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裡,楊啟光與“王春華”麵對麵坐著,麵前的茶還氤氳著熱氣。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聽聞“蓮兒”嫁人了,震驚、惱怒、憤恨……一齊湧上楊啟光腦門,所幸他還有幾分理智,知道這是在彆人家,沒有立即拍桌子跳起來。
“就前幾天。”“王春華”輕飄飄撂下幾個字。他眼底的震驚、惱怒、憤恨……也一齊映在她的眼裡。
“嫁給誰!”他從牙縫裡咬出這三個字。
“王家的一個下人。”她淡淡道。
“什麼!”他握緊拳頭,忽而瞪著她,“是被強迫的嗎!”
她搖搖頭,胡扯道:“當然不是啊,殿下為何要這樣理解。男女之間,長期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久生情,有何見怪。”
“蓮兒與王家的下人日久生情?不會的,我了解的蓮兒不會這樣……”他拚命搖頭,堅決否認。
她淡淡道:“成山王與蓮兒隻有一麵之緣,可能了解得並不深,而且蓮兒初次造訪貴府,難免行事拘謹,表露出來的未必是真實的自己。”
他忽然把懷疑的目光轉向她,“既然是前幾天的事,那時候王家都滿門覆滅了,隻有你一個主子,不會是你故意給他們指婚吧?”
“‘故意’?”她忍不住反駁,“他們兩個都無父無母,又情投意合,我作為他們的主子,在人家兩情相悅的基礎上,主張婚配,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何以擔受得起‘故意’一詞。”
“你分明知道……我對蓮兒有意。”他竟毫不猶豫坦白心跡。
她心中猛然一痛,“我是知道,那又如何?成山王畢竟沒有給蓮兒一個名分,也沒有給過她一個明確的承諾,你們之間隻有一個教授製壺的約定,而非婚約。現在人家男女兩情相悅,我總不能為了她有一個教授製壺的約定,就把人家的終身大事強行拆散吧?做出這樣的決定,還希望成山王能夠理解小女的為難之處……”
“你……”他咬牙切齒,知道她說的也都是事實,一時不知如何反駁,隻好將所有失去“蓮兒”的憤怒發泄在她身上,“對了,剛剛母後也告訴我,我們可以不用完婚了,現在,誰和誰之間都沒有什麼約定,我們之間,也不存在任何約定了!”
她的心一寒,仿佛跌落冰川。一肚子要說的話,全都堵在了心口,再也說不出了。
本以為說出這話,能讓她後悔、愧疚,立即跪下來哭著求他,說願意幫忙追回“蓮兒”,隻求不要作廢先前的婚約。可是“王春華”隻是怔怔的,向被雷劈了一般,呆坐在那。
他越想越惱,拍桌起身怒道:“哼,我看你就繼續留在這府上,嫁給這個獨眼瞎子去吧!”
那紫檀木雕花方桌上擺著紫砂壺與黑釉茶盞,被他猛地一拍,桌子咚的一響,茶盞也一片叮叮哐哐傾倒之聲,茶水灑了一桌,濺到她胸口的衣服上。
自楊啟光摔門而去,她的眼淚終於止不住奪眶而出,順著麵頰滑落下來。
隨著近些日子開始去鹹陽宮教授太子製壺,扳倒太子的計劃,她已悄然在一次次進行。為此,她付出大量金錢與心血,忍辱負重,無人可訴。好不容易自以為將情敵擊敗,便有出頭之日,豈料無論做什麼都是永遠的輸家。世上最悲哀之事莫過於此。自始至終,她裝作雲淡風輕,一顆心早已支離破碎。
坐在桌前,她手腳冰涼,渾身顫抖,這一回,她的哭並不是做戲。
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個身影,望著她哭泣的背影,久久不語。
身旁阿喜張口想說什麼,卻被楊啟誌伸手阻止。
楊啟光此番前來,還真的全程沒有跟他打招呼,最後還摔門而去。
非但如此,臨走前還撂下那種話——“獨眼瞎子”,不能說不給麵子,隻能說辱人太甚。
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隱忍,眼底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知為何,回憶起在皇上書房的初次見麵,那時候,她望向楊啟光的眼神,便是充滿一股欣喜和期待,藏也藏不住。現在王家滿門覆滅,她再也沒有這個身份做王妃,心愛之人也對她撕破了臉皮,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王家滅門案,也許真是冤枉她了?
他站在門外,靜靜看了一會,悄然轉身離去。空氣中是一片窒息的沉默,隻剩下她低頭啜泣的聲音。
這又是一個寧靜而尋常的午後,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院中,斑駁慵懶。
王春蓉坐在一個新的秋千上,身後是丫鬟玉檀,不時給她推秋千。她蕩來蕩去,眼裡閃爍著快樂的光芒,小院的空氣中也回蕩著歡快的笑聲。
心病還須心藥醫,為促進王春蓉痊愈,自“王春華”姐妹二人搬來府上,他不僅安排名醫問診,還安排下人早中晚夜輪班值守,從心理疏導、藥物治療到藝術療愈、正念禪修……確保病人安康,以及其他人不受到影響。這幾日來,她的瘋病肉眼可見的好轉不少。
站在柵欄之外,曹鶯遠遠望著院中的王春蓉,神情複雜。有同情,也有不滿,說不上來什麼味道。
“她的丫鬟……真多啊。”半晌,她酸溜溜道。這個家中,確實還沒誰有過王春蓉這般待遇。王春華也隻不過是一個暫居於此、教授製壺的師父,妹妹居然就可以擁有如此待遇。先前,他所謂“好心收留被害人遺孤”,那也僅限於“遺孤”一人,現在為了王春華,竟連王春華這瘋瘋癲癲的七妹也一同收留了。
一旁的阿喜連忙道:“曹夫人,殿下隻是為了查王家覆滅案。您也知道,這王春蓉,是‘清涼峰事件’唯一的目擊者與幸存者,隻有她能還原真相,否則單憑張龍張虎頭顱的傷痕,很難作為確鑿證據推斷什麼。”
“是嗎?”曹鶯苦笑。
“是真的。”
“你憑什麼這樣確定?”曹鶯冷冷道,“成山王來找王春華時,他就站在外頭,我看他大概一直很想衝進去幫王春華解圍吧?哼,最後王春華哭哭啼啼的,我看他的表情也很複雜呢。”
阿喜連忙解釋:“並非如此,小的可以證明。首先,成山王來找王春華時,殿下全程沒有任何要出手相助的意思。其次,看見王小姐哭,他雖然沉思了許久,但離去之後,隻自言自語說了一句,‘王家滅門案,也許真是冤枉她了?’”
曹鶯愣了愣。
阿喜又道:“他的心中真的隻有查案,現在花這麼多心思收留王家姐妹二人,也隻是為了治好王春蓉,還原事件真相。”
“是嗎?”曹鶯再望著院落柵欄裡的王春蓉,複雜的神色中,不禁多了幾分同情。
快點好起來吧……隻有好起來,才有理由讓王春華趕緊滾。這閉月羞花、燕妒鶯慚的臉,真是讓人受夠了。
……
太子所住的鹹陽宮,不似披香殿那般華麗宏偉,卻也莊重雄渾,匾額、寶頂的雕花;玉燈、柱礎的彩畫,處處溫潤秀潔。角落裡的黃銅三足香爐嫋嫋散著淡淡的沉香,恍若穿越到前世。
“王春華”一邊拿出樣本、繪圖,細細教授,一邊拿出紫砂泥料,認真講解。從前世到今世,教授太子,她已頗有心得。這些日子以來,每來此處教授一回,太子看她的眼神便沉醉三分。太子的眼神越是沉醉三分,太子妃周氏的眼神便惱火三分——尤其是在知曉王春華與楊啟光解除婚約之後。
太孫楊奇已經十二歲了,轉眼就會長大成人。蓮兒冷冷地望著他們幾人,曾經的一幕幕,如潮水湧上心頭。
前世,她好不容易為楊啟光鏟除了奪嫡之路的所有障礙,也利用計謀害楊奇被廢除了太孫之位,逐出宮外,後來又費了好大精力製造出將楊奇滅口的機會,卻在動手前夕遭遇變故——楊啟誌算到了一切,竟提前將楊奇營救去了,留下了唯一一支未被蓮兒殘害的楊家血脈。
曆史證明,正是因為楊奇的存在,才導致後期兵部尚書陶禎與昔日楊啟誌一黨勾結政變。蓮兒被敵國臥底行刺身亡後,楊啟光在為蓮兒送葬的途中被生擒,楊啟誌這一切謀劃,在他死後,都是由楊奇繼續進行的。
這些人,一個個,必須死。
捏著手裡的泥巴,蓮兒用溫柔的聲音與太子授課,眼底卻透著不為人知的寒意。
從前前世,到前世,這鹹陽宮的構造她已爛熟於心,包括轉彎儘頭的那間房間,幾世以來從未變化。
得到自由出入鹹陽宮許可的蓮兒,站在門口靜靜觀察著這間房。它再普通不過,夾雜在華麗的宮殿裡顯得十分樸素。
這是太子的乳母生前住過的地方。那乳母已經去世有些年頭了,屋子也一直空著,無人再使用。由於每日都有宮女打掃衛生,所以始終保持著乾淨清爽,就好像一直住著人一樣。
和前世一樣,蓮兒靜靜站在門口,嘴角浮現起淡淡的笑。
前世,由於後期楊啟誌的“插足”,栽贓太子的案子,險些從蓮兒塞進這間房的贓物上露出馬腳,還好她反應及時,將當事人——都察院左右都禦史全部設計殺害,奪回贓物,這才躲過一劫,也使楊奇永遠無從翻案。
這一世,她學精了,栽贓太子的贓物,她不打算再用前世那一批。
她就不信了,這次還扳不倒這群人。
隻要扳倒這群人,再扶持楊啟光登基……他一定會對她刮目相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