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了了闖進我的房中:
“老板娘...去了。”
了了希望我能過去為老板娘念一陣往生經,我站起來,跟著她走出房門。
這也許,是目前我唯一能為老板娘做的事。
老板娘房中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具棺槨直愣愣地停放在屋子正中央。
棺還未釘,老板娘躺在其中,麵色如常,像睡著一般。
我心中湧起一絲茫然,老板娘神色安然、膚如凝脂,怎麼就去世了呢?
了了點一炷香,放在我的手中,示意我跪下。
我跟著照做,腿部剛愈合的傷口因張力撕裂,生出幾分痛感。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我念得口乾舌燥,不知哪裡傳來陣陣涼風,我順勢望去,發現西側一扇窗沒關嚴...
倘若生命如此易逝,神又何必非要創造生命?
往後的很多年,我都痛恨自己當時跳窗而逃的決定。
那時的我以為,葬禮是世間最無用的事。
現方醒悟,那不是儀式。它代表的,是我們與還深愛但已不在世間的人進行一場好好的告彆。
不知道了了會怎麼處理老和尚的骨灰,或許她會圖方便,乾脆在老板娘墓的不遠處挖個小坑,順道埋了吧。
我都逃跑了,擔心這些作甚。
自嘲地搖搖頭,繼續走在荒蕪的羊腸小道中。
四周比人還高的野蒿不停地拍打著我的臉頰,我用手去擋,它又肆無忌憚地炙舔我的手背。
偶爾能聽見草叢中窸窸窣窣的響動,但它們沒一位願跟我見麵。我已什麼都沒有了,衣物也隻得勉強蔽體,怕我些什麼呢?
還是覺得,我這樣的生命,不見也罷?
嗤笑一聲,想起“今日苦造就來日福”這句話。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一聲,若今日去了,供路邊小獸飽餐一頓。
“福”,何須等到來日呢?
遠處的紅果子在這片綠油油的野蒿中甚是晃眼,我信步走了過去。這小紅果我認得,是枸杞。藥經、草書中皆說它可入藥、可生食。
要不要拿它果腹,我有些猶豫。
我覺得自己像無心野獸,又覺得不是。
師父去世時,我的世界轟然崩塌,不知如何活下去。
老板娘驟然離世,我更多的是不信,不信那個腰杆永遠挺得筆直、身上雖有藥味但從不示弱的人會就這麼突然離開。
所以我驚慌失措,不知如何麵對。
我連坐在那裡念經,都覺得不是祈福,而是在咒她,咒明明沒死的她死透徹。
我哭不出來,也聽不得彆人哭。我想摔了盆火,砸了棺槨,將老板娘抱出來放在床上,質問那群低頭抽泣的人,為什麼把睡著的老板娘放在棺材裡?
我深深厭惡著這一切,覺得荒誕又無用。
於是,我跳窗一了百了。
於是,我連師父都丟在了那間客棧。
我吃什麼枸杞呢,我該死了才對。
“阿彌陀佛”,我雙手合十,朝著紅果念了一聲,席地打坐,閉上雙目,等待早該來臨的死亡。
哪裡來的小獸,一直嘰嘰喳喳個不停,煩得我不能安心去死。
我睜開眼睛,聞聲看去,原來是幾隻雛雞,在笨拙地躲避黃鼬的追擊。
一頭黃鼬逮到一隻雛雞,當即吃起來。看不清是雛雞的什麼部位,“哢吧”斷開,鮮血滋滋冒出來,惹得沒捕到雛雞的黃鼬更加興奮。
我趿拉著草鞋,將雛雞攬入懷中,大聲嗬斥黃鼬,趕它們離開。黃鼬見美味已被龐然大物奪走,不甘心地“哼唧”幾聲,灰溜溜地鑽回野蒿,不見蹤跡。
雛雞在我懷裡並不安分,不停地上躥下跳,我隻能用衣袖左擋右遮,勉強把它們攔住。
雛雞不似我,無牽無掛,它們的父母一定還在找它們。
我已是饑腸轆轆,心中卻莫名其妙增添一份護送雛雞回家的使命感。我轉過身,再次盯向那些閃著紅光的枸杞,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草深露重,雛雞的家真不好找。
它們或是已習慣待在我的懷中,安靜地睡著了。
不知走了多久,白亮的雲變成橘紅色,又褪去顏色逐漸灰撲撲的。
野蒿邊緣,是沙泥地,再往深處走,是一處湖泊。我沿著沙泥地走,在野蒿與沙泥地的交界處,看到幾撚泛著光澤的長羽毛。
暗覺不妙,又希望它們能有個好運氣。
將懷中的雛雞放在地上,袖上沾染了不少它們的糞便。
雛雞們像知道目的地似的,一窩蜂地往一處嘰嘰蹦去。須臾,消失在這茫茫天地間。
雛雞已歸家,我呢?
突然想到,我也有一座廟在等我回去。
隻是...那廟算不得我家。我的家,在師父那兒,師父...在匣子裡。我的家,在匣子裡。
我低頭看看自己。
現在的我太大,進不去。
我往更深處走去,來到靠近湖泊旁的濕地,躺在濕地上,感受從野蒿處傳來的溫暖的、帶著青草氣息的煦風,頭腦開始變得空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