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語氣毫無波瀾,平靜地像在講述路邊死掉的流浪貓,又有著不想再多加贅述的急躁。
“我小心地抽走他手中的煙葉,跑出墓穴,慌裡慌張撕掉一小角,揉碎放進口中狠嚼。味道不對...
我拿起葉片在陽光下一照,發現那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枯葉...枯葉上,有兩個鏤空的人像,個子矮些的那個,缺了頭那一角...
我百感交集,衝回墓穴,扇了他兩巴掌,他還是沒有醒,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父母慈愛我,為我留下本可富足一生的家財;兒女敬愛我,被賣時也不曾違逆;妻子視我如珍寶,我將她送人時她還在安慰我不要怕。
我親手毀了一個美好的家庭,又親手葬送了摯愛的一生!
這小乞丐與我非親非故,他又做錯什麼了呢?
他因善救我一命,卻死於他的善良。
我罪大惡極,死不足惜!終是厭棄了這樣的自己,想要去報官,讓官府殺了我,可又打心底害怕砍頭之痛。
於是我想,那便餓死自己好了。
我將小乞丐的屍體拖到在草席上擺好,為他蓋上麥稈,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身邊等死。
哈哈哈哈哈!”
李大夫突然淒厲大笑,激起我一身雞皮疙瘩。
“你挨過餓嗎?你知道瀕死之餓是什麼滋味嗎?我知道!
在煙癮和饑餓的雙重擊打下,我沒撐多久便開始疲軟。身體的疲軟卻令我意識愈發清醒,‘餓,好餓!’渾身的汗毛都在叫嚷,我甚至不受控製地把手伸進嘴裡去嚼!
嘗到血的味道後我的嘴巴更是完全脫離了我的掌控!它本能地、瘋狂地啃食我的五指!
我感覺不到疼痛!隻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就這樣,我啃食了自己的手指。
隻是,五根手指哪夠呢?
我左顧右盼開始尋找新的食物來源。
嘿嘿。我的身旁也有一隻手,這隻手上沾染了肮臟的塵灰,不乾淨。沒關係,吹一吹,怎麼吹也吹不乾淨?沒關係,那擦一擦,怎麼擦完斑斑點點的?沒關係,會好吃的!
此時的我已逐漸恢複痛覺,手指的疼痛與鋪天蓋地的饑餓叫囂使我更加嘴饞眼前的手掌。吃他的,我不會痛!
我與小乞丐雖非親非故,但他已是我骨血的一部分,我們之間的羈絆,不比血緣還深,不值得他為我而死嗎?
小乞丐的死,有了理由。
而我,則帶著他那份善良活了下去。”
李大夫從陰翳中站了出來,他胖胖的身軀將窗外射進來的光線擋了個精光,我一時分不清此刻站在我眼前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怪物,恐慌中不受控製地嘔作一團。
“人呐,什麼都舍得。可真到了將死那一刻,最舍不得的,便是死。
當時我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知道,我不吃任由自己昏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可我不甘心啊,他們既已經被我犧牲,縱我死,也是無法挽回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好好活著?憑什麼我犧牲掉這麼多人,最終還是落得個非死不可的下場?!
我不甘心,我不認這份兒命!”
李大夫輕拍我的背,以緩解乾嘔帶給我的不適:
“我救你,不是我想讓你活,你應該感謝的,是成為我骨血一部分的小乞丐,他的良善,讓我不得不救你。
你是個和尚,我向你講這樁陳年舊事,並非為了向佛請罪,我罪孽深重,不怕因果報應。
隻希望你閒暇時,能為東陵石籍鎮陳家村無辜枉死的小乞丐-阿萊多念幾遍往生經,祝她早登極樂,若有來生,投到富貴人家,做個吃喝不愁的天真小姐。
是啊,我也是後來才發覺,啞巴小乞丐是個女孩。因不知她叫什麼,覺得她雖如野草,卻生機勃勃,於是為她取名‘阿萊’。
還有,你的師父,我送給你。原諒我未經你同意擅自火化,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方便你攜帶,不是嗎?”
李大夫單手將一個陳舊的木匣遞給我,轉身,腳步踉蹌地走出了屋子。他一離開,窗外的光線瞬間灑滿了整個房間,屋內霎時明亮了起來。隻留下我抱著小小的木匣,視線被眼眶中的無名液體打亂...
我趴在窗沿上,看新日跳躍著,不斷從朵朵雲層後伸出腦袋,遙遙地支棱著獨屬於它的橙黃色光芒,背後的凍瘡因奮力生出新的血肉而變得瘙癢難耐。
柿子樹,請繼續發芽吧,等待你的是霽月春風,是一場又一場不會遲來的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