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阿清,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1 / 1)

阿真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夢中黃沙漫天,狂風烈烈,她巡邏歸來,將兜鍪隨手扔給士兵,問道:“趙世子呢?”

士兵昨天剛剛被調來給這位京城中的大人物做親衛,他緊張得要命,站正後大聲道:“稟校尉,監軍大人此刻正在演武場。”

她點了點頭,又道:“我這裡沒什麼事情可給你做,你若閒來無事,便還是找之前的隊正去吧。”

邁步進演武場,姬真一眼就看見了趙應白。炎炎烈日,偌大的場地中兵士們全都赤膊操戈,隻有一個人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他站在那裡,一身墨綠色長衫,如鬆如柏,持弓玉立,發出的箭簇卻精準避開了五十步外的靶子。

他也不惱,視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如無物,隻從箭袋中又取了了一隻箭,拉弓上弦。

“弓不是這樣握的。”

女人的幽香突然傳進他的鼻中,姬真從背後貼住了他,將手輕輕地搭在他持弓的手上,輕聲道。

“公主見笑了。”趙應白穩穩答道,“我以為,公主會離開。”

平狄大將軍野心勃勃,整整三個月,朝廷的旨意都無法到達漠北,無奈隻得派了他這麼個花拳繡腿的監軍過來,趙應白心知自己不知哪天便會被大將軍一個看不順眼拿去祭了旗,也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可姬真不一樣。

姬真身為皇室公主,又是陛下最愛護的女兒,實在不該在這個時候繼續留下。

姬真並未回答他,隻含笑反問道:“你不也留在了這裡嗎?”

“在下是朝廷命官,職責所在。”

趙應白看著姬真英颯的側臉,又道,“公主千金之軀,留在這樣危險的地方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把身邊的親衛送走?”

他望向演武場入口處焦灼不安、來回踱步的士兵,淡聲道:“平白給彆人安插釘子的機會。”

姬真不在意地笑笑,將趙應白拉弦的手微微抬高,又將他持弓的手下壓,狀似無意地將他整個人都攬在了懷裡。

趙應白的心一瞬間跳得很快。

“彎弓射箭,要的是快、準、狠。”姬真將自己的手覆蓋在趙應白的手上,他順著女人的力道,將弓弦一點點拉滿。

周圍不知何時已聚集了一堆兵士,聚精會神地看著軍中聞名的神箭手教一個剛入門的新人箭法。

弓弦拉滿的瞬間,姬真卻突然改變了方向,箭簇如流星般向著人群飛去——

砰地一聲,被射中的兵士應聲倒地,手中還握著一把淬了毒的匕首。

“連軍中被安插了戎狄的探子也不知道,今日負責此處的是誰?”姬真冷冷道。

如果非要趙應白用一個詞形容那一刻的感受的話,那個詞一定是驚豔。

姬真回頭,看見趙應白怔愣的神色,哈哈一笑,“怎麼了,世子爺金尊玉貴,難道連血都沒見過?嘖嘖,真不愧是京城裡出來的公子哥兒,與我們這種整天在屍體堆裡打滾兒的大老粗就是不一樣。”

“……”趙應白下意識覺得這話不太對勁,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向來沉靜優雅的一張臉漸漸因羞惱而泛紅。

姬真看他那一副受了氣偏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

“公主!如今帳中危機四伏,公主竟還有閒心拿在下取笑!”趙應白惱道。

俗話說好的不靈壞的靈,趙應白話音剛落的霎那,幾個士兵見事情已然敗露,乾脆拔出利劍衝了上來。

姬真麵色不變,將趙應白護在身後,拉弓上弦,箭無虛發,硬生生阻擋了士兵們前進的步伐。

她將弓箭丟給趙應白,拔下了腰側短刀,看著那人臉上擔憂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臉。

“應白,我喜歡你。”她認真說道。

“如果我們能活著回到京城的話,我會去求父皇,為你我二人賜婚。”

趙應白看著前方與敵廝殺的女子,默默地在心底說了句:

好。

夢境唰然變換,她看見了“寧安公主府”巨大匾額上掛滿了繡球與紅綢,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整座府邸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氛圍中,她看見了他們新婚的甜蜜,夫妻一心,舉案齊眉。

她曾以為她會永遠擁有這樣的生活。

陰暗潮濕的牢房內,她與他隔著鐵欄相望,她看著他,道:“我有孕了。”

趙應白猛地抬頭,身陷牢獄亦傲骨錚錚的男人此刻卻破天荒地紅了眼眶。

“那……”

他哆嗦著嘴唇,不敢將剩下的話說出口。

“我會留下他。”姬真道,“等孩子生下來,我會讓他姓姬,上玉牒,載史書,昭告天下,這是皇家的孩子,與你、與趙家,沒有半分關係。”

姬真閉了閉眸,壓下心口的劇痛,“應白,對不起,我救不了你。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多的了。”

“夠了,這就夠了。”趙應白喃喃道,“我趙家有後了,我趙家有後了哈哈哈,狗皇帝不是要滅我趙氏滿門嗎,有本事他殺了自己的親外孫呀!我趙家有後了哈哈哈哈哈!”

寂靜的牢獄中回蕩著男人癲狂的笑聲,阿真茫然地睜開眼睛,看著白色方格的天花板,半晌回不過神來。

那是她的駙馬,她少年相識、珍而重之的駙馬。她明知趙氏冤屈,明知所謂的謀反不過是一場子虛烏有的構陷,卻無力保護他,甚至連他們兩人的孩子也留不住。

萬般痛楚在肺腑內攪動,阿真再無睡意,她迫切地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無人可說。

良久,她悄悄地下了床向門外走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另一邊,客房內,成原坐在椅子上,剝了個橘子扔進嘴裡,“我剛才就想問了,阿真一個零零後,前世不是上世紀也就算了,怎麼直接跑到兩千年前去了?難不成地府投胎還要排隊的?就算是排,也不至於一排就幾千年吧。”

“我怎麼知道?”宓遙隨口說,“說不定是地府那邊出了什麼岔子把她給忘了,到現代才想起來呢。”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不在乎。”成原道。

宓遙抬頭看他,並未答話。

成原見狀繼續道:“對你來說,阿真上輩子是誰並不要緊,她經曆過什麼、愛過什麼人也不重要,要緊的是她身邊跟著的那個魔。如果那魔物真是趙應白,阿真知道了它的身份,它不一定能繼續忍著不和她相見。小夫妻生離死彆兩千年,好不容易重逢,自然要互訴衷腸抱頭痛哭,到時候正好適合一網打儘,我說的對嗎?”

宓遙看著他,惜字如金,“對。”

成原心中泛起一絲冷意,“難道彆人的情感,對你來說,就那麼不值一提嗎?”

宓遙不答反問:“人們都說魔族於百年前誕生,阿真身邊跟著的這個卻至少有兩千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成原一哂,“不就是證明魔族早誕生了個幾千年嗎?雖然人們都說魔族於百年前因天地怨氣過多而誕生,但這種說法本來也就不靠譜吧?”

宓遙點點頭,“沒錯,人族發展至今,哪一次戰爭不是血流漂杵,哪一次戰爭不產生萬千怨靈?遠古人妖之戰,九州之內數萬個妖族部落幾乎全都被人族屠戮一儘,人族占了首位又開始內鬥,每一次都以累累白骨為代價,最後人族十不存一。又過了三千年,秦楚爭鋒之時,楚國少祭司水淹東倉山,三十萬秦軍喪命山穀、數百萬楚國百姓流離失所,秦國為報複,三年後發兵百萬,屠城十餘座,天地皆血色。難道這些時候天地間就沒有怨氣、沒有執念?魔族到底是什麼時候誕生的、又是因何而誕生,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而這個魔,就是我們了解魔族的鑰匙。”

“所以你不會殺他。”成原了悟地點點頭,“你會利用他與阿真的情感,慢慢地審,細細地磨,逼他把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你。然後,你再去向你的上司邀功,對嗎?”

宓遙啼笑皆非:“就憑驅魔司每個月給的那點兒補貼,我犯得著折騰這麼一大通就為了向他們邀功嗎?招搖山宓族以驅魔為己任,無論驅魔司怎麼想,這都是我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成原鼓了鼓掌,“不愧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宓族長,我實在自愧不如。隻是宓族長大概誤會了,我所說的上司可不是指的驅魔司,而是——神族。”

一直默默聽著的宿離聞言麵色一變,電光火石間意識到是自己之前說錯了話,不由往宓遙身後躲了躲。

“老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這個男人這麼敏銳啊!”宿離哀叫道。

宓遙抽抽嘴角,心道自己當初遇見這山雀精時就該把她燉了喝湯,也沒今天這破事兒。

“其實昨天中午我就在懷疑了,宓族超然物外,什麼人能夠命令得了你們?阿真說你有兩世情劫,我猜你早就知道,所以才會跑到地府去借什麼因緣鏡。可惜,因緣鏡無法顯現出和‘神’有關的東西,而宓族受‘神’支配,所以,你沒能看到自己的前世,才會跟阿真說什麼這鏡子時靈時不靈。我說的對嗎,宓遙?”成原道。

“你很聰明。”宓遙道,眼底有星星點點的笑意,“不過空有腦子沒有實力也不是件好事,我要對他們兩個動手,哪怕你鬨到驅魔司那裡,馮司長也不會說什麼,你又能怎麼辦呢?”

“我……”成原啞然。

宓遙拍了拍成原的肩,“放心吧,阿真是我的師妹,就是看在羅老師的麵子上,我也不會拿她怎麼樣的。倒是你,這麼回護她,怕不是想犯法了吧?”

成原啞然,“你在胡說什麼?我是在擔心你,你到底是怎麼覺得自己一定打得過那個魔的?到時候你們兩廂對峙,阿真再給你背後捅一刀,你又該怎麼辦?”

宓遙一噎,成原觀察著宓遙的臉色,確定她是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由在心底長歎一聲,暗道這是什麼當代女李逵?

另一邊,阿真握著欄杆,一步一步地走下樓,她穿過奢華冷調的客廳,打開房門,來到了這座彆墅的後院。

今晚明月高懸,樹梢頭的月亮圓如玉盤,為整個後院蒙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輝。

導盲犬被拴在後院一棵石榴樹旁,正值十月,樹上的石榴一顆顆碩大鮮紅,壓彎了脆弱的枝丫。

看見阿真出現在後院門口,黃色拉布拉多立馬嗚咽著叫了起來。

阿真連忙比了個手勢,示意它不要出聲。

她解開繩索,拉布拉多歡快地繞著主人跑了一圈,嗷地一聲跳到了她身上。

阿真摸摸它的頭,抱著它坐在了石榴樹下。

“阿清,我今天知道我的前世了。”阿真靠著石榴樹,撫摸著它背上柔軟的毛,道,“我也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他一直不肯露麵,是不是還在怪我,當年沒能保護得了他?”

“我其實……很愧疚,我能感覺得到,我們上輩子感情很好。可是,我卻沒能夠救他,是我太沒用了。”

“阿清,你說我們上輩子會做過什麼呢?在漠北的時候,我們是怎麼朝夕相處的,我們是不是曾經一起在漠北肆意策馬,然後看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地平線。當我動心的時候,他是不是也對我動了心呢?”

“阿清。”她把臉在拉布拉多柔軟的絨毛上蹭了蹭,“我好想他,他什麼時候會來見我?我發誓,這一次,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的。無論是誰,都不行!”

“我愛他。”

院中微風拂過,阿真茫然地抬頭,她聽到樹枝被秋風吹得不住晃動的沙沙聲,然後,她聞到了一股清甜。

阿真顫抖著張口,幾顆石榴籽滑進她的口中,她嚼了嚼,甘甜的汁水瞬間在口中漫溢。

“好甜。”

眼淚奪眶而出,她一把抓住了男人欲逃脫的手。

“應白,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