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再慢一步，就要被無邊黑暗吞噬，林冉從影廳側門逃了出來，明明都到了光亮處，視線卻不斷閃回那無際深淵。
季淩予跟在後頭出了影廳，就見林冉身形不穩，無力地靠在牆邊喘息。
以為他是鬆糕吃多了消化不良，急忙扶著人問：“胃疼？”一邊在口袋裡摸索隨身攜帶的胃藥。
藥都掰好了，林冉卻沒有接，連喚了他幾聲都沒有反應，季淩予把人扶正了仔細瞧，心頭一跳。
林冉瞳孔震顫著失了焦距，臉色又青又白，額間冷汗滿佈。
季淩予不敢耽擱，就要把人抱起，林冉推拒了幾下，虛聲說：“想吐……”
季淩予頓時懊悔，方才一時心軟，還是讓林冉吃多了。
被季淩予攙扶著到衛生間，林冉撐在洗手台前，難受地佝僂著背脊，想嘔又嘔不出來，被一陣陣反胃、暈眩折磨著。
林冉此時已是方寸大亂，他沒想過要在季淩予麵前，發病到極致。
會很醜陋難堪，形容可怖，他不能這樣，他不想這樣……
不斷在心裡反複，不可以，不要再想了，那隻是電影，拜托，停下來——
卻還是沒能阻止軀體受影響，心臟死死被恐慌扼緊，呼吸徹底被驚蹶掐住，熟悉的瀕死感一波接著一波滅頂而來。
季淩予在一旁給他拍背順氣，漸漸也發現了不對勁。
林冉摁著心口大力抽噎，有越發緊繃的趨勢，嘴唇像快要窒息般發紫發白，嘴裡還不停發出痛苦的低吟。
和之前任何一次犯胃病，抑或過度呼吸的症狀都不同。
“你怎麼了？林冉！你彆嚇我！”
來不及思考究竟是怎麼回事，季淩予一把抱起林冉，疾步奔下樓。
腦袋迅速轉動，現在叫救護車一來一回太慢，自己開車他不放心林冉的狀況，打車到醫院是最快的。
幾個喘息間，林冉的呼吸又變得急且淺，雙眼無神地望向前方，瞳孔跟著渙散放大。
此刻他的靈魂與肉.體是分離的，意識清楚季淩予正抱著他奔跑下樓，肉身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大腦短暫失去了控製權。
季淩予慌亂無措間趔趄了下，右手用力到微微發顫。
林冉被這一下震得意識回籠，沙啞著艱難發聲：“我們要去哪？”
“去醫院。”
“我不去……”一聽聞要去醫院，林冉猛地劇烈掙紮起來，手腳都還麻木無力，卻撲騰得厲害。
怕把林冉給摔了，季淩予隻好更大力把人箍緊，厲聲喝止：“彆鬨了！”
林冉渾身一僵，猝然卸了力氣，不再掙紮，像個被打碎的玻璃娃娃，死氣沉沉地待在季淩予懷裡，隻會低著頭默默垂淚。
季淩予心急如焚，終於出了商場大門，攔了輛車前往淩氏醫院。
一路上季淩予都緊緊攬著林冉拍撫，狀態似乎比剛才緩了許多，至少不像隨時要背過氣那般駭人。
一邊發消息給淩麒，讓他先聯係好急診醫生。
進了急診處，林冉坐在病床上，整個人瑟縮不已，抽噎不止，像受了天大委屈。
季淩予心裡也不好受，又擔心他哭得太厲害，症狀要複發。
眼淚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季淩予心裡刺痛，蹲下身，覆上林冉冰涼的小手，柔聲哄道：“對不起，哥哥不是要凶你，我隻是很擔心你……不哭了，給醫生看看，我們就回家。”
“哥哥……我真的、沒有問題，我想回家……求求你。”
時隔兩年，季淩予才再次聽見了林冉喊他哥哥——
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季淩予眼眶都跟著紅了，把林冉攥緊到發白的手指拉開，與他十指交握，盈潤的黑眸裡，盛滿了對林冉的憐惜。
“我知道，我們隻是做個檢查，很快的。”
難堪的回憶在林冉內心翻江倒海，過去積攢的無助與委屈，隨著這次發作，一夕全數爆發。
——有人能把他接住了。
林冉再也忍不住哭出聲：“我不是裝病，我、我是真的……哥哥，我難受得要死了……”
季淩予把林冉緊緊擁入懷裡，林冉絕望的嚎哭聲像一根根利刃紮進他的心臟，喉間都被哽住，一時發不出聲，險些跟著落淚。
是誰在林冉這般難受時，還指責他裝病了？
那時的林冉隻有自己一個人，被欺負了又該怎麼辦？
醫生及時趕到，季淩予陪著林冉做了一項又一項檢查，期間他一直在默默掉眼淚，止都止不住，整個人還處於應激狀態中。
但還是忍耐著乖乖配合，醫生護士見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都不禁放輕了動作。
初步檢查結果很快出來，除了已知的營養不良、貧血，胃病的詳細結果還得等明日排定的胃鏡做完才知曉。
換句話說，季淩予所轉述的症狀，都不是以上器質性原因造成的。
“恐慌、焦慮、抑鬱症，應該從這三個麵向來看……我幫你轉介到精神科。”醫生把症狀記錄下來，蹙眉，忍不住歎息：“他年紀這麼小，發作得這麼厲害，不太樂觀……家屬得有心理準備。”
＊
季淩予原先就排定了明天早上複查，隻不過給林冉安排的檢查項目和看診要做些調整。
先前季淩予也和林冉提過幾次心理諮詢，林冉一直很抗拒，說著又悶悶不樂吃不下飯，季淩予也就勸不下去了。
林冉對這些是不怎麼配合，可現在他不願意看醫生也得看了。
不想來回折騰怕節外生枝，季淩予乾脆就給他們倆病號開了頂層vip病房。
“還記得這裡嗎？”
說巧不巧，入住的正好是初相識那間病房，兩人在此相處了大半年，記憶猶新。
發作後的餘勁尚未消化殆儘，林冉神色懨懨地不想說話，隻勉強點了點頭。
季淩予替他把外套脫了，林冉任由他擺布，兩人一起躺到床上。
季淩予望著過去看了有大半年的天花板出神，上頭天天數著的幾處汙點沒有什麼變化。
“那段時間我很迷茫，不知道繼續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反正我一直是個多餘的人，真成了殘廢還不如去死。”
季淩予像過去那樣，把林冉摟進懷裡，揉揉他的後頸，拍拍背，好讓他能更快放鬆下來。
林冉沒有回應，季淩予也能當睡前故事般，自顧自說下去。
“我就是我姐人生路上的絆腳石，那些來探望我的人都希望我趕緊去死，或是神智不清了好任他們擺布。“
“沒有人真正需要我、認同我，包括我自己。”
話音頓了頓，季淩予停下手上動作，低頭看向林冉失去神采的雙眸，猶如一片死寂的黑潭。
已無法像過去那般，滿心滿眼映照出他的身影。
“隻有你對我的擔憂是真心的，你都那麼難了，我怎麼能讓你害怕，我還想要你繼續依賴我……”
借著林冉全身心的依賴，來填補他所欠缺的被認同感。
“我從那時起，就對你……”
季淩予的聲音越來越輕，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他不願在林冉意識迷茫之際表露心意。
最後，隻隨著歎息說：“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
林冉眼皮子薄，一晚上哭了這麼久，一雙桃花眼都腫成大核桃了。
季淩予去衛生間擰了條毛巾給他熱敷，動作已經儘量放輕，卻還是驚醒了林冉，也是他慢慢緩過來了。
眼睛被毛巾覆蓋著什麼都看不見，黑暗讓林冉感到不適，雙手在空中揮舞，像是想要抓住什麼，無助地呼喚：“哥哥……”
季淩予把手遞過去讓他緊緊牽著，一麵把人重新抱回懷裡哄。
林冉這副沒有安全感的模樣實在令他心疼。
“我這麼壞，硬把你帶到醫院來做一堆檢查，還凶你了，你還肯叫我哥哥啊？”季淩予心裡既酸澀又欣喜，故意拿話逗他。
“壞的是我……”
林冉哭得聲音都啞了，季淩予把他扶起來，小心翼翼給他喂了幾口溫水。
林冉依舊陷在低落的情緒中，不住撕扯心裡靡爛的傷口。
“我嫉妒，如果我不是特彆的、唯一的，那我就不要了……”
＊
高二重逢之初，林冉也不是被懟了那一下就輕易放棄的。
他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惹得季淩予生氣了。
不然為什麼他等了這麼久，哥哥卻成了陌生人，看他的眼神冰冷又嫌惡。
就好像是……不要他了。
幾次三番想找機會單獨和哥哥說話，季淩予身邊卻總跟著謝亦霖。
他當然猜想過，季淩予是不是手術傷了腦袋，沒了過去的記憶。
但那日體育課，林冉躲在草叢後避太陽，聽見了季淩予和謝亦霖的對話。
徹底打碎了他自欺欺人的臆想。
“哥——小雨哥哥——陪我們打一場嘛，你有多久沒活動活動筋骨了，我們缺個人！”
“熱死了，不去。”
“咱占了室內的場子，涼快的！走嘛，我的好哥哥——”
“滾！”
“誒？你手術沒啥後遺症吧？能劇烈運動嗎？會不會手疼腦闊疼的？”
“好著呢，沒啥後遺症，你少咒我，還走不走了？”
“嘿嘿，我果然還是予哥最愛的弟弟，走走走！“
烈日都無法融化那刻林冉渾身的冰冷。
根本沒有什麼失憶的後遺症，季淩予一來就和發小玩到一起。
就是針對林冉，故意裝作不認識他了。
謝亦霖是季淩予的發小弟弟，而他不過是個受人厭惡的麻煩、災星。
反正什麼人都可以喊季淩予“哥哥”，他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特彆的。
僅僅是受到過季淩予短暫的同情。
夢醒了，哥哥弟弟的遊戲也該結束了。
又被拋棄了啊……
這把刀紮在心上怎麼都拔不掉，一見季淩予就要剜下塊心頭肉，疼得厲害，他再也不敢奢求了。
從來都隻有他一個人，他沒有什麼哥哥。
不用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