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尖聲叫嚷著:“予她筆墨,快些!”何立微微躬身,走至門口吩咐,便有人抬來案幾,捧來筆墨紙硯放下出去,何立收收衣袖,微微躬身磨著墨,阿聆出神地看著硯台,隻覺這個場景仿佛顛倒起來,突然輕聲笑了出來。何立手一頓,把筆沾墨放穩,便起身站在一旁。
阿聆帶著手枷向紙上,卻又放下,秦檜緊盯著她,看她停下動作忙問:“怎麼?”
阿聆抬抬手讓他瞧:“宰相大人,我戴著手枷,無法默字。”她又看向何立:“不知可否取下手枷。”
秦檜此時無法思考其他,隻想阿聆快些默出,用蒲扇示意何立開手枷,何立應是,蹲著身子動作著,阿聆突然說道:“想起……”
“那日施峰還說,還有人知道紙上的那些東西……”
秦檜仿佛被釘子刺了似的從凳子上竄起來,阿聆聲音低微,他聽不見便搖搖晃晃地走近阿聆,把耳朵側向她,眼裡閃著怪異的光彩:“還有什麼人知道?”
何立把阿聆的手枷打開的一瞬間,被阿聆猛地推了一把,他踉蹌著撞到一旁的柱子,不自覺去摸詭刃,才發現徒留刀鞘,竟到了阿聆手裡。
他看見阿聆舉著詭刃撲向秦檜,秦檜嚇得往後躲閃,藍玉綠珠離得遠來攔不及,何立快步上前握她手腕,下意識用力去折她手臂,卻又堪堪忍住,直被她狠劃了一道。
何立瞧著自己被劃傷的臂膀,不可置信地望向阿聆的眼睛,驚訝她真對自己下手,又驚訝她猜破了詭刃的秘密。阿聆沒有停住,伸手便要去刺何立的喉嚨,被何立側身躲過,藍玉此時扔來飛刀,從阿聆臉頰劃過紮入手臂,她疼得摔在地上,掙紮著又平息。
她似乎是泄了力,被藍玉綠珠二人奪刀壓製。秦檜慌張地打著手語阻止她倆殺人,喘息著高聲問詢:“你騙我?你真的去過風波亭?真的見過那字?”
阿聆看著他緊張的樣子,笑了笑:“見過。”
秦檜更是惶急:“你默給本相……默給本相,本相饒你不死,我為大宋宰相,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見過,施哥哥確實叫我拿走了那張紙,可是我拚死偷出,打開時卻已經被水泡的辨認不出字跡,我數了數,隻知道那是一百零一字。”
“什麼?”
“是我在茶館酒樓謀生,將嶽元帥有遺言之事說與人聽,一傳十,十傳百,你殺了很多獄卒,可是你瞞不過去,曾經瞞不過去,將來也瞞不過去。”
“是你!”秦檜伸出顫抖的手指著阿聆。
何立的手臂垂著,往下不斷滴著血,他就這麼聽著阿聆的話,隻覺得陌生,竟顧不得秦檜在場:“所以你進府內,是要殺我和宰相?”
“是,我進這府裡第一天就是要殺你們,可是你們做賊,心裡不安穩,秦檜身邊我近不了,你詭刃不離身,從來不敢吃我做的任何東西,我就隻好在等著,想著有一天我能抓住機會,能夠替我父兄報仇。”
何立盯著阿聆,她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他看不清。
秦檜鬆了口氣一樣,王彪他們此時聞聲推門而入,他用蒲扇揮著,坐回了椅子
“殺。”
“等等!”何立難再行禮,隻能半跪著,把進門的武義淳嚇了一跳,他見慣何立平日哪怕行禮也是虛彎,比旁人都要高一些,那副溫潤有禮卻又驕狂的樣子,與此時慌張求饒的他仿佛不是一個人。
“宰相,看在何立這些年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把她交給我,將她毒聾毒啞都好,何立必將……”
秦檜皺著眉頭,阿聆非殺不可,可是他需要何立的能力和手段,不能與他生嫌隙,正犯難時,阿聆掙開藍玉綠珠的束縛,拾了地上的詭刃劃向了自己的脖子。
他回頭看見阿聆流著血,虛虛地望了自己一眼,好像悲哀怨恨,又好像纏綿著彆的什麼,他分辨不清其中情緒,就看見她倒下去,血從她的身下流出來。
他神情不變起身,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直到武義淳從血泊裡拾起詭刃,擦乾淨呈過來,他看著武義淳,明明眼神空洞,武義淳卻覺得渾身給他紮了個遍。
好在何立接了過去。
他就看著王彪讓孫均帶人將她的屍身拖了下去,地上蔓延著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
他看見秦檜站到他麵前,嘴一開一合的,可是他的腦子轟鳴著,什麼也聽不見,隻是徐徐行了個禮。看見武義淳和王彪往外退著,他也跟著往外走,神色如常,一步一步行如曳竹,行至最後一階時,孫均扶著劍朝他行禮,然後迅速往他手裡塞了件東西,複行禮退到一旁。
他能感受到閣樓上藍玉的視線,他將東西在手裡轉了一圈,攬入袖中,隻覺那東西尖利,不緊不慢地穿過門洞離開秦檜居處。
走到僻靜無人處,他從袖子中拿出東西,是一根銀簪,上頭淋了些血跡,他看著看著,就用衣袖去擦,卻發現血跡乾涸,自己的血跡又添了上去,徹底擦不乾淨時,心臟此時才後知後覺地被深剜了一下,頃刻鮮血淋漓,又快速地在衣裳底下流淌全身,流到他覺得腳也粘連著,身體力氣全無,不能再行一步。
他恍惚聽見有人叫大人,嬌嬌怯怯的,在櫻桃香氣間,在燈火燭影裡,在山水簾帳外。
黑暗重重落下來,他被包裹住,墨綠色的衣衫也浸透。
原來這世上萬千情愫,他這樣的人,從來留不得一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