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白玉的古詩詞分享講座終於開始了。他講到從《詩經》開始,漢語就是以兩個字為一個基本音步進行節奏安排的,《詩經》的“四言體”特彆符合這種節奏,而且特彆整飭,同時也允許有一些不是四言的字句,體現靈活性,在當時是很完美的文體了。之所以被改變,主要原因還是一句四個字能表達的意象太少。五言詩,僅僅是加了一個字,但多了一個字,句裡的組合就豐富了很多。因為漢語雖然以單字構成,但其意義的基本單位還是以雙音節詞居多,所以五個字,就可以上一下四,也可以上四下一,或者二一二,二二一等。這些並不僅僅是字數的變化,更是句內組合的豐富性,也如同調味一般,帶來內涵的深化。而音步為二(即平仄節奏轉化的基本單位為二個字),句子的字數為五而非偶數,恰合“陽中有陰”(奇為陽,偶為陰)之變(六言、八言詩少見正是反證),所以五言詩創立以來,成為流行時間最久,且最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文體之一,不是沒有道理的……
講到這些的時候,他忍不住看向青梅,看到她很專注認真地在聽,也對他報以淡淡的微笑,陽光照著她的臉,好像微風撫過某種無形的物質一樣,仿佛她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一樣,但她的微笑又那樣真實,就像上次一起整理完活動室,臉上露出的那股欣然,令人不飲而醉,欲近還遠。
那天之後,他們經常在文學社裡相會。白玉的詩詞才能漸漸展露,他也很高興找到了一個舞台。青梅是文學社雜誌的編輯之一,經常對他的投稿提一些建議。有時候也在圖書館裡一起討論詩詞。兩個人之間討論得多了,就變成很熟的朋友,甚至有點“兄弟”的味道。青梅個性開朗,並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可苦了白玉,每次都一顆心砰砰地跳,見了麵卻又開始討論“業務”問題,從屈原一直聊到納蘭容若,甚至是龔自珍……
在曆史中,真是可以耗儘人的一生啊。你是在體驗你的人生,你卻為了千年前的一個人而黯然神傷,或是欣喜若狂。明知沒有益處,可是難得人生總有這些“虛”的空間,何況和古代的聖賢、英雄、俠士對話,其實也有很多的收獲,何況還有其他人也跟你一樣如此沉醉其中,這樣的歡喜,其實於人生並非沒有幫助。有的人看起來一生勤苦,卻達不到更高的成就,因為缺乏人文的滋養,生命會變得乾涸,從而也無法產生創造性的成果。白玉雖然沉溺於人文海洋之中,但計算機也沒有太大荒廢,每天完成一些必要的作業之外,就開始自我放鬆了。雖然比不上那些本來就喜歡計算機,想要在這個領域有一番建樹的人,但也能自我平衡。
他沒有選擇去換專業。雖然也曾經問過類似的消息,係裡最初是說可以轉專業,隻是未必能夠轉到自己心儀的專業。但後來思考再三,感覺其實沒有必要。因為愛好一旦成為一種職業,似乎就沒有那樣純粹了。而中文係的唯一好處,也許就是獲得一種學習的線索。然而經典本來就是經典,高中生都知道有哪些經典,而經典本身也會相互推薦,讀多了自然就懂,這裡並沒有捷徑,可也不需要,因為你是因為喜悅而閱讀,而不是因為任務而閱讀,每本書你都很自在地在讀。所以學習文學最好的方法就是閱讀和寫,這些在文學社已經可以做到了。而所謂專業的學科,往往把簡單的問題弄得複雜,學了半天就為了如何分析文本,就為了爭論某一個具體的觀點,而忽略了文學本身的美,就好像你在討論一個美人衣服的材料,而忽略了她絕美的身姿。所以,中文係,成功培養了一群對文學再也不感興趣的人,以及以文字謀生的人,這些人就像一首詩裡寫的“把魯迅存進銀行,吃他的利息”,其創造力已經枯竭,卻依然不斷製造咀嚼過的信息當各種“釣餌”。
文學,不能像理性一樣解剖,或者,文學本身就是一種錯誤的提法,“文”不是一種學問,更是一種叩問心靈和生命的表達。孔子說:“書不儘言,言不儘意……聖人立象以儘意。”如果學術的語言找到了一種範式來表達理性的話,文學就屬於更加心靈深處的語言,它需要使人身臨其境。所以文學上的語言,不斷轉換其形式,本質就是要讓人能夠“感受”“觸摸”你說的是什麼,小說也好,詩歌也好,都要注重形象思維,都要讓人仿佛是自己在體驗一樣。而理性的解剖刀固然便於分析事物,可是一經解剖,事物也就死了,沒有了原本活生生的魅力。這就是理性雖然有用,但其表達形式一般枯燥,甚至有點反常規思維,難以讓人感興趣。它的主要目的是用最少的語言,歸納最多的道理,以方便人類去改造事物。
但是,真正的理性本身也是符合美的規律的。好像數學上的一些圖形、公式,本身就帶著美,這是因為大自然把她普遍的美都引入了這個世界,因此即使是理性,也是這個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呈現她的美。但同時,那種認為“萬物皆數”的觀點,也僅僅是對萬物一種片麵的理解,萬物可以用數學或者理性的語言去表達,正如花的形式也有幾何上的規律一樣,但萬物卻不僅僅止於“數”,我們可以說,萬物中有“數”,但不能說,萬物隻是數。美是超越於“數”的。
有些事,用理性的語言幾句話就可以概況清楚。有些事,用理性的語言卻仿佛如隔層搔癢,用多少字都說不清。好像此刻眼中女孩的身形,當然也符合某種幾何規律,可是,用數學的語言,多少公式也說不清。文字本來也說不清,但能夠引發你的想象,從而使你在感受上達到一種“意境”,如是而已。
白玉不由得有許多遐思。有對中文係的反思,也有對當今學院派的反思,更多的是對人生如何活著的一種思考。人生,應當多思考,在思考中諦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然後擇善而動。這往往比努力還要重要。經常在讀書之後,一個人發呆,仿佛看到有許多意象在眼前遨遊。語言從本質上來說,也是一種生活狀態,如果我們寫出了不是自己真實感受的文字,那我們就不真誠了,反過來,真誠的文字,也能讓我們活在真實的感受裡,而這便是美。理性或者其他生活的事務,是人生必然要完成的事,就像此刻麵對的書本上的算法和代碼一樣,這是他的“工作”,可是即使在這不得不為的工作中,也應當按著自己的節奏,去邊做邊觀察,體會其中的美,更不用說生命更廣闊的“業餘”時光裡,我們可以借著這一本本書,這一頁頁的“方舟”,通向古今更遼闊無垠的時空,去和那些古聖賢英傑對話,去和宇宙間的一草一木相親。同樣的景物,在不同的人看來是多麼不同!就像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裡寫的:覽物之情,得無異乎?隻有讓自己的心胸和眼量更加開闊了,你的心裡才會有真正的慈悲,你才不會對自己的一得一失那麼耿耿於懷,也不會覺得自己沉醉於“無益之事”是浪費時間,這些本身就是生活,是生活應該體驗的,而不是以某串數字或者某個成績或者某項財富來說明一個人的人生。
所以凡事都要誠。哪怕此刻是在讀一本小說,在寫一首小詩,看起來是遊戲,甚至你說小說裡的人不是虛構的嗎?為什麼為他流淚?因為寫得真,看得也真。這難道能說是虛度光陰嗎?看起來“虛”的事,隻要真正認真去體驗了,就是你的真實,所謂“功不唐捐”,這些事物在未來的生命裡一定會給你許多美好的體驗。就像一本《紅樓夢》,幾百年來一直在討論,幾千年後還會有人讀,還會有人為之感動。
可是,此刻的這個女孩,她的美有誰知道?同時代的人,恐怕大多數也隻看到她的外表吧?外表誠然也是獨一無二的,上蒼賦予人的,是不可忽視的藝術珍品,即便是那些看起來不完美的身體,從支撐我們活著的偉大功德來看,本身也是美得無比。但外表屬於先天,而心靈很多是自己選擇的結果,所以心靈的美更顯可貴。白玉現在還來不及去想未來,隻想在此時此刻多陪伴著她,然後在自己的一些文字裡,能夠泄露這個女生美的神韻的萬分之一,那便足慰平生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癡”,但此時卻是他心聲最自然的流動。
為此他還去學習素描,通過繪畫可以去感覺如何描繪一個人的形象。沒想到動漫社子櫻社長也很喜歡並擅長素描,後麵她說還不如到她這學個入門。白玉便欣然答應了。子櫻畫得還真不錯。她是“童子功”,從小就喜歡畫,父母也給她報了繪畫班,所以中學的時候就出黑板報。後來看到了漫畫,就開始模仿這種幾格幾格的畫,加入自己的情節和想象,於是就越來越喜歡這種表達方式。在上課之餘,經常畫一些畫來放鬆,也傳給朋友看,大家看了都驚訝她畫得非常傳神,這就更鼓勵了她。也曾獲得過一些漫畫大賽獎,但國內當時這種漫畫就業的渠道並不明朗,所以她在保持自己愛好的同時,也還是堅持認真學習,考上了心儀的大學。但也抱著有朝一日能成為漫畫家的夢想,堅持畫著。雖說漫畫的畫工其實是另一方麵的,情節也很重要,但子櫻畢竟有這個功底,教起白玉來還是綽綽有餘的。
更巧的是,她學的是數字媒體專業,說起來跟白玉學的計算機還是有交集的,兩個人有時談談漫畫,有時也聊聊技術,好像也非常投機。每次子櫻在教白玉的時候,白玉都感覺像小時候鄰家的姐姐教她玩飛行棋時的場景,很溫柔,很耐心,有時候甚至手把手,仿佛一點不把白玉當成“外人”,弄得白玉反而不好意思多請教她,每次感覺學得差不多了就忙回去自己私下苦練,結果進步很快,子櫻也誇他有悟性,構思和線條都有自己的特點,卻不知這是什麼動力激發的。
於是,與青梅等詩友在圖書館、文學社分享興趣,向子櫻學習畫畫,跟宿舍朋友聊天聚會,偶爾看看電影,聽聽音樂,學業好像是“兼顧”的,好在也沒落下太多,業餘愛好反而滋潤了生活,學習的時候也感到特彆輕鬆。這樣“沉醉不知歸路”,不知不覺一個學期就快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