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了,這天一家人吃過早飯,收拾一下,準備鎖門帶伢子去菜地翻翻土。就看到經老太太帶著經文中,還有幾個人邊向他們邊走邊喊著什麼。等到走近了才看清帶來的三個人,一個是村婦女主任,在婦女主任介紹下才知道,一個是鄉衛生院婦產科醫生,另一個是鄉裡抓計劃生育的乾部。
經文國兩口子一看就明白了,這兩年剛搞“計劃生育”,每個鄉鎮都對生過伢子的夫妻定期進行查訪,特彆是生了女兒的更是經常搞突擊來防範二胎。
自從小芬滿一歲起他們兩口子就商量過再要一個,當然是兒子最好,如果還是女兒也認了。可能是身體長期勞累,加上生活條件也不寬裕,都一年多了蘭英也沒懷上。
不知道今天又是什麼情況。幾個人走到門前曬場上,婦女主任走到蘭英麵前上下打量一番,滿臉堆笑地說:“你婆婆說你們打算結紮,我看正好現在農活也不重,我就帶了人過來看看,行的話就定個時間上衛生院做下子,做完了也可以好好休養一下,後麵天熱就大忙了。”
聽完兩口子都嚇了一跳,兩雙眼睛齊刷刷的望著經老太太。
“我看小芬都兩歲多了,你們也沒再要一個,正好現在計劃生育,乾脆聽國家的話,帶個頭……”經老太太一邊說一邊不自然地用一隻腳在地上劃著。
婦女主任是了解他家情況的,一看這個情形,立刻說:“你們一家人先商量商量,我們先去做其他工作。”說完帶著兩個人一起走了。
“媽,你準備乾什麼?老二,你來打算乾嗎?”經文國鐵青著臉看著經老太太和經文中。
“媽喊我過來的,我就過來看看……”經文中雙手抄在半敞開的棉襖袖子裡,縮著頭吸著鼻涕,眼神到處亂晃,兩條腿帶著身體無意識地左右擺動著,小聲囁嚅著“我還有其他事呢,媽,我先走了!”說完也不看經老太太,躬縮著身一扭頭趕緊跑了。
蘭英一直盯著經老太太,一陣陣顫栗洶湧而上,又感覺心口那裡快腫起來了,突然激動起來,聲高且氣促:“我們結不結紮,要不要二胎,防礙到你了?你這麼積極,怎麼不去動員老二他們?”
“你看看你們作孽,缺德事做多了,才養個啞巴子,後麵還想養幾個啞巴啊?”
“伢子開口遲,怎麼就啞巴了?”蘭英瞪著經老太太大聲質問:“我們不偷不搶,清清白白地,哪塊缺德?”
經老太太聽到蘭英的話,覺得她話裡有話:幾年前為了經文中娶親過禮,她和經文中半夜把隊裡水庫邊的一套泵機偷偷用板車拖到二十裡外去賣掉換錢。有一次經老太太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把這事悄悄告訴了蘭英,說完後又後悔了,生怕蘭英拿這事要挾她和老二,就讓她發誓不能告訴彆人。每次發完神經回家後,生怕蘭英把這事給捅出來,後來看幾年過去也沒事,蘭英嘴巴也蠻緊的,就慚慚淡忘了。這下認定了蘭英是在揪自己的小辮子,生怕翻舊帳被宣揚出來,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無賴,一邊哭一邊撒潑:“你們這兩個抽筋刮皮,遭雷轟的缺德東西,我有孫子了,不用你們養一堆啞巴來害人!”
“哇!”一直安靜地躲在經文國腿後的小芬被奶奶的模樣嚇哭了。
“媽,你太不講理了,講得話哪裡像個長輩?”經文國抱起小芬怒吼道。
“你們這種子女哪個要認?看到你們我都覺得倒黴!以後不要喊我!這一房我就當死絕了!”經老太太站起來順手在圍裙上擦一下手上沾著的搪灰,然後用手背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淚,再往地上狠狠地甩了一下手,罵罵咧咧地走了。
經這一出,時間也不早了,兩口子也沒心思去地裡了,就開門回家了。兩口子癱在堂屋供桌旁條凳上,真想閉上眼睛就這麼過去算了。
“咕咕咕……咯咯咯……”好久蘭英聽到外麵小芬逗小雞玩的聲音,才驚醒過來,顫抖著喉嚨咽下滿腔的苦澀與艱難,對著像木頭一樣坐著的丈夫說:“不蒸饅頭蒸口氣!為了伢子,為了這口氣,我們也要好好苦一苦,過得比他們好!”然後走到廊沿下看了看伢子,就去廚房弄中飯了。這中間想起婆婆說的“啞巴”,心裡著實又堵了一下,心也慌:萬一不是開口遲,真是個啞巴,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呀?
午飯後經文國帶著小芬休息下,蘭英就到菜地裡去,剛翻兩下土,就看到香二娘捧著一碗麵邊吃邊走過來,“嫂子,聽說上午婦女主任來的,你們怎麼說的?”
“你怎麼才吃飯?”蘭英沒有正麵回應,想看看她轉的什麼心思。
“上街才回來,老二弄的飯沒得味,就弄碗雞蛋麵。”香二娘呼嚕嚕地吸溜一大口麵條,嘴裡不停地嚼著,一雙三角眼緊盯著埋頭刨土的蘭英,“回來就聽老二說早上來鬨過一場了。”
蘭英大致明白了,她是來幫忙探口風的,估計早上的事有她在裡麵攛掇過了,這個女人長了一顆歪心,一雙三角蛇眼時常鬼鬼祟祟的,兩片薄嘴唇一天到晚到處活嚼蛆,自已身不正,心不端,還到處捕風捉影,無風起浪。
蘭英終於把一大塊土圪垃鑿碎了,扶著鋤頭直起腰,微微發紅的臉上起了一層細密密的汗,她用袖子擦了擦,不鹹不淡地說:“村裡生過伢子的女人又不是隻有我一個,那些心思不正,一天到晚在後麵興風起浪的就沒有生過伢子?要做一起做,否則我也不是吃素的!”
香二娘聽出來這話裡帶拐,指桑罵槐呢,心頭微微一慌,又一想反正早上又不是我帶人來的,所以麵色平靜地繼續喝著剩下的麵湯。
“媽媽,你把麵撈光了,鍋裡就剩麵湯了。”小亮站在大門口往這邊大聲喊。
“炮子子!喊什麼喊?我一天到晚做多少事?苦壞了,吃點麵條還要帶你的?你老子沒做中飯呀?”香二娘把嘴一抹,順手在旁邊還未冒青的枯樹乾上刮刮,把手上的麵湯黏糊擦掉,然後拿著空碗往家一邊走一邊訓斥著小亮。
蘭英聽了心裡直冷笑:一天到晚好吃懶做,老二苦死累活的也不幫個忙。隔三差五在旁邊偷個嘴,養的紅臉瓦實的,把男人和兒子吃得黃不拉饑。這種女人真少有!以後老了還想靠兒子?做夢吧!不睡豬圈吃餿飯就不錯了!又想想自己這麼辛苦地拚,一定要注意管好小芬,不能養個白眼狼,以後老了沒得依靠!
第二天大早,經文國趁著蘭英燒早飯空間,跑去田裡轉轉,被特意等在田梗上的經老太攔住了:“老大,你們什麼時候去結紮?我告訴你,現在實行計劃生育了,你不去到時候人家來硬的。萬一人家來把你拖去結紮呢?”。
“媽,我們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天下就太平了!”經文國看到她,本來不提也就算了,沒想到一大早被她堵在路上,再想起昨天的事就來氣了。
沒想到被經文國這麼一嗆,經老太太哭了起來:“老二家肯定是他去結紮,二娘子那個東西才不會去呢。我聽人家說結紮傷身體,你一個大男人身體不好,以後日子怎麼過?地裡那些重活怎麼辦?我和你爸爸每年口糧還以指望你們呢?我們老了爬高上低的事都沒人來做!”經老太太停下甩掉一把鼻涕,用手背擦了鼻子和眼淚,繼續說:“老大,你個沒良心的!我一大早在這等你,還不是為你好!讓她去,反正她是個不會下蛋的雞,生也生不到好貨!”
一句一句的話蒼涼著經文國的心,事事都算計著他這一家,不再理會,寒著一張臉走了。
這天經文國跟村裡幾個人在碾稻米的加工廠門口坐著閒談,不知道怎麼就扯到計劃生育的事情,都說現在真嚴,附近不知哪個村子,一個女的懷孕都五個多月了,肚子裡麵都能動了,是躲在外地親戚家的,都被抓回來做掉了。不知哪一個突然說起本村的一個破落戶大呆頭年頭去結過紮了,現在好像身體也不如從前了,乾活多了腰經常酸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經文國不動聲色,默默記在心裡。
一晃又到冬月底,這一年的農活都結束了,男人們都趁著農閒忙著把房前屋後收拾一下,把自家樹上枯枝修修,捆回去,再砍些柴回去備著,準備年前蒸饅頭,燉豬頭用,女人們都忙著醃菜醃肉醃魚醃雞醃鴨醃鵝……
勤勞節儉的村人除了春節期間吃一些,剩下的鹹貨大多好好收藏著,到來年端午和中秋前後的農忙期間,每天切點放飯鍋上一起蒸了當菜,不僅節省做飯時間,也能慰勞繁重勞動下缺油水的肚皮。
這天早飯後,蘭英把醃好的肉、魚、雞拎出來曬,忙完一切就坐在大門口牆角避風處曬曬太陽歇歇腳。看到從西頭大路上走過來幾個人,邊走邊說話,在龍興發家旁邊停下來,朝這個方向張望了一下,好像商量一下後,就徑自往這邊過來。蘭英看到其中一個是婦女主任,再定神瞧瞧,其他兩人就是上次來過的鄉裡的乾部和衛生所的醫生。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呀!自上次婦女主任帶人來過後,這大半年的也沒什麼說法,這會兒快年下了,過來肯定是盯上他們夫妻倆了。果然婦女主任還在經文中家門前場上,就開始笑著招呼她:“蘭英,你家今年殺年豬啦?醃了這麼多肉。”然後又向身邊兩人說道:“她嫁過來的時候把村裡大姑娘小媳婦都比下去了,生過伢子都三年了,你們看還像呀?還是村裡第一朵花呀!”蘭英知道她的目的,儘管她這麼一番誇炫,也神色如常,她知道最近村子裡也有好幾家去結紮了,所以馬虎眼是打不過去的,今天肯定要表個態的。果然婦女主任隻留下那兩人在場上,挽著她胳膊往院中走去:“蘭英呀,你家情況我也知道,平時你人也不錯,所以我也儘量能拖就拖,這到年底了,鄉裡前兩天開了會點了名,我這工作如果不做好,年也難過呀。姐姐我今天也不逼你,等你家老大回來,你們商量一下,看哪一天安排誰去做一下,正好年下,沒什麼事情,可以吃好些,多休息。”蘭英心中本就有數,且也知道這事不能怪婦女主任,所以並未反感,隻執她手說道:“難為大姐姐了,等老大回來跟他說過,這幾天肯定給個準信,我們也按理按章來,不會胡攪蠻纏的。”婦女主任還是相信蘭英為人的,得了這話,自然也不會急於敲定,閒聊幾句後就帶著人走了。
午飯時,蘭英在飯桌上說起上午婦女主任來的事情,問經文國怎麼辦。
若是以前經文國心中還沒什麼想法,但上次聽到大呆頭的事,加上經老太太那次的一翻點撥,且這幾個月他也有些留意這方麵消息,所以漸漸內心已不複當初那樣無所謂了。
畢竟“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樣的事情也沒少聽說。
但他又不願直接說出來,或表現出來,那樣有損在外人心目中他這光明磊落,愛妻愛子的高大形象。
於是他抬起左臂晃兩下,又用右手在左肩膀上虛按幾下,說:“前幾天我劈柴肩膀有點氙到了,後來弄石磨子磨粉子吃點力,這幾天還沒好呢。等幾天好了,我去衛生院做吧。”
蘭英因為生小芬難產拖累了身體,月子裡也沒有大加營養,外加受了婆婆不少悶氣,身體確實也不如從前做姑娘時候了,結紮的事情她心裡其實也有擔不到底的顧慮,聽經文國這麼一說,也未深想,隻覺男人擔過去這事了,心頭也明朗起來。想著從明天開始給經文國增加營養,男人身體也重要,雖說小手術,亦不可大意,不然以後吃苦的還是他們自己。
這天兩口子早飯後,拿板車推了四籮稻子去加工廠碾米,加工廠門口聚了幾個本村男子在熱火朝天地吹著牛,看到就一起幫忙往屋內卸,徐師傅幫經文國先抬起一籮往運轉的機器裡慢慢倒,徐師傅去弄機器,經文國墊腳扶住籮筐,倒完了,把空籮筐拿下來,經文國扶著腰“哎喲!”了一下,徐師傅笑起來調侃:“老大,晚上不能弄得太晚呀!身體還要注意呢。”“哎!前陣子劈柴把肩膀氙到了,後來磨粉子又把腰吃了點勁。”
正好機器停下準備碾第二遍,經文國一邊反著右手揉揉左肩,一邊大聲說著:“這兩天歇得好多了,再歇幾天還要去鄉衛生院動手術呢。”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你動什麼手術呀?”坐在門外談天的人群中不知道誰搭了一句,正中經文國下懷:“前幾天婦女主任來宣傳計劃生育,叫我們家派個人去結紮。”
“可以叫你家老婆去呀。”這人就像經文國預先招呼過,對過台詞了一樣,緊追著又說:“上次聽哪個說的,大呆頭結紮後,現在做生活不如以前了,男的結紮影響身體呢。男的要挑方,耕田,打場,挑擔子,爬高上低的這些重活,身體不好,還沒到年紀就像個癆病鬼子一樣蔫巴巴的。”
經文國心中暗自竊喜,不過為了維持一貫的形象,漂亮話還是要說的:“大呆頭?他能跟我比?我身體比他壯多了!馬上要過年了,老婆要洗洗涮涮呢,現在反正沒事,弄過回來再歇陣子。”
蘭英在用口袋裝加工好的白米和糠,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裡裡外外搭搭唱唱,真真假假都聽在耳朵裡了,心中嗤笑且權衡著。想想這陣子天天早上雞蛋茶,中午特意割點鹹肉蒸給他下酒,早曉得還不如給自己補補呢。心裡微微歎息:女人嫁人,二次投胎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隻能認命了!再說外麵都曉得她通情達理,識大體,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這麼多人在這聽到看到,她不表表態,維護一下形象,到時候事情做的了,也沒人曉得,也沒人給她廣播一下名聲。
第二籮稻子也倒進機器,屋內又轟隆隆地響起,連帶地麵也一起震的顫抖起來,她出來撣撣身上頭上米灰,拿手帕一邊抹臉一邊問:“大呆頭家怎麼是他去呢?他做過多久了?”
“他老婆膽小不敢去,衛生院又盯的緊,他一咬牙就去了。”
蘭英這才看到一直搭話的是後莊台一個大嫌嘴,一天到晚跟個女人一樣喜歡東打聽,西打聽,跟香二娘有的一比。
她笑笑,說:“我還不知道呢,婦女主任也不提醒下子。這種樣子就不能讓老大去,他是家裡頂梁柱,等歇兩天,加養一下身體,我過去做。”心裡卻暗暗咒了他的爛嘴,外加十八代祖宗。
第二天早飯時,蘭英跟經文國說:“吃過飯我回娘家一下,晚點個回來。早上多煮點粥留在鍋裡,你跟小芬中午將就下子。”
“昨天也沒聽你提,怎麼想起來回娘家的?”經文國有點意外,想到昨天回來也沒再提結紮的事,他心裡隱隱不安。心裡曉得這事做的有點不地道,但是自私自利的人最多也就那麼一恍惚的愧疚,事關自己,最終的想法肯定不會改變的。
蘭英喝完碗裡的粥,去灶台添滿一碗坐下喝了一大口,剛從鍋裡裝來的熱粥一大口下肚,從頭到腳瞬間都熱乎起來,鼻尖上甚至都出點微汗,她看了看經文國說:“我媽懂些偏方,我找她問問,結過紮回來身體要加養的,要是身體弄垮了,以後總不能事情全給你一個人做吧?”
“那要不我騎車送你?”
“不了,等下子你把鹹貨拿出來曬,門口要有人看著呢,小芬這麼點大,走路才穩,又不會說話,不能指望她頂事。我腿腳快,走不了多長時間。”蘭英一邊收拾空碗一邊吩咐著,經文國點點頭,站起來往堂屋走,鹹貨每晚都集中懸空掛在堂屋的中梁上,可以防止老鼠夜裡來偷嘴。
蘭英洗過碗後,換件衣服,梳洗拾掇一下,就走了。
到門口讓經文國攔住了:“你就空手大白腳的去?媽媽不說,你走了哥哥嫂子也要說兩句的。”蘭英拍拍身上:“我哪次不都是這樣子去的?我家哥哥嫂子曉得我們過的什麼日子,從來不見外的。”
“拿到!走路上小店你看著買點東西,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娘家,老空手也不好。”經文國從上衣內口袋裡摳出兩張錢,放開一看兩張五塊錢,再疊起來全部塞給蘭英,想想又摳出一張兩塊的,“回來路上走餓了,自己買點東西吃,趕路不要太急,晚飯我在家弄。”
經文國這慷慨解囊,讓蘭英吃驚不小,她把錢小心地塞進褲子內袋裡,再拍一拍,按一按,才放心地走了。
走過經文中家門口,看到香二娘站在門口吃早飯,一手捧個碗拿筷子往嘴裡連扒帶塞的,看到蘭英穿的齊整整的,神清氣爽地踏著大步往大路上走,因吃的蛋炒飯,偏剛剛一下子扒猛了,含在嘴裡一下子咽不下去,直著脖子衝蘭英嗚哩哇啦說了兩句,蘭英掉頭看看她,正在那裡咽得伸脖子,蔑了一眼,轉頭繼續走,香二娘好不容易乾咽下去了,看蘭英已經走到大路上了,趕緊扯開嗓子喊:“嫂子,你上哪去?”蘭英聽了沒理會,腳下不打停地往前走。
不過香二娘這一嗓子倒把經老太太從家裡震出來了,等她兩條粗短腿吧嗒吧嗒的跑出來了,蘭英的身影已經從她房子旁邊的大路拐到在龍興發家後頭大路上了,好奇心驅使她顛溜溜地一陣小跑,來到香二娘家,氣喘噓噓地問:“你剛才看到大娘子到哪去呀?”
“她沒理我,我也不曉得。”香二娘拿手背擦擦油巴巴的嘴,再在圍裙上蹭蹭手,滿意地打著飽嗝往屋裡走去。
經老太太沒問到,就轉身直往經文國家去,看了眼在大場上草垛旁曬太陽的小芬問:“你家媽媽死哪塊去呀?”
“哦!哦!哦!”
沒得到答案,經老太沉下臉,道:“養這麼個東西,連個話都說不周全!你爸爸呢?”
小芬不敢再“哦”了,手指向大門。
經老太太邊走邊喊:“老大!老大!”經文國剛曬完鹹貨,拿個大掃把在掃院子,聽到母親喊的篩篩的,就趕緊把掃把一丟往外跑,正好撞上走到大門口的經老太太,看到她七喘八呼的,就問:“媽!什麼事?喊得這個樣子?”
“大娘子到哪去呀?”
“就問這個呀?我還以為什麼急事呢!”經文國有點惱火母親為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搞得大驚小怪的。
“她是不是躲出去啦?我告訴你們,要是出去躲胎,千萬不要連累我們,早頭裡叫你們結紮不去,這下子快過年了,人溜得了。到時候鄉裡來人了,不要找我們,我們還要過太平日子呢。”
經老太太一張嘴跟炒豆子似的,辟哩叭啦往外蹦出一大串話,實實在在地把經文國的火“噌”的一下點燃了:“哪個跟你說蘭英躲胎的?一天到晚不是疑神疑鬼的,就是東家長西家短的,你還有正事呀?”
“那她跑什麼?”
“哪個說她跑得了?啊?她告訴你的?”母子兩個就站在大門口嗆起來了。
“那她到哪去了?”看到經文國赤紅著眼瞪過來,經老太太有點心虛,卻又不甘心。
“她去哪關你什麼事?她又不是牢犯,要事事跟你彙報!”經文國寒僵著氣紅的臉扭頭往院子裡走,拿起掃把繼續掃地,因為生氣,大動作地揮動掃把,弄得院子裡塵土飛揚,院角雞窩上蹲著下蛋的老母雞“咯咯嗒!咯咯嗒!”地撲打著翅膀驚慌亂叫,趴在大門口睡覺的大黃狗也被嚇得抬起頭四處看看,然後伏下腦袋繼續睡。
經老太太在門口都被嗆到幾口灰,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臨走前狠狠地瞪了一眼草垛旁的小芬,然後往家走,一路上嘴裡神神叨叨,嘰裡咕嚕地不歇停。
話說蘭英一路大踏步地大路轉小路,抄近道地趕路,終於在中茶時分趕到娘家的村子,這個叫送駕村的小鄉村也在城西,雖都在城西,但從這到回家村騎自行車,若是不停歇的話大約要用半個小時左右,走路像她這樣能抄抄近道,也要近一個小時左右呢。
進村前在村頭小店給母親買了條“大前門”香煙,母親也不容易,她兄妹二人幼年喪父,母親吃了多少辛苦,一個不虧待地把她們拉扯大,可惜自己嫁到這種人家,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娘家,而且還都是空手來,回去卻次次不落地帶著母親和哥嫂準備的吃的、用的、穿的。想到這裡,蘭英便在櫃台張望了一圈,又拿了瓶麥乳精,再給小侄子買包餅乾。出來看到門口擺的熏燒攤子,想她們平常肯定就粗茶淡飯,她突然回來,嫂子最起碼要炒個雞蛋加菜,便把剩下的錢全剁了老鵝和豬頭肉,兩手都拎著沉甸甸的東西歡快地向娘家走去。
想著中午跟她們一起開個大葷,心頭掩不住的歡喜讓眉毛和眼角都笑彎了,嘴裡不自覺地哼著歌,不禁加快了步伐,路上遇到一兩個熟人,輕快自得地打過招呼,不停腳地繼續走。
“媽!”
在門口曬太陽打瞌睡的柳老太聽到聲音,睜開眼看了看,又用手指揉揉眼,眯縫著眼再入神細看,一下子高興地站起身,樂嗬嗬地說:“我說今天一大早喜鵲就喳喳地叫,原來老姑娘回來了!我還以為眯糊塗了看錯了呢。”
蘭英跟著母親進了院子,柳老太連忙向東邊廚房裡喊道:“玉蓮呀,蘭英回來了,再弄個菜吧。”
“蘭英回來啦!”做著飯的玉蓮丟下鍋內炒得劈裡啪啦的菜,提著鍋鏟跑出來,看到笑起來:“再來個大蔥炒鹹肉。”旋即又跑到鍋前快速翻炒著菜。
“不用了,嫂子,我剁了老鵝跟豬頭肉,中午讓哥哥喝兩杯。”蘭英舉起手裡的熟菜向廚房裡大聲說著。
“你看看你,亂花錢,要吃肉家裡有現成的鹹肉呢。”柳老太開心地數落兩句,接過熟菜放到廚房,怕玉蓮沒聽到,順便再囑咐她一聲。
蘭英走進堂屋,把東西放在桌上,解下圍巾,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和臉頰,前麵趕那麼遠的路速度放的穩,倒沒出汗,剛剛一陣因興奮反而身上冒出了點細汗。
她坐在條凳上歇著,看母親進來了,順手把小店買的香煙和麥乳精遞過去:“媽,給您的。”柳老太太看到香煙笑起來:“正好我煙快光了。”又拿著麥乳精瓶子,眯著眼,對著光,看了又看,笑著數落道:“有煙就行了,買這個乾嗎?又亂花錢。”
然後甜滋滋地把東西送到小房間收起來,來了晚輩給她買的東西,玉蓮都讓她自己收好。其實過後,她都會挑個大家比較勞苦的時間或是孫子小龍嘴巴饞起來了,拿出來大家一起嘗嘗,好吃又貴的,就再收好,給孫子慢慢吃。
放好東西後,點上一枝煙到堂屋靠著蘭英坐下,“你一個人回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想著快過年了,也沒聽到她讓人帶口信說最近回來,老太太擔心小夫妻吵架了,這個女兒在娘家就是遠近聞名的小辣椒,不僅嘴巴厲害,不饒人,做事也刷刮,不拖泥帶水,長得又漂亮,可惜嫁得婆家不省心,老婆婆三天兩頭挑事,老公公又是個息事寧人的“書呆子”,遇事隻會“和”稀泥,大麵上過得去就行,虧得女婿還算不錯,跟她一條心,不衝這一點,她就是硬拉,老早也把她接回來,哪怕留在家裡養老,也比受那窩囊氣強。
“媽,想多了,就是想你們了,回來看看。”蘭英單手摟著母親笑起來。此刻她不想說結紮的事,影響這美好祥和的畫麵,母女倆緊挨著又說了會話。
中飯時分了,柳老大回來了,看到妹妹回來,也高興地很。
玉蓮站在門口朝西頭鄰居家喊了一嗓子:“小龍啊!回來吃飯了!”
然後就去廚房端菜往堂屋桌上送,蘭英就站起來把放在桌上的餅乾拿到後麵香桌上,笑著跟玉蓮說:“嫂子,給小龍買的零嘴。”
“你看看,今天又買中飯菜,還買這個,儘亂花錢。”
蘭英心頭歡喜地嗔怪道:“我這個嬢嬢每次來都空個手,難得有點閒錢給侄子買個零嘴,怎麼叫亂花錢。”
“說的什麼話?一家人這麼見外?跟我一塊來端飯。”玉蓮親昵地拉著蘭英開心地往廚房走去,站在門口的小龍看到蘭英,大聲喊道:“嬢嬢!”
“嗯,乖小龍!”蘭英答應的脆生生的,轉身跟玉蓮說:“好像又長高了!”
“光長個子了,一年到頭做了幾發衣裳。”玉蓮笑著說。
飯後跟嫂子一起收拾好鍋碗,蘭英洗把臉,來到母親小房間裡,柳老太正坐在一張黃藤椅上抽煙,蘭英拿了張小板凳,挨過去靠著母親腿坐著。
“說吧。”柳老太把煙灰磕到用鐵皮罐頭盒自製的煙灰缸中,溫和地笑著說:“飯前不說怕堵著胃,吃過飯了,來說說吧。”
蘭英抬頭看著母親滄桑滿皺的臉,正慈眉善目地看著自己,不禁心頭一酸,眼眶有點泛紅,隨即吸了一下鼻頭,說:“這兩年計劃生育抓的嚴,小芬也三歲了,村裡年初就開始催我們去結紮了,拖到年下,前幾天婦女主任來下硬任務了,不能再拖了。”說著說著,聲線有點渾濁,嗓音有點變調“本來老大說去的,後來聽人家說結紮恐怕會傷身體,大概怕了,換我去。虧好現在不忙,過年的東西也大致弄的差不多了,鹹貨也醃起來了。”
“嗯!人呀,碰到實質的事情,總要有點自私的。你們這個家重勞力全靠他,萬一哪塊有點大意,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你去就你去吧。你這兩天把身體加養好,挑個沒得風的大晴天去做,回來要當大月子做,多養幾天,一些小事就給他忙忙。等下子,我給你弄點陳艾葉和野菊花帶到,回家天天晚上燒水熏熏,泡泡。上次大月子沒做安生,這回你們悄沒聲息地去,回來能多過些天安生日子,後麵如果來瞎鬨,自己當點心,裝個聾子,不要再作氣了。”
“我怕小芬萬一真是個啞巴,後麵日子怎麼過呀?”
“不要瞎想,我這個細乖乖眉清目秀的,眼睛多深多遠呀,不可能是啞巴的。開口遲的伢子聰明呢!”柳老太堅信地輕輕拍了拍蘭英的肩,把煙蒂扔進煙灰缸裡,站起來,用手撣了撣圍裙上的煙灰,就去雜物間拿陳艾葉和野菊花去了。
蘭英跟經文國說回娘家問偏方,本就是個借口,主要還是心裡委屈,回來想跟母親訴吐一下,聽了母親一番話,再一人坐著想想,心裡堵著的那口氣也慢慢褪了。
他們夫妻勤勤懇懇,拚到今天不容易,眼看日子才過的像個樣子,確實也不能出一點紕漏,或許命中注定沒的兒子,說不定以後姑娘比人家兒子混得好!隻要夫妻倆個鉚勁多苦苦,還愁一家人日子過不好?
等小芬長大了,也可以招個女婿上門,這樣她柳蘭英也算把經家大房這個門戶立起來!到時候讓他們看看,沒兒子日子也過得比他們帶勁!這麼一想,心裡敞亮起來,臉上神色也輕鬆起來,站起來到雜物房跟母親一起順起來。
柳老太把陳艾葉和野菊花用個布包裝起來,玉蓮又拿來一包雲片糕塞進去。蘭英攔著不肯要:“嫂子,每次回來都給我帶東西,留到過年用,我家裡有糕了。”玉蓮說:“這是前幾天我們莊上請人來做的,芝麻核桃大糕,好吃呢。我們留了不少,這個拿回去給小芬吃。”
蘭英便笑咪咪地收下了,看哥哥午睡還未起來,就向母親和嫂子道了彆,然後一隻手提著布包,甩著另一隻手大踏步往家趕去。依舊抄著近道,大路小路輪轉著。很快遠遠看到蓮塘鎮了,到了鎮上想起身上還有一塊多錢,便跑到供銷社買了兩袋雞蛋糕和兩筒掛麵,最後還多幾角零頭,就順便帶了兩包煙,拿了幾塊水果糖。想著這兩天給自己好好加養一下,結紮後也不能省,好日子還在後麵呢,身體可不能大意。
小芬在大門口場上跟大黃狗玩著,聽到東邊大路上一聲咳嗽,抬起頭看到是媽媽回來了,趕緊站起來向蘭英跑去,邊跑邊高興地喊:“哦!哦哦!!!”
在家裡的香二娘聽到了,趕緊跑出來,衝著小芬說:“炮子子,一天到晚嘴裡嗚哩哇啦地,什麼時候能給你爸爸媽媽爭口氣,開開口……”正嘲諷得勁,看到快堵到麵前的蘭英,趕緊把後麵的話咽到肚子裡了,轉頭就往屋裡走。
蘭英也聽到了,隻是不想跟這種女人多說一句話,影響今天的好心情,便牽著小芬的手往家走。
經文國正在院子裡搬曬麵粉的大匾,聽到蘭英的聲音,趕緊將手中搬著的匾擱在堂屋中的大方桌上,就往外走,剛走到院子中央,就看到蘭英一手拉著小芬,一手提著個大布包從大門口進來了,於是就站下,一邊用手拍著身上沾著的麵粉,一邊笑著說:“蠻快的嘛,這麼早就回來了?鹹貨還沒來得及收呢。”
“嗯,沒得什麼事,吃過中飯,歇下子,就回來了。”蘭英邊說邊走到堂屋,看到大方桌上的大匾,就把手上布包放在了板凳上,隨即走出來說道:“先把鹹肉那些收回來,看樣子,麵粉曬得差不多了,等下子裝起來,再曬就連口袋曬。”
於是兩人便把大門口場上曬著的鹹貨收回來,再掛到堂屋中梁上。然後就一個拿著白色的粗棉布袋張著口,一個用大碗挖麵粉往裡裝,不一會兒倆人配合著把麵粉全裝好了,看著整整的一大口袋,蘭英說:“今年小麥麵和糯米粉都多,過兩天做饅頭粉團稍微多做點,到時候曬乾了,忙得不就了,回來就煮點饅頭吃吃,也能給伢子當當零嘴。”
經文國點點頭表示讚同,今年苦一年,上次算工分,扣掉上繳到年底又能分不少錢了,家裡餘糧又足,又殺了年豬,日子比去年還漂亮,想到這些,他瘦削俊逸的臉上揚起了滿足的笑意。
晚飯照例是稀飯搭鹹菜,蘭英把下午買的雞蛋糕拿出三隻,每人分了一隻。又順道把香煙和糖收到房間抽屜裡,留給父女倆慢慢吃。
小芬一隻小手幾個手指捏住蛋糕,但又不敢太用勁,另一隻小手在下麵托著,低頭高興地咬了一口,香甜味在嘴巴中漫開,空氣中也是又香又甜的味道,舍不得一下子吃完,每次咬一小口,放在桌上,再捧起大碗就著這鬆軟甜香的口感,喝下一大口稀飯,連鹹菜都不用吃了。經文國沒舍得吃,把蛋糕放在了桌上,就著鹹菜呼呼拉拉快速地喝了兩大碗稀飯後,說:“肚子飽了,吃不下了,蛋糕你們娘倆個分的吧。”蘭英看了一眼正盯著蛋糕的小芬,便說:“你掰點嘗嘗,剩下來給伢子吧,我這碗粥喝下去,也飽了。”經文國便用手指摳了一小塊放進嘴巴,剩下的遞給小芬說:“呶,你媽媽也舍不得吃,要省給你這個大乖乖吃,慢點個,不要噎到。”小芬高興地拿小手接著,將碗裡最後一點粥湯喝完,就等著碗一點一點小心地吃著,吃完看到掉在碗裡的蛋糕屑,就端起碗拿著筷子扒到嘴裡後,才放心地離開廚房。蘭英收碗時笑了起來:“你這個小討債鬼,平時碗裡吃的像個麻子,有好吃的了,吃得跟狗舔的一樣乾淨,平時也要這樣子就好嘍!”
歇了幾天,蘭英跟婦女主任打了招呼,挑了個晴朗無風的好天氣,吃過早飯就直接去鄉衛生所做了結紮手術。
聽母親的話,不能受寒受氣受餓,回來把經文國那件厚實的軍大衣加在身上,圍巾把頭臉脖子圍得嚴嚴實實,坐在自行車後麵。經文國也騎得慢一點穩一點,掛在把手上的布包裡放了二十個燒餅,是他趁蘭英手術時去燒餅爐上買的,蘭英一路上聞著燒餅香,靠著享丈夫偉岸的後背,享受著這時光裡的溫柔!
到家後,蘭英直接進了房間,脫衣服上了床,被窩裡丈夫大早就燒了一塊“火磚”捂著了,蘭英坐在暖烘烘的床上,心裡也暖洋洋的,想著這次要好好做這個小月子,把大月子拖垮的身體拉補點回來。
經文國去廚房把悶在大鍋裡的雞湯盛了一碗送到房間,讓蘭英趁熱喝下去,睡一覺。
這一覺睡得真舒膽!沒有人來打擾,睡得周身熱乎乎的,直到下午三、四點才醒來。
蘭英好多年沒睡過這麼踏實的覺了,睡得身子沉重慵懶,伸出胳膊展出了個大大的懶腰,渾身都酸爽,方覺得這實在的幸福,不禁笑出了聲。
屋外順東西的經文國聽到房間有動靜了,就推門走進來,溫聲道:“醒啦?鍋膛裡柴火刺子還溫著雞湯呢,你中飯沒吃,我盛點飯菜和湯來,你吃了再起來?”
蘭英想,結紮後回來也沒洗,一覺睡這麼沉,蓬頭拉稀、眼屎巴揪的,便說:“我起來梳洗下子再吃。”
經文國趕緊拿了臉盆到廚房把湯罐裡的熱水舀上,再送到房間臉盆架上。他早就帶著打聽了,也知道做小月子的重要,不能再受寒受餓,所以這幾天湯罐裡都要備到熱水,用完就添滿水,鍋膛裡順帶弄兩個草把子把水燒熱的。
蘭英穿好衣服洗漱完頓覺神清氣爽,便說,“我不想吃飯,你把雞湯燒滾了,弄一碗雞湯泡燒餅吧。”
“好的!”經文國歡歡喜喜帶上門,去廚房忙活去了。
在大門口給大黃狗梳毛的小芬看爸爸進廚房了,便站起來也跟了過去,她知道爸爸一大早就殺了一隻老母雞燉在鍋裡,中午爸爸已經盛了兩塊脊梁骨和雞頭給她吃過了,還告訴她家裡隻有兩隻老母雞,鍋裡剩下的和另一隻雞都是留給媽媽補身體的,不能偷吃。當然爸爸自己連一口雞湯也沒舍得吃。
小芬從來都是懂事聽話的。僅管在這少見葷腥的家裡,一大鍋雞湯的香味時不時誘著她,但她堅決沒有單獨跑進廚房去。
看到爸爸進廚房,她才敢跟進去,站在比她還高個頭尖的鍋台邊墊著腳仰頭看著,其實還是看不到,隻是靠得近,鍋裡“咕嘟咕嘟”的聲音中陣陣香氣直接往鼻子裡鑽,她便使勁吸聞著。
經文國正往鍋膛裡添草把子,把火弄旺起來,看到小芬,便說:“馬上燒開了,爸爸再給你兩塊雞肉吃,然後你就到門外大場上去玩,等下子媽媽吃飯的時候,要是喊你也不要回來,聽到沒有?”小芬嗍著手指頭,乖順地把頭認真地點了點。
燒開後,經文國先拿個小碗挑了兩塊脖子和一小塊雞脯肉,再舀了一勺湯,放在小飯桌上,小芬坐在小杌子上,兩隻小手捧著熱乎乎的碗邊吹著氣邊喝著雞湯,然後仔細地啃著香噴噴的雞肉,啃完又把兩隻小手正正反反給舔了個遍,才洗乾淨手,悄悄地從後門跑到大門口場上,窩在草垛裡半躲著,聞著手上殘留著的香味,摸著剛剛吃過又熱又香的雞湯的肚子,告訴自己一定要聽爸爸的話,不能再吃媽媽的雞湯了,要讓媽媽身體養得更好。
“小芬呢?”蘭英吃著雞湯泡燒餅,看到裡麵的雞大腿和雞肫,想起睡前喝的一碗湯裡已經吃過一隻腿了,就知道老大自己肯定沒舍得吃,估計也沒給伢子吃什麼好肉。
“她在外麵玩呢,不用管她,中飯給她吃過幾塊了,剛才燒開了也盛給她吃過了。”
經文國知道妻子也是舍不得伢子,但這樣的家庭不能這麼任性,而且這次一定要趁機會給蘭英把身體好好加養一下。
“小芬!小芬!”蘭英打開房間窗子向外喊了幾聲,沒看見小芬回來,知道定是經文國交代過了,這時肯定不會回來的,便關上窗,坐下繼續吃,隻是那隻大雞腿沒舍得動,一直留到碗裡吃光,擱在裡麵。經文國來收碗,看到便說:“你這是乾什麼?都說伢子吃過了,要先顧好自己身體。她以後的路長著呢,不缺眼下這點吃喝,以後日子好了,再給她多買點好的補償。”
蘭英抬起頭笑了笑,“我吃飽了,晚上熱給伢子吃吧,再說我又不是二娘子,吃獨食,心裡不安哪!”
經文國沒辦法,隻好到廚房把雞腿再重新夾回鍋裡,把碗洗了,然後便去做晚飯。
晚上是中午剩下的飯和青菜湯一起燴一燴,跟小芬兩人分兩碗,雞腿自然還是沒舍得夾給小芬吃。不過又跟小芬交代一遍:定不能在媽媽吃飯的時候到她旁邊!小芬聽話地吃完簡單的晚飯。
經文國順完所有事情,把院門栓上,順便把雞窩門再檢查一下,然後燒了些熱水給她們娘倆燙洗一翻,一家人便安然愉悅地睡下了。
這天經文國拎著籃子去碼頭邊洗菜,回頭碰上經老太太,便說:“男人出來洗菜,把女人手還要養腫起來呢!這種女人不能下蛋,連事都不能做了?”
“媽,你咕咕拐拐地說什麼呢?哪個女的做月子不要歇歇呀?”
“做月子?她結過紮啦?”經老太太驚喜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呀?”
“做過四、五天了。”經文國丟下一句就走了,他實在不想跟蠻不講理的母親多說話。
看著大兒子的背影,經老太太恨得心裡癢癢的:居然瞞著我四、五天了。讓她過了這麼多天好日子!想得美!
於是匆匆洗完菜,拎著菜籃子邊走邊罵:“不能生蛋的雞,結了個紮,當自己是公主娘娘呢?在家裡做起窩了!什麼事情都讓男人做,要不要打個龕把你供起來?準備把自己養成大姑娘,再去外麵勾人?反正結過紮了,也不怕了……”
罵得是越來越不上路子,把前莊台在田梗上鏟草根的萬大娘都給引來了。
這萬大娘的女婿在鄉政府工作,一般人也不敢得罪她,不過她也不隨便去招惹人家,平時也看到蘭英兩口子日子過得不容易,兩口子的勤勞,能吃苦也蠻討她喜歡。
實在是聽不下去經老太太這一翻不上台麵的葷言腥語,便放下手裡的鐵鍬,急岔三步走過去,隔十來步遠就趕緊說:“老妹妹,兒子媳婦他們又惹到你了?你說的這些話就多難聽了?不能再罵了,讓人家聽了笑話你這個當長輩的!”
經老太太卻嗤笑一聲,“笑我?笑她想作娼作妓吧?結過紮以後就方便了!”
“結紮?你大兒媳婦結過紮了?”萬大娘看著經老太太,連忙拉著她的胳膊說:“老妹妹,你更不能這麼罵了,這小月子也要做好,你這麼鬨,伢子聽了心裡多難受?要落下月子病的!”
“結紮都四五天了,我才曉得,真是快活呀!”經老太太惡狠狠地盯著大門, 牙齒在唇舌間磨得咯吱咯吱響:“上次大月子沒安生,小月子還想安生?呸!做夢想屁吃呢!我不快活,你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老妹妹,想你快活,也不能把他們一家子逼死的吧?再說你想怎麼快活呢?恐怕想你心裡舒坦了,這個世上的人一半都活不下來吧!”萬大娘板起臉嚴厲地說著。經老太太不敢跟她胡纏,隻好拎著菜籃子繼續罵罵咧咧地往家走去。
看著經老太太走遠了,萬大娘便走進院子裡,站在大門裡大聲喊:“哪個在家呀?”
“呀!萬大媽媽!”經文國從廚房出來,連忙笑著把人讓到堂屋,“剛剛難為大媽媽了,我也不想出去說了,不理她,罵一陣就走了,要是回個嘴,有的罵呢!”經文國對剛才外麵的情況作了一番解釋。
“我知道你們為難。沒事,你媽媽對我還不敢怎麼樣!”萬大娘輕鬆地說,接著便往房間走去,“聽說蘭英結過紮了,我來看看她!”
“唉喲!萬大媽媽,承你情了!難為!難為!”剛才的動靜把蘭英吵醒了,她乾脆坐起來,聽了萬大娘的話,心頭沒有剛才那麼沉悶了。
萬大娘在床邊踏板上坐下,笑嗬嗬地看著蘭英說:“她罵也沒法,又不能把嘴堵起來,你家老公公又不管事,來罵了你們就把門關嚴了,把頭悶被窩裡睡覺,不要聽那些汙七八糟的,自己身體要緊,落下病根子,她還會少要你們一擔糧?還是做事的時候能給你們搭把手?”
“是的!是沒得辦法,隻好隨她鬨去!”蘭英無奈地說。
“哦!哦!哦……”聽到小芬的聲音,萬大娘邊忙說:“小芬呀,過來過來。”
“哦哦!”小芬怯怯的站在房門口,但沒走進房間。
“這伢子,怎麼不過來?怕大奶奶呀?”萬大娘向小芬招招手。
蘭英笑了起來,“她不是怕你,從我結紮回來後,白天就不進房間了,一到吃飯時間都看不到她人影子,是聽了她爸爸交代,我想留個雞腿給她都不行!”
“唉喲,這伢子這麼乖呀!孝順!比男伢子有出息!”萬大娘誇讚道。
蘭英聽了心裡美滋滋的,誇小芬,就表示她們夫妻教育的好,但還是要謙虛一下,便說:“唉,就指望她趕快開口說話,要不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呀?天天悶皮呢,長大了不忤逆,給我們爭點光就好了。”
抿著唇站在門口的小芬聽了心裡又重又沉,仿佛有什麼東西壓在心中,讓她喘不上氣。
昨天下午的情景又從她小腦袋裡擠出來了。當時蘭英剛吃過,正洗著臉,看到小芬進院子,就叫她過來收碗,進來後,蘭英抱著她說:“乖乖,幾天了,兩隻雞你就吃了兩個頭和幾塊脊梁骨,媽媽給你留個腿,快來吃掉,不要告訴你爸爸。!”
小芬掙脫出蘭英的懷抱,後退兩步,搖了搖頭。
“乖乖,給你吃媽媽高興呢,以後媽媽不能再生了,就指望你這個小討債鬼了,以後要聽話,不能忤逆呀!媽媽就是一口雞湯不喝,全給你吃也高興呢!”
小芬聽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很難受,是因為必須承受的那份自己也不知道的重大責任,還是因為家中的貧寒?她隻得連連後退了幾步,對著蘭英一個勁地“哦!哦!哦……”因無法說清楚而急紅了眼眶,忽而轉頭狂奔了出去。
隔天經老太又一大早捧著早飯碗站在經文中家曬場上,借著跟香二娘搭話,對著跟大黃狗一起坐在門口的小芬打趣:“小啞巴!你家娘老子還指望你開口呢!你爭口氣,喊他們一聲!哈哈哈哈……”
小芬聽了瞪過去,然後白了一眼,低下頭繼續順著大黃狗的毛。
香二娘便煽風點火:“瞪什麼瞪呀?難道你不是啞巴子?有本事說兩句來聽聽!”
經老太本就是來挑事的,逮著由頭更不能放了,直接站到大門口場上開罵:“一家子缺德事做多了,報應來了吧?生個啞巴,還不如斷子絕孫呢!幸虧不能生了,說不定後麵生個瞎子……”
突然小芬氣憤地站起來,指著經老太大:“哦!哦!壞!壞……”不僅自己愣住了,經老太和香二娘也呆住了,都覺得剛才耳朵出問題了,“壞人!你們……壞人!”
直到發現真是小芬的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來的話,片刻婆媳二人都差點失語了。
在房中作氣的蘭英也聽到了,也以為自己氣出毛病來了,但外麵突然的安靜讓她有點慌,趕緊打開窗戶衝廚房切菜的經文國喊:“你快出去看看伢子!”
老大聽到蘭英的聲音,便放下菜刀,順便在抹布上擦了手,剛出門口,就看蘭英對著窗口衝他說:“快去看看伢子!”
經文國一邊問著:“什麼事呀?”
人已經快步走向大門了,但他收住了腳,像被定身了一樣,隻見小芬興奮地指著曬場上的母親,嘴巴裡不斷重複著那句“壞人!”堂堂1米8的大個子,突然大滴大滴的淚珠兒自個兒奪眶而出,仰起頭,很快前襟就濕了一片,吸一口氣,舉起棉襖袖口胡亂在臉上擦一把,快速過去一把抱起小芬,哽咽著:“乖乖!你…你…會說話了!!”
突然他又衝著房間大聲喊:“開口了!!”
接著腳步淩亂著匆忙把小芬抱到房間,蘭英也喜極而泣!
經文國倚著門框,還有點呆裡木軸地看著緊抱著女兒的妻子。
蘭英所有的苦難和委屈在這一刻像被漩渦急漩出來,曾經一次次落空的企盼全部從心底下亂七八糟地翻騰起來,卷成驚喜的浪潮,生出新生的希望來,讓人顫栗的幸福,凝聚在這個貧寒又堅強的家中。
小芬兩隻小手在蘭英臉上不停地抹著怎麼也抹不淨的淚水,抬起頭向經文國求助:“爸…爸!”
回過神的經文國立刻拿過洗臉架上毛巾,遞給蘭英:“不能再哭了,你在坐月子呢,不能傷神了!這是好事!”
蘭英邊擦邊鼻音含混地說:“好事!好事!!我高興呢!不傷神!”
經文國還是止不住的喜悅,快步走到菜園裡扯了把小香蔥,中午加菜——蒸雞蛋。
這邊房間裡蘭英還拉著小芬聽她一遍一遍叫著“媽媽!”
蘭英記起剛剛小芬第一聲是“爸爸!”,她心裡微微歎了口氣:自己沒福氣呀,不然後麵再生肯定是兒子呀!老人都說伢子第一次開口叫爸爸,後麵再生一個就會是男伢子。
不管怎麼說,她生的不是啞巴,這以後再也不會因為這個覺得矮人一頭了!
隻是人往往是欲壑難填的,當沒有時那份祈願才是最低最初最真的,一旦擁有了,要求日漸高漲,最後忘了初衷,失了本真。
小芬能說話了,蘭英也犯愁了,常常警告她:不要亂跑人家玩,莊上人嫌我們家窮,會套你話的。你曉得哪句是套話呀?碰上了,打聲招呼就行了,少說呆裡吧啦的話!如果需要小芬去哪家辦個事,回來定是要一五一十說清楚整個過程,有沒有被套話,說話時對方的表情和語氣。幸好這樣的情況不多,傷神斥責的也就不多了。
倒是有小伢子來家裡玩時,夫妻倆挺喜歡套人家伢子的話。
有一日何大富家女兒葉子不知怎麼,願意來找小芬一起玩了,正好雨天,家裡擀餃子皮包餃子的,葉子看到說:“你家今天吃得這麼好!”
經文國正就著餃子下酒,於是便放下酒杯,一臉笑意地問:“你爸爸在家還喜歡喝酒呀?”
“喜歡!”
“你爸爸用什麼菜下酒呀?次次要你媽媽燒肉吧?”
“才不是呢!”葉子笑起來,“有時候我媽媽高興就攤個雞蛋,不高興,他就蘿卜乾子喝酒。”
經文國聽了,向蘭英使個眼色,然後眯起眼睛端上酒杯繼續喝酒了。
待晚飯時分,經文國還不忘在小芬麵前說:“看到啦,什麼有錢人?還不是蘿卜乾下酒!以後你到人家,問你話注意點個,不要傻了巴嘰的什麼都說!”
經老太和香二娘前一天把小芬“逼”的開了口後,當即怏怏而息。但後麵依舊天天來鬨上一出,蘭英沒法裝聾作啞,更沒法不往心裡去,最終月子還是沒做好。
當然新仇添舊恨,這些抹不去的一層一層堆積的烙痕,此後的幾十年裡讓她常常剝出來示人,或是提醒著經文國,或是羞辱一下遲暮之年的經老太爺和經老太太,更是預防針一樣時不時戒點著小芬——這些年的艱難煎熬都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