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現在的我回答,我會說:“不好。”
彆覺得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儘管你可能已經這麼想,可又有誰像我一樣,二十年來從未下過山呢?
從我被老和尚撿到,從我住在這北廂房開始,我便沒下過山,能見到的隻有寥寥無幾的香客。
我愛山下。偶爾的香客會好心地為我講述山下的故事,老和尚也會有聲有色地向我描繪山下的萬般風情。
有次,我聽得入迷。竟在夢中夢見了自己下山的場景,山下的一切都那麼新奇有趣,我在夢中樂得不行。夢醒時,甚至還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妄圖再回到那個夢中。
講到這裡,我必須得為老和尚正名。
這二十年來,我從未下過山,並非老和尚阻攔。
而是我自身懶倦。
懶倦使人易餓,餓了需要吃齋飯,山下的路那麼長,走不到一半,我就餓得不行,隻能回來吃老和尚為我熱在爐火上的齋飯。
懶倦使人易困,困了需要床睡覺,山下的路那麼長,縱然我挨一挨餓撐到晚上,又困得不行,山間哪有床鋪,沒有溫暖舒適的床鋪供人休憩,會令我煩躁不安,隻能回來躺在老和尚為我曬過的溫暖被褥中安眠。
因此,我沒下過山,全怪我自己毛病太多。
我深知自己這身臭毛病是老和尚慣出來的,可這不妨礙我繼續享受這一身臭毛病。
老和尚常說我與佛的緣深,決定傳授我畢生衣缽,在我很小時便領著我在佛前叩了首,讓我稱他為“師父”。
我不懂這些,隻知道喊“師父”,老和尚會發出爽朗的笑聲,於是我跟在他的身後,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師父”。
那天以後,他仿佛對我生出幾分期翼,又仿佛困擾於我的笨拙。
每當我問他,經文中的某處何意時,他總會說:“阿彌陀佛,寂歡,這篇文章貧僧已同你講解過,你怎的記不住呢?這...這貧僧該再如何解釋與你呢...”
老和尚的解釋就是沉默。
他最拿手的便是談經論道,可遇到我這麼個笨徒弟,連唯一的拿手也支支吾吾起來。
我總是不停地學習,不停地在學習時想儘辦法偷懶。
下山,是我所有偷懶理由中最好使的。
而且這個理由總是屢試不爽。
每當我讀不下去了,我就會把經書扔到一旁,高高地揚起頭顱,說:“我要下山。”
老和尚沉默半晌,應我:“好。”
我從未真正下了山,老和尚也從不問我,是否下了山。
我想,我是個自由散漫的小沙彌。老和尚,也從不講規矩。
臘月二十三,大雪。
今年的雪真大啊。老和尚躺在床上,不絕如縷的咳聲浸滿了整間房。我熬著從山上采的止咳藥草,一勺又一勺將藥湯灌給他,他仍咳個不停。
老和尚說,這種病叫癆疫。當年鬨饑荒,也正是這種病引起的。
老和尚讓我圍上口鼻,遠離他,彆管他。
我不想。
我知道高僧圓寂後會化身為舍利子,這是所有僧徒的追求。老和尚熟知每篇經文,常能為偶爾的香客解惑,算得上得道高僧吧。
去他狗屁的追求!我才不要一顆舍利子陪著我。
“我背你下山。”
老和尚微弱的咳聲停頓了一下,過於微乎,當時的我未能察覺。
“咳咳...癆病...咳...發展到...咳!這種地步,下山也是...咳咳...無藥可救...咳...的。”
“山下有醫師,我不是。他們比我厲害,一定能救你。”
說著我便開始收拾行囊。
其實,我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我把所有厚衣服都套在老和尚的身上,又往他懷中包些燒過且存有餘溫的廢柴,將灶台的饃饃都帶上,把剩餘的藥湯倒進壺中放在胸前保暖。
背著老和尚邁出了廟門...
你問我後悔嗎?
我隻能目光呆滯地看著你。
如果此刻我還有未流儘的淚水,那這呆滯的臉龐會多出幾道淚痕。
風雪那麼大。皎白的雪沒過了我的膝蓋,透徹的寒氣蝕骨般吞噬著我,呼嘯的風如同刀子劃過我裸漏的每寸肌膚,正飛揚的雪撲簌簌拍打我的臉頰,打得我睜不開眼睛。
風雪那麼大。老和尚趴在我的背上,用微弱的氣息,一遍又一遍對我說:“咱們回家。”
我疲倦萬分。卻對老和尚的話充耳不聞。
那是第一次,我倔強著不肯回頭。
我對山上的廟突然沒有了留戀。
明明山上還是那座廟,回去可以煮一鍋齋飯,睡在溫暖舒適的床上。
可那又如何呢?此時的廟裡,沒有老和尚啊。
事到如今,我方知我真正貪戀的不是廟中能飽腹的齋飯、裝滿陽光味道柔軟的被褥,而是背上這個奄奄一息念叨著要回家、不那麼招人喜歡的垂暮和尚。
倘若我真的下了山,山下又如夢中那般新穎有趣,我不受控製被誘惑留在了山下,誰來陪這個孤苦伶仃、沉默寡言的老和尚呢?
“吭哧吭哧”,我將掛在背上的老和尚往上托了托。
背後的老和尚氣若遊絲,已基本聽不見他的喃喃自語。
“少說點兒...也好,一會兒...到了醫館...才有...才有力氣...說病症!”
我仍背著他往山下走去,隻是這會兒走得更急了。摔跤也顧不得,一路連滾帶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