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宮裡,母憑子貴,子憑母貴,向來脫不開關係。
沈待霜的生母宜妃吳氏曾經也是花紅一時的,她頗懂詩書,又賢惠德體,禦下有方,隻待生下腹中的小兒,就可以與雲貴妃平起平坐,隻是她命數不好,突然背上毒害貴妃的罪名被禁足,又在驚懼之下腹中胎兒不保,皇帝以為她畏罪之故,一怒之下就地設為冷宮,眾人都說宜妃也是剛烈,也不顧自己的女兒尚不足十歲,一根繩子吊死在了宮裡那棵玉蘭樹上,一朝花落人亡。
沈待霜後來想起母妃帶著自己一筆一劃學寫字的時候,寫到“困”字,也曾比對著四四方方的宮苑,疑惑著中間那一棵困住的玉蘭樹,母妃說此樹是當今太後入宮之日所植,經曆多年,長的鬱鬱蔥蔥,花香百裡,此處水土好,沒有人敢動它的位置。到後來一語成讖,宜妃到底是被困在了這四四方方的天地,沈待霜也隨著宜妃的過世身世淒涼起來,同喜同悲,是血脈相連的因果,她不怪母妃的狠心,她去了比這樣活下來更好的去處。
如今沈君佑靠著那一日禦前背孝經的坦然,皇帝注意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兒子,心中十分喜愛他與年紀不相仿的乖巧和鎮定,縱使沈君佑天分不高,那份禮數內的孝心也讓皇帝對他起了拳拳愛子之心,沒幾日就要叫來問書,見得倒比一向寵愛的沈君稷要多些了,沈君佑害怕皇帝會失望,花了比旁人多幾倍的功夫來學書,皇帝大喜過望,連著也看慣了沈君佑那個生了個兒子才晉封為嬪的生母劉氏,也算是母憑子貴。
沈君佑年紀尚小,許多書自己讀著還是艱難,望潭每過幾日都要送他精心做了批注的書籍給沈君佑,沈待霜想起母親曾經也是愛看書的,人死了,留下金銀釵飾差不多都被來打掃的宮女太監一日日搜刮乾淨了,但是書這種東西,又顯眼又不值錢,總不會有人動,便拽著望潭去宜華宮裡拿些給沈君佑看。
宜華宮無人看管,人人視為晦氣,避之不及,他們不受限製,有時候一找就是三四個時辰,沈待霜沒望潭那麼多的精力,撐不住時就枕著書呼呼大睡,望潭怕她睡沉了會從輪椅上摔下去,從滿地的書裡路過她時總會用東西敲敲她的頭讓她清醒過來。
不讓睡覺,沈待霜就隻能翻書,搖頭晃腦地念起來,一篇一篇地讀下來,就不覺得無聊了。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儘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讀著讀著她開始胡思亂想,知何處,知何處?寧靜枯寂的宮殿隻有院內那棵玉蘭樹和這些留下來的書,是宜妃人去樓空,是她紙書難寄,古今傷情都一樣。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默不作聲找書的望潭此時卻出聲道:“比起這一首,我更喜歡另一首,尤是那句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雖難做到,尚能寬慰。”
望潭總像小大人一樣,總是想要寬慰旁人的悲辛。
沈待霜心中酸澀地望著他,又突然精神起來,拿手掌蓋住明媚的雙目,隻留兩條縫隙瞧他:“不如憐取眼前人,誰是眼前人?”她似乎苦惱極了,思索起來:
“小佑不是,他還在父皇宮裡讀書。”
“父皇也不是,我一年也見不到他一次。”
……
她閉著眼睛將她見過的人都快數了一遍,方才恍然大悟一般:“原來是你呀,望潭。”
她把手指縫張得大了些,與望潭對視,她的眼睛因為長久的遮蓋生了霧氣,迷迷糊糊,朦朦朧朧,於黑暗裡驟然明亮,好似久彆重見,忽然窺見眼前人似月,她不禁喟歎一聲:“原來此為眼前人,我見君來,頓覺吾廬,溪山美哉。”
望潭的身形頎長,眉目清俊,舉著書看過來,認真聽她說話,不待聽完整,淡淡的紅色從耳尖生起,蔓延到雙頰,他又搖搖頭,遮掩什麼一樣背過身去,他看不見的身後,沈待霜也搓搓紅透的臉,悄悄把書蓋在了頭上。
天色漸晚,望潭把挑揀好的一摞子書讓沈待霜抱著,自己推著她走。回去的路上,他們看見了沈君稷,他從小路那邊走過來,皺著眉頭看了眼她手裡的東西,突然開始發瘋,泄火一樣推倒了,四散在周圍。
這也不算是他沒事找事,剛剛他又在父皇問書的時候被說見識低淺,隻會空背,倒不如弟弟,本就氣不過,眼下看見沈待霜又領著些東西,一瞧就是給沈君佑送去的,就過來撒氣,望潭也不把這小孩子氣性放眼裡,隻看著他發泄一通後氣衝衝走了,便要蹲下來撿書。
一個內監小跑著跟過來,白皙的臉上帶著些歉疚的表情,顧不上行禮,就上前幫著望潭把書一本本撿起來,還放在沈待霜的輪椅上。沈待霜看見他不是之前那個跟著沈君稷四處撒野的人,心裡明白是皇帝嫌沈君稷的宦官狐假虎威,打發了前頭那些個,撥了個年紀大穩重的來。
“你是新撥來照顧二皇子的嗎?”
那個小內監點點頭,跪下來給二人磕了個頭:“奴才穆遊,沒跟上二皇子,二皇子今日有些煩惱,奴才給公主和公子賠不是。”
那個小內監聲音細細的,人長的白淨,看上去很識禮數,沈待霜本就沒有放在心上,隻讓他先起來:
“二弟弟性子急,好在年紀小,有人帶著往好處走,以後就不會犯錯了。”
穆遊複又給她磕了個頭,像是表示記住了她的話,沈待霜眨眨眼,又往他手裡塞了兩本書:“這個是我送給二弟弟的,告訴他,不要以為我光疼六弟弟呢。”
穆遊感激地收了,趕緊去追沈君稷。
望潭推著沈待霜剛走了兩步,就聽見後頭一聲嘯叫:“誰要他們的書啊!”又是一些子天翻地覆的摔打吵鬨。
不等沈待霜大笑起來,望潭就推著她飛一樣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