紛滾落。
小芬沒理會,微顫的雙手不協調地整理著書本文具,突然她胡亂地抓起一股腦往書包裡塞,塞得急,掉落兩本,一刻未停的淚落得更猛了,傾瀉在桌上、書包上、書本上、地上、衣服前襟上,終於胡卷亂塞好了,拎起書包風風火火往外跑。
安和幾個同學都楞住了,都看不明白一向柔弱文靜的她今天怎麼這麼反常。
小芬一口氣跑到教師辦公室門口,墊起腳向裡麵張望,沒有看到喬老師,她又走到後門口,扒在窗台上透過窗玻璃再往裡麵仔細尋找一圈,還是沒有看到。
她就這麼六神無主地站在後門口的走廊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接下來要乾什麼,整個人都無處安放。
“經新芬,你放學不回家,在這裡乾什麼?”語文陳老師不知何時過來的,他看小芬一個人傻楞楞地靠後門的牆站著,便過來看個究竟。看到小芬臉上淚痕還未乾,神色也不定,便過去摸摸她的額頭關切地問:“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
“陳老師,喬老師真的要回去結婚了,以後再也不來了嗎?”小芬抬起頭雙眼懇切地看著陳老師,多想聽他肯定地說一句“不是”呀。
陳老師看著麵前的小姑娘,知道怎麼回事了,他也看到過兩回,喬老師在辦公室教她彈琴,當時覺得小姑娘挺可愛,蠻招人喜歡的,這麼好學,喬老師也樂意教她,真不錯。今天看她這樣,肯定是聽到什麼,因為舍不得而傷心難過的。
於是他蹲下來,拉住小芬的手說:“喬老師要結婚是好事呀,如果嫁不出去那才慘呢。但她的新家在城裡,到我們學校太遠了,總不能讓她不要家吧?這樣喬老師會因為想家而傷心的哭,你願意喬老師每天不能跟家人在一起難過嗎?”
小芬搖搖頭,她當然不願意,喬老師那麼溫柔,那麼漂亮,她應該像仙女一樣每天開心地笑著,怎麼可以哭呢?
“對呀!所以我們要恭喜她。她有空肯定會來看我們的,你這麼討喜,她一定也會想你,舍不得你的。我們都舍不得喬老師走,想她的話我們可以給她寫信。你要好好學習,長大了考到城裡學校,就可以時常看到喬老師了。”
小芬點點頭,握緊自己的手,暗暗發誓:一定要考到城裡,去找喬老師!
小芬拖著書包慢慢吞吞地走出校門,校門口即是學校的大操場,操場邊有幾棵大梧桐樹,旁邊一條東西方向的大路,但不是回家的方向,小芬幾乎沒有走過,不過經常喜歡放學後在這裡呆望,往西邊使勁去望,小小的人兒,長長的路,遠遠的夕陽,仿佛用儘一生也看不到儘頭。多年後讀到“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頓時淚痕滿麵,一下子想起幼年的那份心境。
有一日待小芬把伸得發酸的脖子縮回,將頭顱頸項正常安放好時,才發現喬老師站在旁邊,也不知道默默站了多久,那時她剛來這個學校。小芬回神時正碰上喬老師一臉柔和的笑,瞬間將惆悵落寞的心給安定下來。
兩人聊了好多好多,多到小芬模糊的記憶怎麼也想不起具體內容了,隻記得不知道怎麼喬老師摟著她,教她聽風吹過梧桐葉“嘩啦啦”的聲音,還有偶爾風息時,暮色漸沉下四野寂寂中似有微微的蟲鳴聲。
而讓她最不能忘懷的,便是在喬老師懷中還能撒嬌傻樂。
那是一生中,自4歲有記憶起,除了外婆之外,另一個讓她體會撒嬌的女性的懷抱,且是年輕香軟的帶有母性溫度的懷抱。
那日是帶著美到冒泡的心情,踩著輕颺上九霄的步伐回家的。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因為此後再也沒有見到過喬老師!
工作後,有時黃昏時分,立在燕子磯江邊,去聆聽、遠眺、冥想時總會思念美麗的喬老師。
今天她看到夕陽染透了西天,紅紅的天空綺麗無比,最紅的那片雲像美麗的紅紗巾,輕輕柔柔地浮在天空,還有一些雲朵在扮著各種各樣不同的形狀,有小狗、小兔子、笑臉、頑皮的娃娃……
她信步走過去,站在大路中央,看向西邊,看到好遠好遠,想這條路會通到哪裡?
就這麼毫無目的地站在那裡,但又好像在尋找什麼,好長時間,太陽快完全沉下去了,她才發現前後左右都沒有一個人了,瞬間生出拋棄的孤獨和迷茫,她突然掩麵痛快地大哭起來。
也許因為不舍得喬老師,也許因為再也不能跟喬老師坐一起彈琴了,也或許是電子琴的夢這回真的徹底破滅了。
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蘭英已經煮好了晚飯,看到她沒精打采的挎著書包,有點生氣:“放學不回家幫忙做事,死在外麵浪到現在,生你有什麼用呀?我跟你爸爸苦死累活的,就養你這種不肖子?”
小芬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院子上方的天空,黑錦緞般的天空上嵌著一些星星,有些還在眨著眼睛,想起喬老師說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會說話,頓時濕潤的眼眶像收不住閘一樣。
蘭英也看到了不對勁,邊走邊問:“出什麼事了?”
小芬隻這麼站著,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有些淚水順著臉頰流進咧開著的嘴巴裡,又鹹又澀。
看她不說話,蘭英有些急了,手指戳著她的額頭催道:“你快說呀!這麼晚回來,碰到什麼事了?啊?光哭有個屁用呀?”
“喬老師……走了……!哇……!以後不教我們了……”小芬哭的快氣絕了,小手在臉上不停地抹,抹得眼淚直飛,抹在手上的淚水也順著手腕往下滴。
蘭英“噓”了口氣,剛剛一顆心快揪起來了,一個女伢子這麼晚回來,萬一碰上什麼事了,這臉就丟大了,以後二娘子和老太太還不天天來笑話她?
便說:“哭了半天,就為走了一個老師呀?我還以為什麼大事呢?快去洗臉,吃晚飯了!”說完就轉身進了廚房去了。
一會兒廚房裡飄出蘭英的話:“以後放學不要在外麵瞎充軍!女伢子出了事,多丟臉呀!”。
小芬把書包放到房間,去井灘打水洗臉,擰乾的毛巾捂在臉上,閉上眼睛,憋著氣,直到感覺一切都平靜下來了,才拿開毛巾,大口地呼吸著。
也許這一天情緒波動太大了,也許是哭累了,上床不久就沉沉的睡著了,經常做夢的她這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