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成山王和周浦王都被皇上褫奪爵位,軟禁於府?”
一家小酒館門口,聽聞幾名閒聊的大爺說著近日皇城中的“奇聞”,蓮兒大驚失色。幸虧戴著麵巾與帽子,臉上還抹了兩把炭灰,旁人並不能看清她的表情,所以也沒覺得異樣,還隻當她也是個來閒聊的路人。
就在剛剛,她來到成山王府,還沒走近,就遠遠瞧見熟悉的一幕:每一處門前都有至少十多名衛兵把守,看那打扮是京軍的模樣,而非王府或宮中侍衛。細細數來,至少有八十多名衛兵把守於此。
這是何其熟悉的場景!就在前世,楊啟光與楊啟誌二人被雙雙褫奪爵位、軟禁於府、等待皇上查明那起“浦王滅門案”的時候,就是完全相同的一幕。
她驚駭萬分,連忙逃離此處,又裝作路人模樣,與那幾位街邊大爺閒聊起來,打探出,果真兩個人現在又被褫奪爵位、軟禁於府、“等待明察”。隻是今世“明察”的不再是“浦王滅門案”,換成了“通敵賣國案”。
她的腦子裡嗡的一下,亂成一團麻。直到離開小酒館門口,遠離人群,她的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兩條腿也在微微顫抖。
楊啟光被囚禁,意味著她無法與之解釋阿富阿貴的“叛變”,無法得到他提供的庇護與幫助——獨自流落在外,可能被楊啟誌一黨、皇上、阿富阿貴找到,死。
楊啟光被囚禁,也意味著她無法與之發生關係,渾水摸魚,最後就算楊啟光被放出來,她也會在“蓮兒”的挑撥下,被他懷疑,死。
如果阿富阿貴決定戴罪立功,站出來揭發楊啟光,楊啟光就完了,而她更是隻能終身活在逃亡之中,但凡落入法網,結局還是隻有——死。
擺在麵前的路,幾乎成了真正的死局。
她開始懷疑自己。那晚救出阿富阿貴,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重生這麼多次,她一直試圖改寫結局,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終究注定要墮入這永世的“死亡輪回”。從前世殺到今生,為了掩蓋做第一件壞事就不得不做第二件壞事,源源不斷地惹上新的仇恨,永世在仇恨與殺戮中輾轉。
她隱隱意識到,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阿富阿貴叛變於楊啟誌並非偶然,而是局勢發展的必然。她一旦萌生害人之心,最終就必定要將阿富阿貴逼上叛逃之路,這與將趙鐸、王春華、何季勳等人逼上叛逃之路,本質原理並無二致。那股力量集結起來,也終要將她反噬。
她太累了,疲憊地靠在一處牆根,下意識摸了摸尚未隆起的肚子,心頭湧起一陣悲涼。
這裡已是城郊,距離華青山脈不遠,“亂葬崗”野兔丘也在這附近。還記得前世,有一大半被蓮兒害死的人都被草草葬於此處——錢氏、王春萍、王春荷、趙鐸的女兒趙清……還有那被蓮兒做成“人彘”後又被先奸後殺的曹鶯。
麵前浮現起曹鶯的臉。蓮兒忽然想起,前世,前世楊啟誌被軟禁的那段時間,楊啟光到處派人追殺楊奇和曹鶯,而那時曹鶯就帶著楊奇躲避到了位於華青山某處的農家小院,那個地方,若非人主動走出,外人是萬萬找不到的。
想到這裡,她四下望望,又咬咬牙加緊腳步出發了。
夜幕低垂,古宅院在朦朧的夜色中呈現出彆樣的風韻。月光透過雲層,灑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泛起一層淡淡的光澤。
這一夜,楊啟文府上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她身著黑色鬥篷,戴著黑色帽子與麵紗,把臉遮去了大半,連是男是女都看不出來。剛剛出現在楊啟文麵前的時候,把他給嚇了一跳,愣是沒認出來,這就是他的長姐——被皇上下令沒有命令不準進宮的四平公主。
“許久未曾相見,來探望五弟,近來安好否?”
“長姐真是掛心了……日子一直照往常過,還算順心。”
“方才我在前院看見那兩隻鸚鵡,毛色好生漂亮。” “這兩隻是托人從濮國帶過來的好鳥,豈止是漂亮,還說得一口地道的人話,唱曲兒也完全不會走調呢。”
“是嘛,可惜這大半夜的,鳥兒都睡下了,否則定要好好欣賞一下它們的才藝……我一直佩服五弟的雅興,無論日子怎樣糟心,都能過得這樣無憂無慮,令人羨慕。” “長姐說笑了,這些花鳥蟲魚,您府上不也是應有儘有,何須羨慕小弟……”
兩個人從外廳順著甬道走到屋裡,寒暄了一路。 “……這皇城之中,京城之中,或是放眼整個周國,花鳥蟲魚雖應有儘有,所有的鳥兒卻隻會發出一種聲音,千篇一律,使人厭倦。還是遠離宮城,才能聽見些許彆有特色的鳥鳴聲。” 楊啟文皺了皺眉頭,感到四平公主話裡有話。
四平公主也不含糊,直言道:“自打皇叔申王一家倒台、太子妃周氏一家倒台、趙家一家倒台,宮中人人自危,父皇身邊的‘鳥兒’們,愈發隻剩下一種聲音了。五弟想必也感觸頗深吧?”
楊啟文見躲不過了,隻好硬著頭皮和稀泥:“這宮中爭鬥,是是非非,從無定數,唯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耳不聞窗外事,每日賞花遛鳥,怡情養性,方能明哲保身。” 四平公主笑道:“五弟真是澹泊明誌寧靜致遠,與世無爭,隻要我那四弟聽得進,定讓你做個長命小王爺。” 楊啟文警覺道:“何出此言?” 四平公主悠悠道:“太子、二弟已不在,三弟、四弟也都紛紛褫奪爵位、軟禁於府,現在還是自由身的成年皇子,除了你還有誰?你認為,四弟不惜通敵賣國做出這一切,是為了給你作嫁衣嗎?”
楊啟文嚇了一跳。
四平公主冷冷道:“你可知你現在處境有多危險?那日三弟與四弟在大殿上爭辯,你哪壺不開提哪壺,竟提出讓‘蓮兒’頂罪,既沒能救下他們任何一方,也沒能對皇上的決斷起到任何作用,唯一的‘作用’就是成功讓四弟恨上了你。”
楊啟文一籌莫展,“這可如何是好?”
“在這特殊時期,最重要的就是團結。”四平公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們不夠團結,不要緊,至少我們之間必須團結起來。”
“團結……”楊啟文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恢弘的殿堂,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綠樹成蔭的後花園……楊啟光靜靜看著自家的這一切,這偌大的王府,高大的圍牆,如今竟成了束縛自己的堡壘和監獄。
失去自由的這些日子,皇上對他的待遇並不差到哪裡去,每日仍然是好吃好喝端到麵前,還有專派的仆人伺候,但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蓮兒”被打入大牢。
牢房向來暗無天日,何況女囚更是受儘欺淩,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一刻也不能想象她在裡麵會遭受怎樣的待遇。
雕刻著鬆柏麒麟的小葉紫檀月洞門架子床,細秀精織的絲羅帳幔,上有亭台樓閣、祥雲福壽、花卉人物繪繡,床上是鴛鴦織繡的被褥。曾經這屋子裡每一處,都有她的痕跡,輕輕撫摸著,仿佛還能回憶起洞房花燭那夜的美好時光,淚水又不知多少次模糊了眼眶。除了他牽掛的“蓮兒”,還有一個女人“王春華”,也叫他有些放不下心,畢竟“王春華”與阿富阿貴幾個,是手握他通敵賣國罪證的重要人證,流落在外,起先衣食全靠他來供給,可現在他也被囚禁,不知如何與外界聯絡。如果他們三個因為走投無路出去拋頭露麵,被皇上或楊啟誌一黨捉住,那要如何是好?
他以為,他們三人在那處無人知曉的彆院,至少還能躲避一陣子。殊不知,此三人已殺了個你死我活,分頭逃竄。“王春華”現在已獨自逃到一處真正無人知曉的地方。
位於華青山脈,一處荒山野嶺。
門前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流水潺潺,蓮兒正在小溪邊的一處緩坡上種菜,頭上冒出微微的汗珠。
是的,這裡就是前世楊啟誌被軟禁的那段時間,被楊啟光追殺的曹鶯帶著楊奇所躲避的地方。那時,曹鶯曾經在這裡門口的一片土坡種上蘿卜。今世,輪到蓮兒來種蘿卜了。
她挑著水桶,從溪邊汲取水源,澆灌土地。也幸虧奴仆出身的她從小就做慣了農活,並非真正的大小姐王春華,否則遇上這今日一幕,恐怕真要餓死了。
但現在的蓮兒身懷六甲,也沒有前世楊奇、阿喜等人的幫助,全憑一己之力想要開墾這一大片荒地,絕非易事。昨天她隻是把這間廢棄的小屋收拾打理了一遍,腰就快像散了架一樣。果真印證了前世趙鐸臨死前說的那句:“要讓所有被你害死的人所受的苦難,統統在你身上受一遍”。
夜幕低垂,月光透過窗戶灑在身上,蓮兒躺在一張破舊的木板床上,身心仿佛被抽乾了般沉重。閉上眼,想起明天太陽升起時,那所謂新的一天,也隻不過日複一日的勞作與逃亡。
回想這一世重生,竟不知忙忙碌碌所求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