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有一顆柿子樹。柿子樹鈍感,知曉春的能力比不得媚春的桃樹、杏樹,早早綻放了花朵,妖嬈地伸展著枝椏。
反應遲鈍如柿子樹,也不聲不響地吐出新枝。
正如老板娘所說:時間是一劑催發所有不可能的烈性藥。
是的。
老和尚離世了,冬天過去了,我也走出了那間廟宇。
跟你們說說話吧,不然她們會覺得我是個啞巴。
跟你們說說話吧,不然我又能說給誰能聽呢?
說給老板娘聽,她會為我傷心難過,心疼我、寬慰我,我已經很難過了,不想再讓為我擔心的人更難過;說給了了聽,了了隻會推開我,讓我不要煩她,她還忙著收客錢。
我撫摸著窗邊的柿子枝,生怕它不耐煩,緊接安慰道:“你放心,講完這段我便去念經。”
師父剛逝時,世界是破碎的。
我不信他的離世,也從未真正離開過他。
所以那時我想,我也跟著去好了。
我是個笨和尚,修行低微。但萬一,萬一我與師父之間還有些不得了的緣分,便能在極樂淨土遇到師父。
反正師父離開的也不久,來得及。
打定主意後,我一頭撞在了藥館的梁柱上。
這痛感,竟比不上今晚的風雪害人。心裡想著,逐漸失去了意識。
昏沉前聽見一聲錯愕的“我的娘喲!”
再醒來,映入眼簾的是李大夫那張胖臉。他笑盈盈地看著我,好像與我是經久未見的親人,好像不曾張牙舞爪地要燒了我的師父。
他說:“你的師父生前對你一定很好吧?”
我垂目不語,一顆心被這話衝撞得四分五裂。
他自然地坐在我的床尾,像漏了餡的芝麻湯圓:“你彆看我現在是個大夫,救死扶傷,無私偉岸。”
這顆圓潤又白嫩的湯圓,因漏餡兒而顯得無助。
他將身體往床的深處挪了挪,整個兒躲在陰翳中,像是決心掀開某樣東西給我看。
“我曾是個煙鬼。煙鬼,你知道嗎?就是抽食大麻的癮君子。
為了能抽一口煙,我無惡不作。
起初,我家中也算殷實。父母雖未留下萬貫家財,但積攢的錢財也足夠富足一生。
自從我開始抽大煙,家裡漸漸落空。
可我控製不住自己,想抽啊,不抽忍不住,抓心撓肝。
於是我開始變賣房產、仆役、丫鬟。
又賣妾室。
再...賣兒女。
某一天,我為了一口!一口大煙!送走了與我伉儷情深、生死相依的妻子...
再後來,我一貧如洗、負債累累,不得不乞討為生。
我不討彆的,隻討大煙。
那些能吸得起大煙的貴人都曾是我的好友,如今他們卻圍著我嘲笑我、打罵我,問我為什麼還活著?
我隻一味諂媚地笑,求爺賞一口煙吸。
他們拿煙放在我的鼻尖,我貪婪地想去吸,他們迅速將煙拿開,一腳踹開我,罵我爛人、窮酸乞丐心比天高、糞坑裡的畜生。
我不在意,我隻盯著煙。
一旦有機可乘,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奪過他們的煙鬥!猛吸一口,飄飄欲仙。
挨再多打,也值了。
剛開始,我便這麼利用自己的落魄搶煙吸。
後來,那些人看穿了我的詭計,打罵我也變得無趣,乾脆躲得遠遠的,不理睬我。
我徹底沒了煙吸。
沒有煙吸,我難受啊。難受得喘不過氣來,渾身像有萬隻螞蟻在爬,我發了瘋地撓,抓得身上遍體鱗傷。
本就是個乞丐,再加一身傷,身上的惡臭味兒能熏至兩條街。過路人見我也沒什麼好脾氣,對我猶如過街老鼠,非打即罵。
抽不到煙,日子久了,我開始感到荒謬的饑餓。
但我一身惡臭,沒人願意施舍飯給我...
有個小乞丐,八九歲的樣子,逢人隻傻傻地笑,不會說話。在我餓得渾身抽搐、冒冷汗時,他給了我半碗粥,真好喝,那是我這輩子喝到的最香甜的粥。
我喝了粥,跟他回了家。
說是他家,不如說是一個被盜空了的墓穴。墓穴中還算乾淨,有粗糙的草席、乾燥的麥稈垛,我躺在那裡,日日等著他來給我送飯。
那天,他拿回了一片兒煙葉!
對!是煙葉!
我還沒抽上,已能想象到那欲死欲仙的快感。
這小啞巴,這臭乞丐!
我不知道他也抽!他也抽!他不知道背著我抽了多少!這麼個小乞丐,竟有煙抽!
我怒火中燒,一下發瘋般撲在他身上。他本就瘦小,根本禁不住我這麼一撲,直接‘咚’地磕倒在地,他指指煙葉,又指指我倆,我哪裡懂得這小乞丐什麼意思,我隻以為他要我跟他平分。
他背著我偷吸了那麼多,現在還要跟我平分?做他娘的春秋大夢去吧!
我當即下了個決定,我...我活活掐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