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飄著鵝毛大雪的清晨,若你早上無事不需出門,若你的床恰好挨著窗欞,若你饒有興致想看看外麵的景色,那縮在暖和被窩中的你向外看時,會發現窗外的所有全被一隻無邊無際的“白獸”吞了去,這隻“白獸”或吃得開心,於是向天空呼出一口氣來,吹得空中皆是高高低低的白色絨毛,又如不經意般施施然落在它的身上。
深冬。厚厚的積雪發出熒光,已分不出個晝夜來。老和尚年歲已大,憑著往日習慣,自覺此時到了要起床的時辰,但外麵無儘的雪還在洋洋灑灑地下個不停,頓時渾身鬆軟犯懶,翻了個身,鑽回被窩,想再多躺片刻。
剛躺下,身體還未暖熱。轉念想到:下了一夜的雪,此刻廟宇的台階上應該堆滿了凍雪,倘若有施主前來上香,摔了跤可不好。阿彌陀佛。
他掀開被褥,準時起身。燒好柴,將齋飯溫上,拿起一旁破舊且唯一的掃帚,緩緩走出廂房。
此時雪仍未停歇,鵝毛似的雪落在他的肩上,從遠處看去,這幾片雪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的腳步愈發緩慢。
寂靜。整座小廟內空空蕩蕩,倘若不是剛剛出來的“吱呀”聲,人們一定會覺得山尖上的這座破廟早已空無一人。
“吱呀”
老和尚拉開已是朽木的廟門。
“哇!!!”
真吵。這尖銳刺耳的啼哭聲瞬間吵醒了無人問津的深冬。
老和尚顯然也被嚇得不輕,身體軟趴趴地耷在廟門上,已腐朽的廟門被這突然起來的重量壓得搖搖欲墜,“吱咦吱咦”地哎喲著。
老和尚緩了緩心神,瞪著混濁的雙目尋著聲響望去。原來,門外一側堆起的小鼓包,並不隻有白雪,隱約還可以看見一藍灰色包裹。
此刻,老和尚仿佛被打開了任督二脈,“騰”地站起來,雙手麻利地打散包裹上地積雪,小心翼翼地抱起藍灰包裹,將上麵蓋著的鬆散棉墊仔仔細細、結結實實地壓好,踮起腳尖,往廂房內掠去。
如此慌張又匆忙,竟連廟內唯一的一把掃帚都忘了拿。
屋內因生了火,倒也算得上暖和,老和尚把包裹放在尚有餘溫的被褥中。
這藍灰色包裹除了剛剛門口處的那聲啼哭,再無其他響動。
老和尚不由地心頭一緊,在爐火前使勁兒搓了搓手,對著哈上幾口熱氣,感覺冰涼的雙手稍有知覺後,方才顫顫巍巍地掀開包裹。
果真是個嬰孩!隻是這嬰兒小臉白淨得不像話,毫無血色,嘴唇黑紫。
顧不得其他,老和尚迅速將其抱起來,靠近爐火,為其取暖。又將爐火上煨著的熱米粥往嬰兒嘴邊送,嬰兒沒有動靜,米粥等得也涼了,便一勺又一勺地換著。
終在老和尚手臂酸麻無力堅持不下去時,嬰孩哼唧扭動著,開始對嘴邊溫熱的米粥發起猛攻,老和尚見狀,一掃疲憊,一勺一勺忙不迭地喂著。
嬰兒吃完米粥,臉色逐漸紅潤起來,一雙圓溜溜地黑眼珠滴溜溜地觀察著這個新世界。
“嗬,這兒啊,這兒是一座廟。你喲,是與佛有緣的人呢,嗬嗬。”
老和尚看著懷著安靜白嫩的嬰孩,忍不住為他介紹道。
“這兒曾是座香火旺盛的大廟,鼎盛時期,先皇也來這裡叩拜祈福。你瞧,廟門那匾還是先皇親筆題的呢。”
當年饑荒,許多和尚因吃不飽飯,不得不下山奔赴紅塵,有些人為活命,將廟內能拿的物件全拿走了,廟門那匾上鑲的黃金,也早已被摳得一乾二淨。
如今那匾,不過是一塊兒被白蟻啃食得不像樣子的腐板,輕飄飄地懸掛於廟門之上。
老和尚繼續介紹:“廟中分東西南北四處。東側是藏經閣;西側是禪房;南側向陽,我辟了地種穀蔬;你啊,如今住在北側的廂房內。
與你同住的,有幾隻不著家的野貓,還有一群愛偷糧的灰鼠。夏天啊,夥伴會多一些,梁上有蛇,屋簷有蜘蛛...
對,還有幾隻喜歡看我打坐的黃鼬,但它們不常來。”
嬰孩仿佛在聽老和尚講,又仿佛沒在聽,兩隻黑溜溜的眼珠已湧上朦朧的睡意。
“哈,還有我。我啊,我是...我是一直住在這山上的老僧,守著這廟裡的佛。你以後,就留在這裡陪我,可好?”
老和尚這樣問我。
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那時的我不過是個嬰孩,不會說話,不會種田,養活不了自己,也表達不了自己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