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聆驚恐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詭刃,精致小巧,機關詭譎,就如同他的主人一般,機關算儘太聰明,旁人輕易探知不了其中隱秘,就隻能為其所傷。
施全終究是活不了的,秦檜讓她前來,說是自證清白,但疑心既起,證與不證,也斷然不會給她活路,她會死在何時何處,都是尋常。
隻是如今,她不能就死在這裡。
施全豁出性命來,就為了殺秦檜,是他們倆畏畏縮縮,顧忌心念尚在人世的幾個家人,一等再等一個找不到的良機,等到如今和議定了。她若死在今日,對不起施全,也對不起戰場中死去的親人,對不起風波亭那日混在那溪黑水中的施家兩位兄長,對不起他們心中大義,家國仇恨。
秦檜咳了幾聲,驚醒了她。
她將詭刃對準施全心臟,卻手抖得無法動作,隻能顫抖著往下墜,卻被一隻綠袖一把扶起。她聽見他不辨情緒的笑聲:“何故抖成這樣?”
“大人,我沒殺過人,所以害怕。”
何立從背後輕輕攬住她,心臟貼著她的腦袋。他是個文人,在禮儀之上頗為在意,平日對她從不做親昵之舉,第一次環抱住她,卻是引她殺人。
“你替他選顆珠子?”
不要,不要讓我選。
她看著施全平靜的眼神,眼睛一下子湧出淚來,猛烈地搖著頭,什麼都明白,可終究是不行的,她失去了太多親人,再不能眼睜睜看著施全也離開。
“你不說話,是要我替你選嗎?”何立低沉的聲音悶在他胸腔,從後頭傳進她心臟裡。
不要。
不要。
何立的手將阿聆的手緊按在詭刃上,摁了一顆珠子,對準施全的心臟。
不要!
何立扶著她的手猛刺過去,刀尖卻縮回了。他從她的手中抽回詭刃,放回了腰間,她愣在那裡,滿臉淚水,好一會才想起來她原來是叫出聲來了,她聽見秦檜短促地笑了聲。
“明日將此人在街市梟首示眾。”秦檜說著便起身,何立拱手送人出去。
等到秦檜出去,何立轉身走到她和施全身邊,一眼也沒有看阿聆,隻是衝著武義淳說道:“把他胳膊縫上,對外說他刺殺宰相之時,手臂突然酸麻不起才被擒。”
“所行失敗,是上天不允。”
施全睜大眼睛,瞪著何立,反應過來什麼似的悲憤大笑著。
“我不該先殺秦檜老賊。我應該先殺你!不殺你,秦檜就近不了身,你就是他身邊最會咬人的狗!”
阿聆跪在他身邊,知道他在說給自己聽,竟然沒有驚訝。原來她不是被施全一句話點醒的,原來她早就明白何立的存在對於他們殺秦檜的阻礙,她不得不認,何立就是非殺不可。
何立直到出去也沒有和她說過半句話,也沒有說對她的處置,倒是武義淳待了一會,看著她皺著眉頭思索了許久,才朝人吩咐道:“將她收監。”
她窩在冰涼的草席上,監牢裡混著雨水的潮濕和血腥氣,她在迷迷糊糊發著燒,思緒飄了極遠,腦子混濁,夢都揉雜在一起。
一時看見施全帶她和阿祺去水井旁撿桃花,要縫在父親兄長的護膝裡,施全偷穿哥哥厚厚的甲胄,可他身材細小,撐不起來,眼看要跌在地上,她笑得直不起腰。
一時她跪在宰相府前頭,看見何立穿著綠襟長衫,用扇子打簾下了馬車,步步走過來,在一片灰蒙蒙的甲胄裡甚是清朗,他戲謔地笑,眼睛像是狐狸般狡黠好看,又像一條蛇一樣,朝她和阿祺吐信子。
一時她又在風波亭的黑水裡,抬不動施家兩個哥哥的屍體,就隻能哭著撕扯開他們的護膝,在施全的催促下藏在懷裡跑出去。
一時她趴在案幾上練臨江仙,身邊何立閉目養神,她其實是認得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她把那個字描了很多遍。
一時她看見施全抬在街市,白布蓋著,脖子上空空的,血蔓延著到她腳下,她夢裡心痛如絞,卻不受控製地去掀開布,猛然看見了阿祺的臉。
她一下子驚醒,頭疼欲裂,意識卻仿佛還在夢中。
迷迷糊糊中她看見了何立的詭刃,被她手拿著對準施全的心臟,她努力睜大眼睛去看。按的是紅色瑪瑙,刀刃收回了。
她想起有一日晨起,她看他的佩刀說,那詭刃上的雙色瑪瑙,就像話本裡情人殉情用的鴛鴦酒壺上綴的紅藍珠子,紅色珠子酒有毒,藍色珠子酒無毒,何立被她逗笑,說像也不像。
鴛鴦壺讓你選,是考你情堅與否,詭刃讓你選,是騙你先下一城。
原來究竟不像的。
所以按藍色瑪瑙也鎖不住刀尖的,對吧,何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