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季淩予就被叫去做檢查，林冉還想陪著一起，無奈低血糖和低血壓雙重打擊下，他實在下不了床。

“我很快回來，你再躺會兒。”季淩予直接把人摁回枕頭上，掖好被子，“很快到你做胃鏡了，等我回來，記得彆喝水。”說完風風火火出了門。

林冉疲憊地閉了閉眼，對自己破敗的身體感到厭煩，好半晌才慢吞吞挪去洗漱。

他也記不清，昨晚究竟有沒有把那個反覆折磨他的場景說出來，每次發病，記憶都會有好一陣的模糊斷片。

這裡雖然是醫院病房，回憶卻全是他此生僅有的美好與痛苦，有和媽媽的，也有和季淩予的。

林冉踱步到窗邊，發現以前望出去能看見的那幾棵木棉樹還在，正當花期，看著茂密了不少，滿樹姹紫嫣紅，絢爛而熱烈，隨著清晨微風搖曳擺蕩。

季淩予也就抽個血拍個的片子功夫，林冉見他回來這麼快，還有些疑惑他到底做沒做檢查。

林冉眼神直勾勾的，季淩予以為他是餓了，哄道：“乖啊，很快到你了，先把這些單子填了。“

林冉一邊填寫，季淩予和他解釋今天的行程，一邊觀察他的神色，怕他不樂意。

“本來給你排上午做胃鏡，下午拿結果去看中醫，可胃鏡的病理報告也要下周才能出來，這還得來一趟，就先把下午的中醫換成……心理諮詢了。”

這也是昨晚問淩麒的建議，心理諮詢目前對林冉的情況更為迫切。

林冉筆尖一頓，隻是低低嗯了聲，並沒有表現的太過抗拒。

他這回發瘋把季淩予給嚇著了，他也知道是逃避不了了，得給季淩予一個交代。

這一天到頭要顧慮一個瘋子的情緒，遲早也會厭煩疲倦的，還不如直接讓他知道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季淩予檢查項目不多，報告很快就出來了，腦部片子沒問題，右手可以持續鍛煉複健，之後半年複查一次就行。

林冉徹底鬆了口氣，當年季淩予的慘狀他還曆曆在目。

“接下來輪到你了。”季淩予勾勾林冉的小指，“要一起健健康康的。”

林冉小指蜷了蜷，才輕輕應了聲：“好。”

＊

無痛胃鏡的過程很簡單，一些基礎檢查昨天都做了，該簽的簽好就直接進了麻醉室。

整個過程約莫半個小時左右，林冉就被推出來了。

人雖然已經醒了，可麻醉後還頭暈昏沈，便沒讓他下床，直接把人給推回病房了。

林冉意識還不清明，一路上喃喃呼喚哥哥，季淩予全程緊握他的手，一邊和他說著話回應。

兩人對話牛頭不對馬嘴的，幫著推床的護士聽了都低笑出聲，“你們倆兄弟感情真好。“

季淩予想回以微笑，可實在笑不出來，林冉初步的胃鏡報告已經在他手裡，結果不太好。

萎縮性胃炎，還切了兩顆息肉，具體是個什麼東西，還得等下周看詳細病理報告。

由於有切除息肉，接下來一段時間裡，林冉都得清淡飲食，現在也不能馬上吃東西，還得禁食四個小時。

水都還不能喝，怕林冉這會嘟嘟囔囔把嘴說乾了，季淩予讓他先彆說話，閉著眼睛再休息會。

林冉乖乖閉上眼睛，麻醉沒退完，他還感覺很困倦，又眯了半個多小時。

季淩予一直盯著人瞧，見林冉一醒，就急忙問：“感覺怎麼樣？胃會疼嗎？”

聽醫生說切除息肉打了兩枚止血釘，總聯想到當初他身上打的那些釘子，錐心刺骨的疼。

林冉感受了下，搖搖頭，“還好，和平時差不多，一直都悶悶的。”

季淩予這才稍稍放心，捏了捏他冰涼的小手。

“你切了兩顆息肉，要兩個小時才能喝水，禁食四小時，這幾天隻能吃清淡的。“想到他平時被胃病折磨，季淩予很是心疼，“等你好了我做好吃的給你吃，想吃什麼都可以，隨便你點。”

“好呀。”經過一段時間的深度睡眠，林冉精神也好了許多，垂眸淺笑，回握住季淩予的手，“你吃過了嗎？”

“我不餓，等你一起。”

“我還要四個小時呢，你先去吃。”這一個早上光陪他奔波，都沒見吃東西，季淩予是個正常胃，又不像他因胃病喪失了饑餓感。

季淩予本來還耍賴不走，直到護士送來下午心理諮詢要填寫的測試表，以及醫生需要知道的一些基本信息。

林冉掃了眼單子上的內容，抿了抿唇，遲疑片刻，還是對季淩予直說：“我有些事情，還沒有準備好該怎麼告訴你……”

見他遲遲不下筆，季淩予心下了然，也沒什麼不快。

林冉有小秘密，那是他做得還不夠，沒能給林冉願意對他全盤托出的安全感。

季淩予也有自信，總有一天能讓林冉對他毫無保留，他可以等。

就像他從來不過問這兩年的傷心事，而是等林冉主動向他傾訴，他不會粗暴地去揭林冉的傷疤。

“知道了，我先去吃點東西，你慢慢寫，寫好了給我發消息。”季淩予揉揉他的頭發，便出了病房。

＊

下午他們一起來到診間，醫生是淩麒介紹的師兄，陳旭年，三十出頭，擅長青少年心理方麵研究。

季淩予本想以家屬身份陪同，卻被陳醫生以保護病患隱私為由，請他到外頭休息區等候。

知道季淩予是擔心他一個人，林冉反過來安撫說沒事的，還不忘交代季淩予抓緊時間，把他剛才手寫出的題再複習一遍。

林冉看著倒是不緊張，季淩予這才出了諮詢室，臨走前，怕他太久沒進食要犯低血糖，還塞了把糖讓他先墊墊。

裡間諮詢室布置的很溫馨，暖色調沙發質地柔軟，林冉坐在上頭，卻像即將要上刑般渾身僵硬。

“今天隻是先就你填寫的信息來聊聊，不用太緊張。”陳醫生拿出方才林冉寫得滿滿當當的幾份資料，“如果過程讓你感覺不舒服，隨時可以停止，放輕鬆。”

“先從這次發病開始說起，你認為原因是看了星際科幻電影？”

“嗯，我看到宇宙相關的圖片、視頻就會心慌，很久以前就是了。”林冉像個正在答辯的學生，緊張地雙手交握，拇指不住摳著手背。

“是我自己沒注意電影類型。”當時林冉一心二用，隻聽了個科幻片，也沒注意是星際背景。

“每個人恐懼的事物不同，就像有些人不敢看恐怖片一樣，這沒什麼的。”陳醫生溫和地寬慰他，接著繼續問：“隻有對宇宙嗎？深海跟巨物會不會？”

林冉思索片刻，認真回答：“深海會，跟宇宙是一樣的感覺，不舒服、喘不上氣。巨物不確定，之前看了北極的視頻，裡頭有巨型冰山，看了也不太舒服，可是我不確定是害怕巨物本身，還是視頻裡廣袤的環境。”

陳醫生做了個紀錄，在注意事項上寫：避免接觸宇宙、深海、巨物相關圖片、視頻，巨物後打了個問號。

“是驚恐發作了，以後就儘量避開這些，除非你想嘗試脫敏治療，不過暫時不建議。”

觀察林冉比剛進門時放下不少戒心，陳醫生逐步切入重點：“你對於患病的緣由寫得很清楚，這部分就不用多說了。我想了解的是，你在兩年前就醫的過程？當時醫生給你開了藥，你吃了有什麼反應？吃了多久？”

“當時我不願意簽進競賽集訓隊，我爸威脅要給我轉校，要替我簽字，那次發作得厲害，他們就把我送到醫院了……”林冉緩緩說道，他已經能很平靜地回憶這些過往。

陳醫生遞給林冉他自己在單子上寫的幾種藥名，讓他詳細說明服藥後的反應。

“這兩種吃了反胃想吐，這種會失去感知能力、麻木，這個會嗜睡，吃了記不住事，我其實也記不太清了……吃了大概有一個月。“

當時就像行屍走肉般，林冉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更遑論正確按時服藥。

“當時為什麼把藥停了？醫生應該會讓你回去做基因檢測後慢慢調整。”陳醫生筆尖輕輕敲了敲桌麵，“擅自停藥對後續治療不利，撤藥反跳很難受吧？”

林冉像做錯事被老師批評的學生，低垂著頭，小聲回答：“吃了藥記憶力會減退，我爸就把我的藥丟了。”

當時簽字同意開藥的監護人是阿姨，為此還和他爸吵了一架。

“停藥後複發……每天都很痛苦，睡不著、吃不下東西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到現在都還持續。”林冉回憶起，交握的雙手不住顫抖。

那段時間內心一片荒蕪，他也經常會想，乾脆結束這一切就好了。

他的反應陳醫生看在眼裡，先起身給他倒了杯水，接著換了話題。

“你挺過來了，後續你自己進行的‘認知行為治療’，改變了你的負麵思維和行為模式，林冉，你做得很好。”

在經曆近三個月的戒斷反應和加重複發後，林冉開始嘗試自救，想去看診卻被監護人林父阻止。

他隻好自己買來相關書籍學習，也嘗試過許多網上病友推薦的方法。

有沒有成效他不清楚，但提到媽媽，接觸林父和阿姨的惡意，他已經不輕易再犯病了。

“換句話說，家庭已經不會對你造成太大影響，這個部分也是你寫的比較詳儘的。”陳醫生話鋒一轉，在紙背畫了條時間軸，分彆是兩年前，一年前，現在。

“真正影響你頻繁發病的，大概是這個時間點。”

陳醫生著重圈出了‘一年前‘。

“從這個時候開始，發生了什麼？”

不愧是心理醫生，一下就抓住了林冉試圖隱藏的沉屙，他還未曾當著彆人的麵剖開這塊，一時有些說不出口。

陳醫生也沒有催促，自顧自喝了口茶，靜靜等待。

正當陳醫生要詢問今日諮詢是否先告一段落時。

林冉深吸了口氣，啞聲道：“是我和季淩予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