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的夜晚,突然間狂風大作。
宓遙關住被吹得吱喳亂響的窗戶,成原坐在椅子上,摟著椅背不住打瞌睡。聽見宓遙的動作他短暫地清醒了一秒鐘,惺忪道:“你去睡一會兒吧,我替你守著。”
“我不困。”宓遙低聲道,“你去床上睡吧。”
成原搖搖頭,看宓遙重新坐到桌前,拿起數小時前從庫房裡找出來的毛筆與墨汁,在宣紙上勾勒出他看不懂的圖案。
屋內隻亮了一盞台燈,宓遙洗過澡,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脖頸上,她上身穿著件薄毛衫,褲子還是白天那件牛仔褲,除此之外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首飾,一身行頭目測不超過兩百塊錢。
成原看著她一絲不苟的側臉,平心而論,宓遙不是絕世大美人那一掛的,就連她身邊的那隻寵物鳥都要比她生得好看,但成原看著宓遙認真的側臉,越看越覺得,哪怕是天仙,都比不上他家阿遙一根手指頭。
他想起上大學的時候學過的吊橋效應,人在緊張情緒下心跳加快,如果這個時候遇見了什麼人,會將這種心跳加快誤以為是對對方的心動。
成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但他清晰地知道,他心動了,這種心動他在過往的人生中從未體驗過——他也沒機會體驗,少年時代的陰影太特麼深了。
緊接著,他想起那個離奇的夢,想起夢中永遠看不清麵容的女子,又想起了胳膊上的朱砂痣,心驀地一沉。
總有一天,他會找到那個害他今生不能人道的女子,然後——殺了她。
成原看著宓遙,嘴角泛起溫柔的笑意。到那時候,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你在一起了。
他百無聊賴地盯了會兒宓遙,道:“你是在畫什麼符咒嗎?”
宓遙失笑,“這不是什麼符咒,這是文字,我在給族裡寫信。”
成原起身,站在了宓遙身邊認真看了一會兒,皺眉,“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文字。”
“這是古楚國的文字。”宓遙低聲道,“秦國一統天下後,書同文、車同軌,這種文字就消失了。”
宓族起源於秦楚爭鋒的亂世,與楚國淵源頗深,招搖山本就是楚國供奉的神山,他們至今延用楚國文字也是理所應當。
“那你這封信裡都寫了什麼啊?”成原忍不住問道。
宓遙好笑地看他一眼,輕輕吐出兩個字:“保密。”
成原撇了撇嘴,“不說就不說,犄角旮旯的一塊地兒,沒電沒網沒公路,也就你們當個寶。”
宓遙以前在宓族是怎麼生活的呢?成原又忍不住想,她是因為在招搖山過得不開心了,才會下山的嗎?緊接著成原又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都混到首領這個位置了,還能有什麼不開心的。
那她是為什麼,才會放著土皇帝的日子不過,毅然決然地違抗神的指令,獨自下山呢?
成原兀自走神,宓遙感受著一直盯著自己的目光,終於放下了筆,無奈道:“你要是實在沒事做,就去聽一聽阿真房裡的動靜,都過這麼久了,怎麼我在她那裡放的感應咒還是沒丁點反應?”
成原巴不得阿真那邊沒動靜,聞言無可無不可地踩著拖鞋出了門,臨走前還往牆上掛籃裡睡得死沉的小山雀那兒吐了口惡狠狠的唾沫。
世界終於清靜了,宓遙長籲一口氣,凝神靜心,抬筆又寫了幾行字,然而沒兩分鐘,實木複合門便被來人哐當一聲推開。
“阿真不見了!”成原喊道。
“什麼?!”宓遙騰地站起身,“怎麼一個兩個的都不按套路出牌?”
“……”成原心想,他這輩子都不要再對宓遙的所謂計劃抱有任何幻想。
成原匆匆拿了把傘,宓遙咣當一巴掌拍在掛籃上,山雀精被晃得頭暈腦脹,迷迷糊糊間聽得宓遙道:“彆睡了,上工了!”
大雨傾瀉而下。
“阿清——阿清——”
少女在雨中奔跑著,她什麼也看不見,隻聽到大雨嘩啦啦的聲音,閃電喀嚓一聲,在她臉上映出死沉的白。
“你在哪裡?不要離開我……”少女跌坐在地上,白裙濺上雨水,一片臟汙。
吱喳一聲——輪胎狠狠劃過地麵,伴隨著司機憤怒的叫喊:“你不要命啦?!大晚上地瞎跑出來晃悠,你家長怎麼教的你?”
我沒有家長。阿真茫然地想,我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我隻有他,隻有他是我的家人。
我隻有……誰?
腦袋疼得像是要爆炸,幾個片段還未捕捉就消逝在腦海中,最終隻留下耳邊的一聲輕歎。
“殿下……”男子的聲音如冰如雪,卻又仿佛含著無數從未宣之於口的愛意。
那是誰,是應白嗎?
“應白。”她哭著抓住了男子的手,“阿清不見了,它走丟了,它陪了我十年,你幫我找到它,好嗎?”
“……”男子額上爆起粗壯的青筋,滿腔的憤怒卻無處宣泄,俊美的臉龐因仇恨而染上了一絲陰戾。
憑什麼?憑什麼!
陪你去漠北的是我,陪你下江南的也是我。姓趙的算是個什麼東西,值得你兩千年後念念不忘?
就因為……我不配嗎?
憤怒與心痛從四麵八方侵襲著他,明明他早就死了,心臟不知喂了哪處的野狗,為什麼還會有這樣痛徹心扉的感覺呢?
他深吸一口氣,俯身,想將他愛了一輩子的殿下抱起,遠處卻破空而來一隻羽箭,將他欲碰觸少女的手一箭射穿。
身心劇痛中,他跪倒在了少女身旁。
阿真卻突然清醒,她猛地發力,一把推開了他,“你快走啊!”
不遠處巨鳥騰飛,汽車轟鳴,宓遙持弓立在鳥背上,神情肅然。
他眯了眯眼,冤有頭,債有主,如果不是這幫子人非要幫殿下尋找什麼前世,她也不會知道這些,更不會念出那個他痛恨了兩千年的人名。
巨鳥緩緩降落,宓遙從鳥背上跳下,白鳥抖了抖翅膀搖身一變,道:“這下可真成落湯雞了。”
黑色布加迪一個漂移,激起一米高的水花淋了宿離一身,成原穩穩停車,皮衣墨鏡地出場,“這才叫落湯雞!”
宿離張口就要大罵,成原卻已經站在宓遙身邊,為她殷勤地撐起了傘。
“……奸佞小人!”宿離恨聲道。
宓遙拂開了成原的傘,在潑天大雨中看著他,“你不該跟過來。”
“放心吧,我不會妨礙你的。”成原笑得痞氣。
宓遙沒空和成原多說,將從他家順出來的古董級鐵弓順手丟給他,道:“跟緊宿離,她會保護你的。”
成原滿意一笑,連忙伸手去接那把鐵弓。
下一秒——三百斤重弓直接把他砸到了地上。
“廢物。”宿離終於有了一雪前恥的機會,當即大聲嘲笑道。
成原:“……”
這破鳥根本就不可能靠譜吧?
幾米開外,魔物緩緩站起身,他握住羽箭末端,噗嗤一聲,羽箭徹底穿過整個手掌,留下一個巨大的血洞。然而下一刻,黑色霧氣在血肉破碎處纏繞蒸騰,整個手掌竟漸漸恢複原狀。
魔物抬起頭,露出一張熟悉的、漂亮的臉。
宓遙眯眼道:“果然是你。”
魔物雙眼赤紅,與此同時身體不斷虛化,骨骼與血肉逐漸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看不清、摸不到的黑霧。
“你們,全部都給我去死吧!”
宓遙一聲冷笑,拔刀出鞘,一個後空翻躲過了眼前的殺招。
“宓族長。”魔物手持利劍,陰陰一笑,“其實我之前沒想殺你,隻不過礙著魔尊的命令例行公事而已。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插手我的事!”
“她自己想知道,與我何乾。”宓遙淡然回道,她將手中玄刀延展,又飛速將兩張符咒貼向半米長刀,火焰瞬間從刀身燃起,與此同時另一張符咒在整把刀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防護罩,避免火焰被大雨澆滅。
宓遙淩空一跳,火刀豎著劈向魔物,鏗鏘一聲刀劍相撞,火焰清晰地映照出魔物猙獰恐怖的麵容。
褪去了人形後,這才是他本來的麵目。
千鈞力道灌入利劍,魔物咆哮一聲,硬生生格開了宓遙的長刀。
宓遙虎口劇痛,猛地收刀,被震退數米後又飛速迎了上去。
魔物已近癲狂,成原暗罵宓遙簡直就是找死,硬生生將鐵弓豎起握在掌心,道:“快,小雜鳥,再拔幾根毛給我!”
宿離:“……拔毛很痛的好不好!”
半米長的白色羽毛搭在了弓弦上,成原跟個哪吒似的手腳並用,額頭因用力過度而冒出熱汗,他怒吼一聲,使出吃奶的力氣終於將羽箭射了出去——
宓遙頭一偏,心驚膽戰地避過了戰場上的暗器。
“你看準再射好不好?”宿離在一旁跳腳罵道。
宓遙側過頭看了看,成原整個身子被雨水澆透,Canali白色襯衫緊緊貼在身上,透出他精壯的身材。
原來他真的有腹肌……宓遙不合時宜地想。
利劍橫掃下盤,她旋身避過,火刀趁勢斜劈,魔物欲拿劍格擋,卻已來不及,倉促間後退半步。
唰——
羽箭破空而來,成原一發入魂,將魔物釘在了路旁的梧桐樹上。
巨鳥嘶鳴,宓遙被帶至半空後淩空躍下,火刀自梧桐樹頂劈下,將一人粗的樹木一路劈成兩半,火光四射中,魔物費力地抬起利劍,硬生生阻住了宓遙這驚天一擊。
四目相對,宓遙冷笑一聲,火焰自刀間蔓延,轟地一聲將魔物全身燒了個遍,在漆黑的夜色中尤為顯眼。
魔物任火焰燃燒卻不傷分毫,挑釁似的看向宓遙。
“都說了,這種程度的火對我來說,根本就沒有用!”
宓遙卻突然笑了,“難道你以為,我費儘心機,就是為了讓你再次碾壓的嗎?”
五十米開外的一座民宅上,邱正看準時機,砰地一聲叩響扳機。
一簇火焰在狂風驟雨中飛來,遇水不熄,遇風不止,裹挾著天地間最後一隻神鳥的憤怒,如一束白光撕裂了混沌的夜色。
鳳凰火!
魔物臉色一變,想要閃避卻已經來不及,鳳凰真火硬生生地釘穿了他的左肩。
無數顆細小的黑霧不安地跳動著,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因鳳凰火而造成的重大撕裂傷。
燒灼感自左肩蔓延至全身,魔物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一點點消失。極度的疼痛激發出極度的憤怒與力量,魔物怒吼一聲,利劍裹挾著颶風將宓遙一把掀翻!
手中玄刀在巨大的力量下猝然從手中脫落,宓遙不受控地飛出,口中噴出一管鮮紅的血。
“宓遙——”成原怒吼一聲,扔掉弓箭,他什麼也來不及去想,下意識地接住女子飛來的身體。
下一刻兩人雙雙跌倒,巨大的衝擊力使得成原在瀝青馬路上整整摩擦了三米遠,終於停下的時候,成原感覺自己整個後背連同五臟六腑已經痛到毫無知覺了。
宓遙咳嗽兩聲,看著前方馬路上蜿蜒一地的血,心驚肉跳。
她甚至來不及關心成原的傷勢,手下意識地往腰側摸去,卻空空如也——
宓遙心內一涼,還沒反應過來,魔物已追至近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曾經不可一世的驅魔師,緩緩舉起了無雙劍。
“受死吧——”
成原咬牙,掙紮著最後一絲力氣,一個翻轉將宓遙護在了身下。
“成原——不要——”
女子撕裂的怒吼聲在瓢潑大雨中尤為淒厲,雨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水是淚。
那一瞬間他近距離盯著身下宓遙的臉,瑩白、清秀,如水的眼眸中蘊藏著深深的恐懼與不解。
他笑了,義無反顧地貼上宓遙冰冷的、沾滿雨水的嘴唇。
最後一次,讓我保護你,讓我親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