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楨在那眼疾手快的宮女兒幫助下,好容易撲著個蝴蝶,粉金色的翅膀閃爍動人,他大呼一聲,連忙叫人把它關進玻璃罩中,雙手拿著就朝宋嬌春搖搖晃晃跑了過去。
“母後,你瞧!這蛾子孩兒是第一回見,真真好看!”元楨獻寶一樣,把玻璃罩舉到宋嬌春眼前。
宋嬌春盯著玻璃裡麵那個撲搜著翅膀的小可憐兒,陽光在罩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襯著這小東西愈發漂亮。
她撫著元楨發梢微笑:“真是可愛。隻不過這不是蛾子,蝴蝶兒罷了。”
“莊生曉夢迷蝴蝶。原來這就是莊聖人書裡的蝴蝶,怪不得如此精致!”元楨歎呼道,一雙紫葡萄似的眼分外亮堂,他大聲說,“母後,孩兒想將這蝴蝶帶回去,放在寢宮裡,日日陪著孩兒,好不好?”
“母後是欣許的,但你得問問這小東西。”宋嬌春失笑,溫和的同元楨說起道理,“蝴蝶生在自然,食天地精華,故而美麗,你若兀自把它強行帶走,關在牢籠裡,它反而會因為失去自由,變得乾癟枯萎,不再動人。若不信,你低頭瞧瞧。”
元楨便垂眸,認真去看玻璃罩裡的小蝴蝶,它果然已是倦怠的模樣,靜靜的縮在角落裡,連翅膀好像都褪色了許多。
“母後教導的是。”元楨若有所思道,“若真是喜愛一事物,便應要它在自己的天地裡自在快活。”
話落,皇子抬手,輕輕打開了玻璃罩,蝴蝶好似感知到了那熾熱的光和溫潤的空氣,隻抖擻了兩下翅膀,在小皇子的注視下,帶著金粉色的光芒,蹁躚飛向了花團錦簇中去。
宋嬌春忍不住把這個孩子攬進懷裡,讓他坐在自己腿上,直誇讚道:“我們楨兒,往後一定會是位好明君。”
她從翠喜手裡拿過荔枝,想喂給楨兒吃,卻聽身後傳來男子年輕而威嚴的聲音。
“把楨兒交托你教養這件事,倒是對的。”
說話那人,黑金龍袍,帶帝王冠冕,長身頎立,氣度不凡,高鼻深目,長眉入鬢,單是一站便自有風華萬千,不是如今大夏正宣帝元燁還能是誰?
宋嬌春立刻攜一乾人等拜服下去:“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免禮。”元燁擺手,向前一步,彎腰抱起元楨,問他說:“幾日沒抱你,又重了不少,可是又在母後那裡偷吃甜糕了?”
這個皇帝自登基後,素以喜怒無常,殘暴狠戾示人,稍惹他不快便是斬首以誅,眾人皆是懼怕,隻有這個年歲尚幼的小皇子不怕他,還對他甚為親近。
元楨懷著他的脖子,童言無忌道:“父皇冤枉孩兒了,孩兒最近跟著太傅學了好些典故,刻苦極了,母後都說孩兒勤學餓瘦了,要多吃些才好。”
他小嘴一張,說得是有模有樣,元燁一貫不見波瀾的眼眸裡,也因為他這話增生了些許樂趣。
“年紀不大,倒是貧嘴。晚些時候朕來問你功課,可彆讓朕小瞧。”
“父皇放心。”元楨一拍胸膛,儼然對自己的學問很是自信。
宋嬌春借著他倆說話的空隙,好容易問上一句:“天氣暑熱,皇上這時候不在內書閣待著,怎麼也到外麵來走動了?”
元燁便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放到了元楨粉嫩的小臉上,回答道:“哦,朕下了朝想來看看楨兒,聽你宮人說你帶他來了禦花園,朕也就過來了。”
“這時候也不早了,皇上還沒食午膳吧?臣妾昨天剛叫禦膳房準備了些楨兒愛吃的飯菜,皇上.....”宋嬌春本想問元燁要不要同她們一起回鳳鸞宮用膳,元燁卻出聲打斷了她。
“不必了。今兒個朕帶楨兒去流香殿裡吃,秋貴妃許久不見楨兒,該是想他了。”
“是。”宋嬌春眼神閃爍了下,這時也不好再開口說些什麼。關於秋姝的話,她說過沒說過的,如今都不想再同元燁講了。
隻規矩一行禮,目送著元燁抱著元楨走遠,回頭把那個本想剝給元楨吃的荔枝放進嘴裡,對翠喜淡淡道:“走罷,叫小廚房把楨兒愛吃的菜,給流香殿送去。”
元楨同秋姝,其實是很陌生的。
他單知道眼前這個華服豔容的女子是自己的生母,其餘的就全不知道了。
進了流香殿,布滿暖陽的庭院中央,他顯得有些羞澀的向秋姝行禮問好。
秋姝神情沒有多少起伏,隻是在他問好後矮下身虛虛抱了他一下,他剛聞見秋姝身上淡淡的甜香,他的生母就迅速遠離了他。
元楨心裡麵是有點失落的。
他的父皇元燁細心的感知到了兒子情緒的變化,隻握緊了兒子的小手,對著秋姝冷笑道:“天底下竟有你這樣當母親的,真是叫朕開了眼。”
秋姝著一緋紅杜丹暗紋絲綢裙,梳著墮雲髻,滿戴環翠叮當,絳唇皓齒,明眸玉麵,當真像極了畫中走出的富貴花。
可惜她富貴有餘而暖情不足,雖然明豔萬方,卻從骨子裡生出涼薄和惡毒來,硬生生冷了那一身錦繡衣袍。
她不去看元楨,隻斂了眉眼,譏了元燁話梢:“拜皇上所賜。是誰叫臣妾母子離分的,臣妾一刻都不敢忘。”
“啪!”元燁怎麼聽不出她話裡的誅心,眼神瞬間陰狠起來,突然恨恨地甩了她一個巴掌,那巴掌力度之大,直接叫她摔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因為他這一舉動,紛紛下跪,不敢言動。元楨甚少看見父皇發怒,此時也慌了,隻是元燁還拉著他的手,他便不得不裝出鎮定的樣子,同父皇一起立著。
秋姝狼狽萬分,當著兒子的麵,隻捂著自己腫痛的臉頰,平靜地緩緩起身,跪在了地上。
她不講話,不請罪,而元燁最厭惡的就是她這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不像個人,像沒有心肝的木頭!
“罷了,朕也不同你置氣,你便在這裡跪著,等太陽落山了再起來。”
元燁不願意再看她,怕自己忍不住一腳再踹上去,看她還是不是這副什麼都不管不顧的樣子。隻沉了聲吩咐,叫人看好秋姝,便牽著元楨的手登了台階,徐徐入了大殿裡麵。
而元楨悄悄回了次頭,看見那個烈日底下跪得筆直的女子,心裡麵更加難受了些。
餐桌上午膳已經備好,元燁揮手叫人撤下去一副,隻留了兩副給自己和兒子。
元楨默默看著,小心揣度自己父皇的意思,可是也不敢多說些什麼,隻管入了座,埋頭夾菜,沉默不言。
鬆雪淩霜二人雖在一旁侍立,但鬆雪心憂主子,不免朝外麵張望,淩霜倒是平靜很多,甚至不時走到元燁麵前替二人布菜。
正好翠喜那邊領著一行人來給流香殿送糕點,她瞧見秋姝動也不動的跪在那裡,沒人敢上前,以為她是又被皇帝責罰,心下偷偷記住了,打算回去告訴宋嬌春這一境況。
她揣著心思,故意飛快地走過秋姝身邊,又極快地呸了聲。
秋姝紋絲未動,隻頂著烈日,跪成個會流汗的玉雕。
“皇上,皇後娘娘知道大皇子喜食藕粉栗子糕,茉莉杏花酥,還做了些淡口的綠豆糕,特意拿來給皇上和皇子解膩用。”
翠喜笑說著,讓人把裝在盒子裡的糕點呈了上來,一一端在元楨眼前。流香殿裡食物並不多合他胃口,如今見了這些,看得他好不眼饞。
元燁見他兩眼放光,一掃剛才坐立難安。心裡輕鬆些,便點點頭,示意翠喜把這些拿給元楨。
說時遲那時快,淩霜搶了翠喜一步上前,直接把這些佳肴布在了二人麵前。無視翠喜燒人的視線,她一邊攏著袖子擺放,一邊平平靜靜道:“這茉莉杏仁酥,貴妃娘娘也愛吃得緊兒,皇子殿下真是和貴妃娘娘心連著心,連口味兒都一樣。”
元燁知道她是有心護主,想替秋姝求情,因此多瞥了她一眼,剛想看元楨,卻發覺那孩子正直直盯著自己瞧。
父子倆視線一對上,他有些尷尬,壓低聲音咳嗽了兩聲,把自己麵前的茉莉杏仁酥推到了元楨麵前。
“你既愛吃,多吃些,彆辜負了你母後一片心思。”
“孩兒吃不下這麼多,父皇能否把孩兒那份,賞給秋娘娘吃些?”
總該是母子連心。
元燁眼底眸色暗然,想起從前諸多事,也後悔了自己那一巴掌。
不想讓旁人看了自己端倪,隻好遮掩似的一揮手,不耐煩對元楨道:“去罷,難得你有這份心思。”
元楨歡天喜地捧了茉莉杏仁酥,鬆雪跟著,也找了個機會跟他一並去看台階下跪著的秋姝。
她偷偷藏了小瓶水在自己衣襖間,隻等著沒人看的時候喂給秋姝喝。
秋姝已在那烈日下跪得恍惚。她本就體弱,冬怕寒涼夏怕酷熱,又是心疾在身,可她愣是提著一口氣,就不向元燁討饒,還把腰板挺得筆直,大有跪死的架勢。
鬆雪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拿自己的繡帕沾了水,輕輕點在秋姝乾裂蒼白的唇上,秋姝此刻眼裡人都有了晃影,見一鬆雪替她遮陽,又見一元楨舉著杏仁酥,難免發笑,以為自己是熱出了幻覺。
直到元楨小小的手蹭到她的麵龐,她才意識到眼前的不是虛影,心裡卻愴然起來。
“娘娘,吃些東西罷。皇上氣性大,你便聽了他的,何必吃這些苦呢。”鬆雪一點點替她擦拭掉虛汗,苦口婆心說。
元楨把杏仁酥放到她嘴邊,擔憂的望著她,稚嫩道:“秋娘娘,吃些罷。”
秋姝也不動,隻出神的看著麵前孩童的模樣。
他越長越大,桃花眼柳葉眉,眉心一點紅痣,粉雕玉琢的娃娃,恍惚是照著自己模子刻出來的一樣,找不到元燁半分影子。
他竟會這樣喜歡一個孩子。
真是好笑。
元楨不知道她心裡所想,見她不肯吃,以為是她不喜歡自己,眼神暗淡了好多,撅起嘴巴,有些委屈。
誰料秋姝忽然伸手,將他摟進懷裡,鬆雪訝然的看著她動作,見她緩緩地把一個吻,烙在元楨額頭。
那麼輕,那麼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