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繈褓中的毒罵
1979年是個好開端,改革開放的春風慢慢複蘇著華夏大地,處處都是希望和乾勁!
農曆九月下旬的一個清晨,天邊還泛著魚肚白,東邊地裡起早的人已經栽了兩壟油菜了,風輕輕柔柔地從田間吹過來,吹過一片片已栽好的油菜和成片成片已下種的麥田,像初生嬰兒的手撫在勞作的人臉上、身上。村子大路旁西邊有一片田地和一個池塘,東邊的第二排莊台住有三戶人家,此時東頭第一家半磚半土坯的房子裡傳出幾聲嬰兒的哭聲,經文國給妻子把早飯送到房間,然後從院子裡扛了把鐵鍬,一路哼著小調,心情輕鬆地向門前的水塘走去,幾天前他剛喜得千金,這個丫頭來得不易呀,他和妻子結婚五年了,一直沒要上,兩口子以為身體患了毛病,都沒指望了,沒想到去年年底妻子突然害喜了,對經文國來說這真的是天大的好消息。這不前幾天妻子終於生了一個丫頭,把他樂得每天都合不攏嘴,乾什麼活渾身都帶勁。
旁邊有人講風涼話:“生個丫頭有什麼高興的?”
經文國說:“丫頭也是寶,兒子未必有丫頭好!”(其實他內心想說的是:有總比沒有好,等明年妻子說不定再生一個就是兒子了。)
真心祝福的人說:“老大,恭喜呀!”他就咧嘴嗬嗬笑起來:“滿月請你們吃酒啊!”
“老大……”經文國正喜滋滋地走著,剛從門前村子的大水塘邊洗衣服回來的母親擋在他麵前。
“你扛把鍬乾嗎?”
“媽!我去挖碼頭!隊裡昨天允許我在門口單獨弄個碼頭……”
“哦!”經老太太大聲嚷著:“我以為你去挖坑埋伢子呢……”
“媽,你看我們不順眼就算了,伢子跟你有什麼仇,你罵這麼毒?”聽大兒子這麼說,經老太太更大聲了:“哼!生個丫頭有什麼能耐,長大了還不是跟你們一樣,爛貨一個……”經文國氣得轉身就向家走,經老太太還在後麵罵著:“你這個砍千刀的,怎麼沒讓炮打死……”
蘭英看著丈夫鐵青著臉進來,正要問,猛然大門外麵婆婆的罵聲傳進來:“你們倆個挨千刀萬剮的……當時怎麼沒有‘伢子到產門,大人正好到爐門’,生個丫頭片子,以後也是做娼作妓的逆種……”蘭英呆立在門口,兩條腿再也挪不開步子,回頭看一眼丈夫,他也在堂屋的供桌旁呆坐著。站了片刻,蘭英回到房間看著熟睡中嬰兒稚嫩的臉,呼吸急促的胸腔安定了許多,坐在床邊在心裡默想:“乖乖,為了你媽媽什麼都能忍,你長大了可要爭口氣呀!不然這日子真沒盼頭呀!”過了好久,經老太太走了,經文國才又扛著鐵鍬重新去水塘邊做碼頭,年輕剛毅的臉上滿是愁容和無奈。
第一排莊台西邊第一家就是經老太太的房子,接下來的整個月子裡,經老太太每天都不厭其煩地從最西頭跑到第二排中間經文中家門前的曬場邊,對著東麵經文國家來上這麼一場情景劇,幾年來兩口子也習慣了隔三差五突如其來的烏雲,隻是以前對象是他們夫妻二人,現在又多了個沒滿月的伢子,有時心裡確實添堵。有時鄰居或村裡熟人經過,會勸說一下經老太太,讓蘭英好好做月子,哪知經老太太得意的大放厥詞:“我就是要她生氣,氣不死,也能落下一身月子病!最好一家都氣得半死不活,病歪歪的才好!”勸說的人隻好無奈搖搖頭,無限感慨地走開了。若是經老太太看不順眼或心情不佳時,來勸說的也會跟著遭殃,連著祖宗八代都被問候一遍。因著經老太爺的薄麵,還有她年齡大了,又素來如此蠻橫無理,所以被罵的人也隻能打落門牙往肚裡咽,自認倒黴。
(二)滿月酒的鬨場
滿月酒這天,一大早柳老太太就風塵仆仆地趕來了,進門都沒來得及擦一擦滿頭的汗,解開扛來的蛇皮袋,先是翻出一個拿乾淨舊衣服包紮了幾層的包裹,拿出來是從頭到腳一整套粉紅的絨衣絨褲絨鞋絨帽,喜滋滋地遞給蘭英說:“織好後我都洗過了,等伢子起來就給她穿上。”
蘭英拿了放到房間床上,看著熟睡中的粉嫩小臉蛋,眼淚撲撲地直往下掉,還是親媽好呀,知道他們現在太困難,舍不得給伢子做這麼好的衣服,就特意弄好一切,一大早又趕著送來,不至於到時因為穿得寒酸而顯出窘迫。蘭英用手撫摸著那套小衣服,又柔軟又暖和,突然想母親一大早就趕路,還沒問她吃早飯呢,用手帕擦了下臉,出來說道:“媽,先吃早飯吧,吃過再順。”
“不急,順過了再吃。”柳老太太一樣一樣地整理著。
“蘭英呀,紅糖,糯米,雞蛋是給你補身體的,一個月子下來了,你看看你這張臉,白的像張紙,後麵第二個月子要好好補補。”
每天早晨洗臉時都能看到鏡子裡這張毫無血色的臉,自己也沒辦法,想多了隻能更愁。
蘭英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心中微微歎了口氣,繼續接母親遞過來的東西。“這個奶糕給我外孫女。伢子生下來也受了罪,也不能大意,要補補!”
娘倆一個開心地往外拿,一個開心地接了放起來,一片祥和溫暖,空氣都變得甜蜜了。
整理好後,娘倆都到廚房吃早飯了,因為是在家中辦酒席,有些燉的葷菜的前一天就燒好,今天回鍋加熱即可,蔬菜前一天都摘淨了,今天一早經文國就開始一籃一籃拿去水塘邊洗乾淨了,現在正在廚房忙著切配呢。心思靈巧的他在廚房裡自已設計並動手製作了一個四層擱板的架子,架子上排得整整齊齊的,葷素生熟全都分得清清楚楚。看到柳老太太進來,經文國放下手中的菜刀,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樂嗬嗬地說:“嬢嬢(柳老太太和經老太太祖上沾親,論起輩分也算是經文國姑媽,經文國叫習慣了,婚後也一直沒有改口),弄得不錯吧!”又對著蘭英說:“你去裝稀飯,我來炒個青椒肉絲當菜。”蘭英高興地轉向碗櫃拿碗,柳老太太著急地拉住經文國說:“不用費事了!我們喝稀飯吃鹹菜就行了。老大你也過來跟我們一起吃了早飯再忙,今天事情多呢,不要耽誤工夫。一會兒來人了你還要出去招呼。”又對著蘭英說:“我們趕緊喝兩碗稀飯,過後我先把院子裡掃一下,再給老大打下手,你去弄伢子,順便把屋裡地掃一下。”說完就拿隻空海碗走到大灶前裝了稀飯,然後拔點鹹菜在碗裡,捧到院子裡邊吃邊到處檢查看看。蘭英兩口子也趕緊裝稀飯吃,經文國也捧著碗跟著柳老太太在院子裡邊吃邊討論著中午酒席桌子怎麼放,提前在村裡請來幫忙的那些人怎麼分工,還有來得早的客人怎麼安排等等。
早飯吃完,兩人也商討的差不多了,柳老太太把碗筷洗乾淨,就先把院子地麵灑些水,拿大竹枝紮成的掃帚利索地把院子裡外都掃一遍。緊接著就跟經文國換手切菜,讓經文國去鄰居家借桌子條凳碗筷。
本地鄉人辦酒席都是與左右鄰居互借桌凳鍋盆碗筷,每家置辦這些東西時都會刻有統一的家庭記號,所以也不怕會弄混,即使不小心拿錯了,回家發現後也會根據記號送還真正的主家。
等經文國把借用的東西全部弄回來放在院子時,柳老太太也把廚房切配的事忙完了,蘭英也把屋子裡整理好,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給伢子換上外婆帶來的一身新衣鞋帽。看著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大家都高興起來,柳老太太和經文國一起擺桌凳,順鍋碗瓢盆,蘭英抱著小芬站在走廊上看得滿心歡喜。不久柳老大也帶著媳婦玉蓮和兒子小龍趕來了,蘭英看娘家哥嫂都來這麼早,更是歡喜。
大家寒暄幾句後,就趕緊分工做事:經文國負責接待客人;蘭英抱著伢子在房間裡,陪著進來看伢子的女客寒喧;玉蓮負責炒菜;老實呆楞的柳老大管燒火;柳老太太負責端菜,並留意酒席周圍情況,有男客鬨酒的那桌再添上兩瓶酒,洗淨的碗筷杯盤一起搬到廚房撂好等等。
酒席吃到一半,氣氛正酣,難得露麵的經老太爺過來了,好多賓客都起身打著招呼,謙讓入席,經老太爺也滿麵春風地跟賓客打著招呼,然後在主桌上大家擠緊空出來的主位上坐下,柳老太太送了一套乾淨的碗筷給經文國,經文國趕緊給父親擺好,杯裡倒上酒。
經老太爺麵孔白淨,身形修長,精神矍鑠,國字臉上保持著溫潤的笑容,親切儒雅,一個標準的老學究。
他站起來端著酒杯向眾賓客為自己的遲到而致歉,接著這個滿腹經倫的爺爺又咬文嚼字地為孫女送上了美好的祝福,儘管大部分人都沒聽得懂那一大段文縐縐的話,但大家知道肯定是好話,是喜慶的話,眾賓客附和叫好,本就熱鬨的席麵更是上一個高潮!
在廚房忙著炒菜的玉蓮突然聞到一股酸腥氣,猛一掉頭,看到是香二娘,笑了一下,算是招呼過了,心裡想著怎麼還是這副德性:總是偷偷摸摸地跑到彆人家裡,悄悄地躲旁邊半天不出聲,偷聽偷看,然後添油加醋地出去傳播,有時還來個順手牽羊。
香二娘“哈哈哈”乾笑幾聲,然後就在廚房到處走到處看,跟個乾部檢查工作一樣。
玉蓮一邊炒菜一邊還要分心偷偷瞄著她那雙常年洗不乾淨的黑黝黝的“爪子”,心想彆隨便上手,看看就算了,突然想到什麼,向外麵張望一圈,看到在井灘上洗碗的柳老太太,趕緊大聲喊:“媽,菜好了,可以端了。”柳老太太聽了就放下手裡的活,一邊在圍裙上擦淨手一邊走進來,玉蓮趕緊向她遞個眼色,然後往香二娘呶呶嘴,柳老太太一看香二娘,這個女人的品行她們都知道,也怕她那雙不乾不淨的手,萬一碰臟了菜,或者偷偷放點什麼就麻煩了。就以長輩的姿態說:“二娘子,你在這裡乾嗎?沒坐上席麵的女人和幫忙的人,等外麵吃完,和我們家裡人一起開席。廚房裡都弄好了,用不上我們。”香二娘不敢跟柳老太太動心眼,說陰話,隻好不情不願地踱到院子裡去看酒席上的熱鬨。支走香二娘,玉蓮跟柳老太太“噓”了一口氣,在灶下燒火的柳老大也嘟囔了一句:“看到她我都有點怕了!”婆媳倆都笑起來了。
柳老大讓上次香二娘給嚇住了:上次他來看懷孕的妹妹,順便送些母親準備的好菜和一些營養品。結果在門口場上下自行車時也不知怎麼就撞上了火速湊過來準備“旁檢監督”的香二娘,結果香二娘就胡攪蠻纏起來:說是他趁經文中不在家,對她動手動腳,吃她豆腐,占她便宜。後來還是鄰居一陣勸,又讓蘭英把她那些遠得近得見不得人的醜事給扒拉出幾件,才把她唬住。這之後他見到香二娘就跟見瘟神一樣,能避就避,能離多遠就離多遠。
酒席在歡快的氣氛中結束了,眾賓客也儘是吃好、喝好、玩好的滿意之色,三三兩兩跟經文國兩口子寒喧告彆。
等賓客散儘後,大家趕緊一起收拾,再擺上兩桌,村裡幫忙的人一桌,蘭英兩口子,柳老太太一家子,因經文中前麵陪賓客一起吃過了,香二娘就給他安排好一些家務後,帶著小亮子也上了席麵。
小芬前麵已經喂飽了,此時就放在蘭英旁邊草編的睡窩中,怕風大吹著,睡窩上用蘭英的紅紗巾蒙上遮擋著。蘭英吃幾口,側頭看看,如果小芬鬨了或哼兩聲,蘭英就用腳把睡窩下麵的蹺板踩兩下,一晃動就安靜下來。
經老太爺送走重要的賓客後,又折回來打算跟親家柳老太太打個招呼,再去建築站上班。一回來看到院子裡大家吃的熱火朝天,又看到蘭英因為時不時要照看小芬,吃得不安心,就主動說:“我來看著伢子,你們好好吃飯吧。”說完竟然伸手進睡窩把小芬抱了起來,蘭英愣了一下,伢子生下來一個月了,隻因是個女的,又礙於經老太太的阻撓,莫說抱了,經老太爺壓根都沒來看過一眼。但隻愣了那麼一下,且看到小芬在爺爺懷中也沒哭鬨,也就坐正了安心吃飯。
經老太爺抱著小孫女在院子和屋子裡來回晃動,籍以逗弄開心。一時上和下睦,其樂融融,場麵好不溫馨。
但總有些不合時宜的人和事會來攪亂平靜。
經老太太的罵聲由遠及近地傳了進來:“老大你們倆口子這麼缺德,沒想到伢子還能活過滿月?彆以為過了滿月就能長大了?不要做夢了,她跟你們一樣下賤,一樣短命鬼……”如此不協調的聲音,每個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闖進大家耳朵裡,所有人都靜下來,勸酒聲停了,說笑聲也停了,經文國兩口子直接崩不住了,經文國的臉立刻陰沉下來,蘭英就這麼坐著聽著,嘴唇有些哆嗦。
柳老太太鎮定一下,趕緊跑出去拉著經老太太:“親家,這是怎麼說的?剛剛派人去請你來,你說吃過了不來了,這會子這個樣子乾嘛呢?今天是你孫女滿月,大家都在這高興著呢,來!來來!進來喝杯酒,再吃點。”
經老太太一把推開柳老太,拉長了臉:“我就是要在這麼多人麵前丟他們臉,讓大家看看你家養的好姑娘,儘做見不得人的事!”
柳老太太收起擠出來的笑,厲聲喝斥:“給你麵子,尊你一聲親家老太,作為長輩要有個樣子,你倒是說說看我女兒哪裡見不得人了?偷吃扒拿了?跟人跑了?”
經老太太當年也是大戶人家小姐,隻因偶然機緣見到經老太爺一麵,沒想到兩人一見鐘情,後來私訂終身,並且跟著經老太爺私奔了,這在那個年代是轟動的大事,成了人們茶餘飯後消遣的話題,維持了差不多兩年時間,且因此娘家差點跟她斷絕往來,後來還是走的比較淡薄。
柳老太太最後一句話直戳她的心呀,經老太太怎麼會善罷甘休,不僅直接撒潑開罵,還準備上手打柳老太太。
“你這麼潑皮賴臉的鬨?哪塊有個長輩樣子?”經老太爺淡悠悠的話在院子裡散開,如石破天驚,又響徹雲霄,劃破了經老太太的心神,她明明看到經老太爺送客走掉了,怎麼會在這裡,她神色大變,如臨大敵,不再哭鬨,隻這麼滯在那裡,院內院外一片寂靜。
好久才聽得經老太爺說:“還不回去麼?”經老太爺的話對經老太太來說就是聖旨,越是這麼平靜的語調,她越是能聽出下麵湧動著山呼海嘯的味道。
這些年一犯錯讓經老太爺碰上,就是這一套:先回家閉門思過,等經老太爺回來,先主動認錯,經老太爺會把縱容的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給她攤出來,一樁一件地訓斥,最後再在堂屋菩薩前燒一柱香罰跪。
這也是她每次都背著經老太爺作妖的原因,隻要不是當麵碰上,經老太爺通常都是“和事佬”一代而過,卻不知這更是助長了她的胡作非為。
經老太太也是大戶人家女兒,在家也是讀書識字、描紅刺繡的,也有過驕傲的青春年少,隻是果敢地與經老太爺一起為愛情自由奔赴來的生活並不如當初想象的美好,讓她時時患得患失,心中長年滋生的怨恨蒙蔽了心智,這才時不時來一出癲狂之舉。
柳老太太打著圓場,儘力活躍著氣氛,勸著大家繼續吃喝,大家勉強客氣地吃飽喝足後,都禮數周到地寒喧幾句,再一一離去了,香二娘也帶著小亮子走了。
院中隻剩下家裡的人,蘭英走到經老太爺麵前,聲音有些疲憊:“爸,媽這麼胡鬨不是一天兩天了,您是一家之主,難不成就這樣,不打算管管?”
經老太爺聽後,拍拍經文國肩膀說:“難為你們了!哎,家和萬事興呀!為了大局,忍一下風平浪靜!要不然能怎麼辦呢?好歹是你們的母親,總不能大家拿根繩子把她吊死?”
然後一臉歉意地跟柳老太太說:“親家呀!對不住了!讓你看笑話了!”打過招呼後,就徑自走了。
蘭英的淚一下子衝上了眼底,全身肉眼可見的顫抖著。玉蓮趕緊過來摟著她往屋子裡推:“她就是這種人,你不能跟自己過不去,才滿月,把身體弄垮得了,不是正好中她意麼?”跨進房門蘭英再也捺不住了,抱著嫂子大哭了一場。
青筋在經文國的額角上,脖子上暴跳著,他氣父親的不作為,又恨母親的無理行為,心疼著妻子和女兒的無辜,麵對大舅子和嶽母又滿是歉意和無奈。隻好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收拾著殘羹冷炙,一地狼藉!
看大人們都在各自忙著,小龍便到妹妹睡窩旁邊照看著。他第一眼就讓這個可愛的小妹妹給迷住了,倒是不曾想,此後的十多年裡,這個妹妹成了他的小尾巴,而他倒也樂意帶著她莊上村外的玩。
(三)殷殷期望
“老大,麥子上過肥啦?”經文國抱著女兒在田埂上轉悠,鄰居龍興發拎個空尿素袋子走來。
“嗯,昨天就全上完了,你們家田也上好了?”經文國一邊說一邊跟龍興發一起往家走,兩個人一起逗逗伢子,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到了家門口,經文國抱著女兒進去,妻子正好把早飯做好了,經文國去盛飯,蘭英接過伢子進屋喂奶去了。
“老大,你這個砍腦殼的,生兒子沒□□的……”無由地經老太太又跑到門口罵起來“你給我出來,你一大早跟龍家那個挨千刀的說什麼話?”
“我跟他說話,礙你什麼事?”經文國生氣地站在大門內,臉上陰得快能擰出水來了。
“前兩天我剛跟他家吵架,你不知道?你還跟他家人講話?”
“你跟人家吵過架,我們就不能跟人家講話了?媽,你講點理好不好?”
“說我不講理?你這個絕九代的,娶個不能下蛋的瘟雞回來,結婚幾年就養了個破爛下賤貨,不知道能不能養得大呢……這輩子你能養九個兒子一個瞎孫女……”經老太太一口氣罵完,用衣袖擦擦嘴角泛起的白色泡沫,癟著嘴,拖著矮胖的身體忿忿地往家走去。
經文國耷拉著頭坐在飯桌旁,臉上的神情遊移不定,突然無聲無息地哭了起來。蘭英斂眉撇嘴道:“大丈夫,哭什麼?她罵什麼就是什麼啦?她不講理又不是一兩天了,村裡哪家沒跟她吵過?被她罵過?旁邊村子跟她吵罵的也不是沒有。她罵得毒,人家都過得好好的。”話雖這麼說,心裡還是氣悶的,夫妻倆默默地吃完早飯,帶上伢子下地給油菜上水去了。
“又是一年中秋了,今年天氣不錯,雨水又好,你看這稻子多飽。”經文國夫妻倆一邊喜滋滋地說著話,一邊把新打的稻子攤在穀場上曬。經老太太端著早飯碗走過來說:“老大,今天下午我過來稱糧。”
“嗯,媽!正好今天太陽好,下午曬乾了,您裝回去。”
下午太陽有點偏西時,經文國看看日頭不毒了,正好有陣陣微風吹著,就和蘭英一起把稻子歸攏起來,用揚撳把灰揚掉。
經文國揚灰,蘭英就把揚乾淨的稻子裝到麻袋裡,夫妻倆忙得滿身都是灰,終於在太陽落山前全部弄好了。兩人把身上灰撣了撣,就到院子裡就著井水簡單地洗了臉和手。
經文國看到坐在葡萄架下跟大黃狗玩的小芬,高興地對著廚房大聲說:“你弄晚飯,我帶丫頭到外頭晃一圈。”說完就抱著小芬出門了。
西天的日頭漸漸向下墜,露出一片霞光,把大半邊天空映得火紅火紅的,天上飄浮的雲朵一會兒紅彤彤的,一會兒又金燦燦的,五彩繽紛,大地上的一切也不停地變換顏色,曬穀場上裝著稻子的口袋上也披著一身彩衣,靜靜地堆在場中間。很快日頭完全沉下去了,天地一片寧靜,萬物都潛在暮色下,風輕輕地吹在身上,柔柔地、軟軟地,讓人渾身說不出的舒適。
蘭英站在大門口正要喊父女倆回家吃飯,看到婆婆帶著經文中往這邊走來,就大聲喊:“老大,回來吧!你媽媽來稱糧了。”經文國抱著小芬走到穀場上,看到經老太太過來,就說:“媽,來啦?都揚過灰了,我來給你裝。”
“不要,不要。”經老太太笑眯眯地連連擺手“我來選,二子給我裝,你來稱。”
經老太太打著一隻強光手電筒,一番挑挑選選後,裝滿了兩麻袋,兄弟兩個用扁擔抬起來過稱,稱完還差兩斤。蘭英連忙挖了大半簸箕往麻袋裡一倒,經文中說:“嫂子,多了,這就多多少了?”
“沒事,多了,也是多給自家人。”蘭英輕鬆地說。
曾經有一次秤的正好,結果經老太太回去自己過稱時發現秤杆有點下垂,一路上從家裡罵過來,罵得人儘皆知:經文國家大秤不準,比她的秤垂半個花,她被大兒子夫妻倆苛刻了口糧。氣得蘭英當場拎了半口袋補給她,才堵住那張噴吐汙言穢語的嘴巴。這之後每次交口糧,蘭英都有意多給幾斤。想著反正是自家人,而且如果她口糧不夠了,最後還是過來跟他們鬨,這樣最好,表麵上大家都高興了。
“好了,好了!給我抬回家吧。”經老太太滿臉堆著笑,高高興興地跟在兩個兒子後麵回家了。
蘭英把灑在地上的稻子掃起來裝進麻袋裡,帶著小芬回家擺桌子裝飯菜了。一會兒經文國回來了,一家人坐在院子裡開開心心地吃晚飯。飯後一家人圍著桌子吃了點杮子,就洗澡睡覺了。
星光下,院子裡靜悄悄的,石井欄和葡萄架都默默地立在那裡,西南角上雞舍裡偶爾傳來“嘰嘰”聲,院門內大黃狗趴在地上,安靜地守護著。屋子裡的人都沉沉地睡著了,發出輕輕的鼾聲。
深秋的晚上,經文國在油燈下算帳,蘭英給伢子洗腳洗臉。算完帳,經文國抬起頭開心地說:“今年不錯,除去上繳和我們的口糧,我們還餘點錢,到年底隊裡挑河方掙的工分又能餘點錢,這個年我們好過了……”經文國抱著女兒狠狠地親了一口“乖丫頭,今年過年快活嘍!”蘭英也滿心歡喜,接過伢子,嬌嗔地說:“看你爸爸歡喜的,今年過年我們全家都可以做身新衣服了,結婚這麼多年了,還沒做過新衣裳呢。這下好了,年底也有餘糧了,這個日子過得有盼頭呀!”
屋子裡滿滿的一片溫馨,玻璃罩子燈上的火苗也熱烈地搖了兩下,“嗶吧”一聲後火頭竄上來,屋子顯得更亮一些了。
小芬也跟著“哦!哦!哦!!!”的手舞足蹈地興奮開心著,蘭英抱著她坐在床上一邊撫著後背,一邊說:“生了一天才生下你,還是個倒生子,差點我們娘倆個都沒命了,醫生也快嚇死了。乖乖,長大了可要給我們爭氣呀,不能做丟臉的事呀……”
天真無憂的伢子並沒有理會蘭英的絮絮叨叨,在輕柔的撫拍下慢慢進入香甜的夢中了,小小眉頭不時地習慣性緊皺一下,然後又放鬆開。
剛進臘月門,家家都忙著磨麵粉,醃、曬鹹貨。這天一早蘭英把醃的魚和肉掛到門口大場上曬,囑咐在門口曬場邊的草垛上曬太陽的小芬看著點,彆讓貓、狗、鳥雀過來偷吃。然後就進院子裡去篩麵粉了。
“哦!哦!!哦!!!”走路還不太穩的小芬看到經老太太從河邊洗菜回來,就笑咪咪地一路搖搖晃晃地“衝”到經老太太麵前,奶聲奶氣地繼續“哦”著。
經老太太以前是在自己家門前碼頭洗刷東西,碼頭因為年久失修,每次過去都萬分驚心,後來經文國在門前弄了個新碼頭,此後洗刷全部都拿到這邊來。雖然當時弄這個碼頭她還無理毒罵過,而且每次去碼頭都要經過經文國家門前,但是為了安全,隻好咬牙切齒地來來去去著。
“死遠點!”經老太太拎著菜讓到一邊,陰沉著臉說:“你娘老子缺德事做多了,生你這麼個啞巴!你們一家子都不是個東西……”看到前麵菜地裡龍興發老婆春蘭直起身望向這邊,經老太太就拎著菜籃一邊嘟嘟囔囔一邊向家走去。
小芬不知道奶奶怎麼突然跟自己凶起來了,怔怔地站著盯著奶奶的背影看,過了會兒,鼻子一吸,小嘴一咧,哇地哭了起來。蘭英聽到外麵哭聲,趕緊從院子裡跑出來,一邊給小芬擦鼻涕眼淚,一邊詢問著怎麼回事,過了會兒小芬隻能斷斷續續地“哦!哦!!”著。
蘭英歎了一口氣,隻好抱起她在院子和曬場上轉著訴著:“我跟你爸爸又沒做過什麼缺德事,怎麼就生個啞巴呢?唉!就當上輩子欠你的吧……”
“粉子麵還沒篩完呢?”在菜地裡弄完菜的春蘭站在曬場上問。
“沒呢,伢子在外麵曬太陽的,突然哭起來了,才哄好。”
“被你婆婆嚇的。我蹲在地裡拔菜,看到伢子高高興興地跑過去,大概是想跟她打招呼的,她劈裡啪啦講了一堆不上路子的話!”
“怪不得呢!”蘭英生氣了“跟伢子發什麼神經呢!一到年底就要發病,不曉得哪塊又得罪她了。”
“昨天隊裡不是算過工分了,你們倆口子拿不少錢呢,她大概看得眼紅了,不舒服了吧?”春蘭說著,眼睛順帶著瞟了一下遠處默默站在後山牆邊的經老太太。
經老太太跟香二娘一樣,一天到晚喜歡輕悄悄的貼人家牆根、窗戶下站著偷聽,或者默默站自家門口觀看。
“一天到晚巴不得我們一家子沒得好日子過,她心裡才快活呢!分家得時候就分兩間漏風漏雨的土坯房子給我們,吃的、用的都不給,這幾年我們拚命地苦,日子才好點,她又看不得了!”
“我們村子裡哪個不曉得你婆婆是什麼人,一般人走路都離她遠點。結婚當天晚上就把你們床上被子給拿光了,大家夥以為你當時就走了呢,沒想到你這麼大度!你家當時也不找個人好好來訪訪,好在你家經文國人不錯,你們倆口子好不容易熬出頭了!”
“是呀!吃多少苦才過好點呀。現在就為這個伢子忙了,還指望她長大了給我們爭口氣呢,哪曉得是個啞巴。唉,這個苦日子什麼時候到頭噯!”
“莫瞎說,伢子說話遲,這麼討喜靈光的伢子不可能是啞巴的。”
“你看大媽媽說的,都會走了,還不開口,要等三歲才張口呀?”蘭英拉著小芬的手愁苦地說。
“甭瞎想,過了年大點,就開口了。今年過年你們家有餘糧餘錢,好日子在後麵呢!”
蘭英聽了嘴角才漸漸揚起笑意,心裡也沒那麼苦了,暫時把這些微微惱人的小風波全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