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黑風刮過青荷百裡,它來得急,險些將水裡的百頃青荷生生折斷。
“哎喲喲,倒也是個不省心的主。”站在雕荷亭裡的老翁摸了把垂至地的胡須,看見心肝寶貝兒在水裡倒了一片,不由心疼起來。
“都活了一大把年紀了,還有這閒心去操這荷花精的心,倒不如想想你歸彌的日子。”一道紅影忽然出現在亭子裡,沒好氣道。
荷祿翁一見是他,氣的吹胡子瞪眼:“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四百年...不,興許有六百年沒見了吧?你一來就攪得我這裡烏煙瘴氣的,這次又想同玉蘅來算計我什麼?”
官無涯有些不滿道:“什麼叫算計,死老頭,你可還記得你欠玉蘅的一顆還魂丹?我們上次找你借的荷刃可是還了你。”
荷祿翁立刻焉了幾分,自知理虧:“我哪知道那是救命用的還魂丹....”還是從白卦金星的火爐裡煉出來的。
世上還僅此一顆。
荷祿翁真想給當時醉酒又老眼昏花揣走人珠子的自己扇一巴掌。
這欠玉蘅元君的人情怕是還不清了。
荷祿翁有些氣堵。他又掃了官無涯一眼,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隻有你小子,玉蘅元君人呢?”
*
青霧祥雲有著幾分金光,淺淺地給九禁殿描了層恢宏的氣魄。白柱廊九折回轉,彩裙的仙娥們輕聲細語。駕著六條神龍的陽元仙君匆匆駛過,踏祥雲而行的一眾神官吵吵嚷嚷,好不熱鬨。
“咦,我可聽說至尊神君今日可回了天庭。”“不錯。想來應是神君他老人家處理完了南海那檔子事兒。”“嘖,說起來這些妖魔鬼怪在三元可當真是肆無忌憚...”“那也是修士太弱,莫非要派神官去不可?”“害,小仙認為,這事還得神君來定奪。”....
九禁殿的穹頂足足沒入雲霄,金柱上盤踞的神龍懶懶睜開了細長的眸子,瞅了眼吵嚷的神官後,鱗片動了動,合上了眼。開闊的神殿內有著恢宏的玄陣,精雕細琢的每一處地方都覆上了一層薄薄的仙氣。
神殿的最裡處有著一張琉石打造的金座,坐在上麵的男子上半張臉覆著麵具,涼薄的唇勾起溫和的弧度,莊嚴的白蠶戰袍覆身,懸在腰側的一柄一尺來長的劍上繚繞著濃濃的金光。他輕輕轉動著右手中指上的指環,天神微微抬起下頜,溫潤道:“諸位,請靜靜。”
一時間殿中的神官都靜了下來。
這位尊號為至尊神君的天神,在仙界中可謂是個傳奇。聽說他並不是上任天君之子,卻硬生生用實力讓老仙君力排眾議立他為仙界儲君;傳聞他俊美無雙,怕神人見之自卑,故以麵具遮之;又有神官說他心腸仁厚,飛升前曾是位萬民敬仰的真龍天子;也有風流野史傳他是個癡情人兒,愛慕了一人,千百年從未變過;有武神忌憚他的那把斬戮劍,說劍為不詳,所過之地寸草不生,血流成河....
總而言之,這位在四百年前才登上天君之位的年輕天神,在諸位神官眼裡到底還是一個謎團。
“我聽說在人間已有大批祈願,渴望四海安寧,鬼怪不再作亂,可有此事?”至尊神君溫和道,平穩的聲音裡充斥著一股威嚴。
“回神君,卻有此事。”白卦金星從神官堆裡走出,恭敬答道。
“不過神君才從南海回來,是該歇上一歇。”況仙君彎著身子說。
“是啊,依我看來,人間雖惡鬼縱橫,但也不乏驅妖方士,更何況,那霅川林聖主好歹心裡也會有個數。”有神官道了這麼一句。
至尊神君唇角似乎彎了一瞬,眼中的冷意卻一閃而過,但很快又恢複成盈盈笑容滿麵的樣子:“可我聽說那窮極穀的煞娘娘...雖為一介女流,卻凶殘無比,嗜與陽壯男子交歡來助長修為,又喜童子滋味,倒也會攪得人間不寧。那聖主,當真會約束得了她?”最後一句話,他略微壓重了字音。
天神的壓迫沉在每位神官頭上。
神官們都心知肚明。這妖界隻有一個,妖派倒是不少,風頭最盛的當屬霅川林,人人都道“霅川林裡惡鬼行,夜半能止小兒啼。”但窮極穀卻比霅川林陰氣更重幾分,裡麵多為妖靈,白天不能見光,夜晚也被束縛。裡麵的陰氣重,怨氣的妖靈更毒,在三元元節裡作亂的狠勁兒甚至比霅川林裡的惡鬼還要猛上幾分。人人都忌憚霅川林,卻也提防著窮極穀。可謂一山不容二虎,這霅川林和窮極穀想必也是針鋒相對,比誰在人間獲得的戰利品更多罷了。
一時間神殿上沉默了。
至尊神君無意為難他們,輕描淡寫將此事搪塞了過去,說會派一位神官下凡收妖。足足一盞茶的時間後才問起一直讓他放心不下的事:“我聽說玉蘅元君可又下凡去曆劫?”
登時將一眾昏昏欲睡的神官們炸醒。一乾神官齊齊將目光投向司命和月上紅君。
喵了嗚的,司命可是沒向神君報備過?
司命神君:“....”乾嘛啊乾嘛啊,小仙我年歲是大,可又不聾嘛。
司命神君頂著被眾仙僚們的目光戳成篩子的壓力,施施然站出來行了個禮:“稟仙君,是有此事。
“玉蘅元君上一次歸位距今日已有二十一天有餘,方才小仙掐指算上一算,離上第十次真元歸位也差上不遠。”
至尊神君似乎怔了一瞬,無意識碰了碰指環:
“我可聽聞,他曆的是情劫?是何情劫?”
月上紅君笑嗬嗬的捋著那大把白胡子,開口道:
“天神有所不知,三生石上刻的有情人雜如過往煙,扣弦的紅線是解不開的,越是想要忘掉的東西可就越是忘不掉。這人呐,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天定的孽緣,注定是無能為力的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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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頭,我可聽說你有著憶塵琴?”官無涯站在亭裡,有些出神的看著遠處。
遠處一縱青葦此起彼伏,綠苞的青荷在冉冉綻開,端得是一塵風華入夢,清眠無處休春風。
“是有。”荷祿翁應了一聲,不再說話。倒是一雙小眼睛沉默的滴溜了一圈官無涯,然後揮手將琴召給了他。
“你不問原因?”官無涯輕輕翹起妖孽的眼角,有些意外的看他。
荷祿翁沉默了一會兒,哼哼道:
“何須問?若無心中藏一人,何來癡情夢憶塵?
“老家夥我是老了,可眼卻不瞎。你隻做你的去,我可隻管借琴。”
荷祿翁背著手,走出了雕荷亭。
四季如畫的世外桃源長風不儘,本是一派明媚風光,卻襯得荷祿翁孤廖的背影又落寞許多。
沙啞的聲音從荷祿翁口中傳出,被長風刮得支離破碎,卻又儘數傳進官無涯耳中:
“...輕世繁花夢雙...全,月下...空琴...笑無人...
“妾若有情郎....無意,直笑過人....不解塵。”
塵中人塵中世,鏡中花鏡中夢。
風歎過客何須臾,枕上黃粱不解夢。
憶塵琴,憶塵情。過往前塵不再忘,大夢一場作世人。
官無涯怔在原地,他低下頭,沉默的看著懷裡的琴。
黑漆木綴十二弦,一勾一挑撥人緒。一曲罷,一曲罷。
官無涯的手指輕輕撥了一弦,琴“嗡”了一聲。
“就這一次。”
官無涯似乎想到了什麼,唇角輕輕向上勾了一勾,有點認真卻又固執道:
“沒辦法。
“世上隻有憶塵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