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謝崢反應過來,已是在去澹煙城的路上。
離上京不遠,禦劍三個時辰即可抵達。這裡不像孔家,地方不大,卻位於上京,依山而建。也不像陸家,地處遙遠青州,綿延數十裡,占了足足兩個山頭。
盛家介於上京和青州之間,坐落於澹煙城外,設有結界,傍水而居。裡麵的布置彎彎繞繞,頗有柳暗花明之感,若無人帶領,隻怕會在裡麵迷路。
十年前,謝崢來過這裡。猶記當時,進門就是一塊石壁,石壁後是竹林,林後有湖,湖中有蓮花,湖邊有遊廊,靈氣十足,是塊修煉的好地界。
現今再次來到這裡,謝崢瞧了瞧,和當年沒什麼區彆。
方進門,就有弟子朝盛濯問好,一路上,好奇的目光不停地落到謝崢身上。盛家規矩嚴,倒是沒人主動跟他搭話,撥弄得謝崢心裡癢癢的,心臟砰砰地跳著,手心微微出汗。
和當年隨母親來盛家拜訪不同,現在他的身份略微尷尬。
謝崢心道:盛父盛母真的可以接受盛濯找個男修結為道侶麼?
盛濯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輕輕捏了下謝崢掌心:“放心,我已同父親母親說過了。”
謝崢被他的動作激得渾身一顫,下一瞬,盛濯卻是已經收回手,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真的隻是在教他安心而已。
直到,他們站在了倚春庭前,謝崢忽然打了退堂鼓,雙手掩麵,腳下步子一轉就要走。
盛濯又捏了捏謝崢掌心。
隻是這時,盛濯沒再鬆開,而是順勢牽住了他的手,謝崢本能往後一躲,沒躲過,反而被製住動作。霎時,謝崢的臉和手好像都燒起來,心又砰砰砰地跳。
“頭暈。”謝崢下意識呢喃出聲,聲音低得聽不見,抬頭,對上一雙正一錯不錯盯著他的眼睛。
果然,盛濯力氣放鬆,沒再繼續,將手覆上謝崢額頭:“很暈嗎。”
“嗯。”謝崢重重點頭。其實沒有特彆暈,但他確實要暈倒了,從前他逃家裡布置的功課,也沒這麼緊張過。
“小濯。”一個女子走了出來,青衣白裳,溫潤如玉,笑著望向他們。
“母親。”盛濯微微垂首,恭順行禮,“這是解昭,我之前同您說過的。”
謝崢被弄得措手不及,慌亂間跟著行禮:“母……啊,伯母好!我是盛濯的朋友。”
盛濯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用力地捏了他一下。
盛夫人笑道:“我知道的,進來坐罷。”
進去,盛濯父親正坐在主座上,盛夫人坐在他身旁,他看見謝崢,放下了茶盞。
盛明譽是個嚴肅的中年人,和盛濯一樣滿身寒氣,隻需往那一坐,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唯獨在和盛夫人共處的時候,身上的冰冷氣息才會化開幾許。
謝崢有些忐忑,和盛濯坐在了下首。
謝崢:“盛伯父好,盛伯母好。在下解昭,是上京城駕仙樓的掌櫃。”說完,他舔了舔嘴唇,不知該如何繼續,餘光瞟了一眼盛濯。
還好,盛濯馬上接過他的話頭,不疾不徐道:“父親,母親。解……解昭和我相識甚久,是我心中認定之人,我願與他結為道侶,還望父親母親做主。”
難得,謝崢聽盛濯一次性蹦那麼多字,眼底略微訝然。關鍵盛濯和他隻是相識數月,盛濯卻能麵不改色地說他和自己“相識甚久”,果然,盛家規矩頗為嚴苛——要是盛濯說自己莫名其妙地愛上了一個人,隻怕盛明譽不會答應這門婚事。
盛夫人道:“如此甚好,我和你父親都沒有意見。”
謝崢驚訝更甚。看來,盛濯是真的早就將自己父母說服了,他是怎麼做到的?自己暫時不想辦結契儀式的事情,不知道盛濯有沒有和盛宗主和盛夫人講過。
盛明譽頷首:“你們的事情,自己做主便好。來日若要舉行結契儀式,知會我們即可。”
盛濯:“是。”
謝崢連忙應道:“是。”
看來,盛濯真的早就將一切安排妥當,還挺貼心的,盛明譽也比想象中更好說話。
哪怕在場的人都已辟穀,他們依然一起吃了頓飯。桌上,盛夫人問了謝崢不少問題,謝崢難得乖覺,全都答了,隻隱去身份不提。對於長輩的態度,謝崢已然修煉得端正不少。
一場飯結束,彆了盛父盛母,謝崢心裡石頭落地,一路哼著歌,跟著盛濯一起回了雲台苑。雲台苑是盛濯獨住的一處小院,自盛濯七歲起,他就一個人住到了這裡。
方進門,謝崢就左看看,右摸摸,目光裡流露出新奇——從前他和盛濯關係不好的時候,自然沒機會目睹盛濯的“閨房”,現在,謝崢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
進門一棵梨花樹,樹旁有方小池,池裡碎石鋪地,養了滿池的荷花和幾尾紅鯉。謝崢也不客氣,彎下腰去玩水,把幾條魚嚇得飛快躲到了蓮葉底下。盛濯站在旁邊也不阻止,隻靜靜地看著他。
謝崢壞心忽起,偷偷掬了捧水,往盛濯身上潑:“看招!”
盛濯反應極快,立馬往後撤了半步,卻又滯了一刻,靴子和衣擺都沾了水。謝崢沒注意那麼多,見盛濯沒能完全躲開,便大笑起來。
謝崢神清氣爽地站起來,邊笑邊道:“你這有客房嗎,晚上我住哪兒?”
前院很大,主屋卻是精致小巧,較為古樸,除了必要的家具和擺設,幾乎彆無他物。謝崢腹誹,倒像是盛濯會住的地方。
盛濯搖頭:“沒有客房。”
謝崢動作頓住:“沒有客房?盛公子的意思是讓我住外麵,你這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盛濯淡聲道:“內室臥房你住,我住外室。”
謝崢定睛一瞧,中間堂屋是會客廳,右側推門進去,一方小幾,一樽山爐,繞過屏風往裡走,就是內室臥房,外室的床隻比軟榻稍大一點。
“怎麼好讓盛公子住外室?我睡這兒就好。”謝崢點了點外室的那方小床。
“無事。”盛濯堅持,忽而道,“八月初六,是個良辰吉日。”
謝崢:“什麼?”話題轉變得太快,他沒聽懂。
抬眼去看,盛濯神情卻是嚴肅兩分:“我們已經見過父母。結為道侶,不舉行儀式,也需結契,八月初六是個好日子。”
“哦哦。”謝崢恍惚點頭,乾笑兩聲,“第一次結契,沒經驗,盛公子多多包容。”
忽然,盛濯朝謝崢走了兩步,兩個人的距離倏地拉近,謝崢甚至能感受到盛濯清淺的呼吸。和他這個人一樣,帶著淺淺淡淡的古木清香味。
謝崢:“你乾嘛?!”
盛濯:“隻有一次。”
謝崢:?
盛濯又道:“沒有第二次。”
什麼一次兩次?哦,明白了。謝崢還以為盛濯是想說什麼呢,原來隻是被他那句“第一次”戳到了。
謝崢嘴上求饒:“好好好,我亂說的,當然隻有一次,結契就是一輩子的事情嘛!不然疼也要疼死了,我很怕疼的。”
這句話不知又將盛公子哪裡戳到了,隻見他終於往後退半步,眼神卻又黯了兩分。
盛濯:“不會讓你疼。”
謝崢心道:騙人,洗去道侶契哪有不疼的。
還好,這時院裡來了人,是盛家的弟子,說是有事需要盛濯去處理。謝崢揮揮手:“去吧去吧,正事要緊。”
盛濯點點頭,臨走前,不放心地叮囑:“後山禁地,勿去。”
謝崢:“記得了。”盛家禁地什麼的,他又不傻,當然不會亂闖。
盛濯走後,謝崢在小院子裡逛了一圈,又回屋,百無聊賴,他從書架上抽了本書。
“嘭——”
用布包裹住的一條絲絛,掉落到地上。
“通心鈴?”謝崢奇怪,這不是他從前最愛的那條嗎?仔細一看,流蘇下綴著一顆小小的白玉,原來不是。
他感歎:“敢情這玩意兒是量產啊。”
年少時,房間箱子底下,謝崢偶然間翻到了一條絲絛:紅絲金線纏繞而成,中部串著一枚通心鈴,鎏金鏤空的,圓圓的小竹籠樣式,內含一朵蓮花,蓮花旁兩隻小魚,魚嘴裡各銜一粒鈴鐺。流蘇垂下,還綴了幾顆紅瑪瑙,華麗又好看。
至少,當時的他很是喜歡,日日佩戴。
謝崢把絲絛舉到眼前,仔細去看那枚通心鈴,簡直是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盛濯這條的流蘇下麵,綴的不是紅瑪瑙,而是白玉。
剛開始,謝崢甚至不知道鏤空的小竹籠叫“通心鈴”,還是那天他翻找出來,迫不及待地佩戴在身上後,謝母見了,先是誇好看,問他怎麼將這老物什都翻出來了,又道:“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嗎?通心鈴哦,很好聽吧。”
“還以為這玩意兒有多獨特,是謝家定製的,畢竟那麼多年,除了我也沒見彆人戴過。”謝崢嘀咕道,“看來盛濯和我還算有緣,他這裡也收著一條。”
不過,盛濯買這條絲絛乾嘛?謝崢腹誹,盛濯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偶爾能穿一下藍色已是世間罕見,他真的有衣服可以搭配這條絲絛嗎。
話雖如此,謝崢還是將它好好收了起來,拿布緊緊纏繞,放回原處。
不去後山,就在四周逛逛,不過分吧?謝崢吹了個口哨。天朗氣清,日頭正好,再不出去,他要被憋死了。
謝崢就在盛家到處溜達,有時,也會有人和他打招呼,稱呼是“解公子”,神色很是尊敬。也不知道盛濯是怎麼和他們溝通的,反正有人喊他,他就笑著回應。
或許是盛濯此人較為靠譜,謝崢在這裡也難得放鬆,心裡思索著一些事情,麵上依舊淡然。
路過一處小花園,謝崢感受到一絲不同尋常的靈力波動,卻又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
謝崢微微蹙眉,隨著這股波動,他不動聲色地探查過去,繞過假山,穿過遊廊,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四周格外寂靜,此處已經沒有人了。
這裡有一汪湖水,就在山腳底下,山上樹木眾多,深綠中透著幽靜和冷意。謝崢神色警惕起來,再往前走,就是盛家禁地了。
他停下來,靜靜感受靈力的流動。
忽然,謝崢指尖一動,靈力泄出,他正準備放出一招探探虛實,下一秒,腳下一空,竟是直接掉了下去。
“我啊啊啊——盛濯!”掉下去的最後一刻,謝崢下意識喊了熟悉的名字。
這他媽,到底是什麼破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