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總不可能是看到鬼了吧?……(1 / 1)

當飾演男主角的芭蕾舞者踏著歡快而活潑的交響樂跑跳著登上舞台時,夏洛克終於來到了特等席的廂房中。他拉開薇珀爾右手邊的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側身倚在扶手上,手背抵著側臉,嘴角耷拉著,斜眼遙望大廳正中央的表演,一副興致缺缺的表情。

他姍姍來遲的出現讓麥考夫勉為其難地分給了他一個眼神,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裡掏出刻有女神像的懷表,低頭看了一眼時間,語氣平淡:“你遲到了五分鐘,夏利。”

“有什麼關係?”夏洛克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右手扯鬆領帶,戴在食指上的骨戒的色澤在燈光下閃了閃,“反正看表演對我來說和浪費時間沒什麼區彆。”

“不想係領帶的話直接取下來就好了,我看你很難受樣子,”麥考夫嘴角噙笑,眼光挑剔地瞟了對麵坐沒坐相的青年一眼,用繡有自己名字的絲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反正這裡沒有外人。”

“我愛怎樣就怎樣,用不著你管。”夏洛克毫不客氣刺了一句,脫下外套搭在椅背,襯衫上紋樣簡潔的繡花頓時沒了遮擋,毫無保留地展示了出來。

眼見“軍備競賽”就要升級,被夾在中間坐立難安的薇珀爾再也沒辦法坐視不理。她單手掩唇輕咳一聲,頂著兩道存在感十足的如炬目光,硬著頭皮開口:

“……我的好哥哥們,聚在一起的機會有的是,能不能先把表演看完了再交流感情?”

“珀珀說得對,是我考慮不周,”麥考夫聞言刻收斂了周身針鋒相對的氣勢,語氣溫和。他的視線在二人之間流轉了幾個來回,最後重新定格在夏洛克身上,眼中透露出一種長輩對不懂事的晚輩的憐愛,“夏利,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完全沒有成長啊。”

“哈?到底是誰先開始的啊?”

夏洛克斷然拒絕了麥考夫推來的黑鍋,並對他見風使舵的行為表達了強烈的控訴。薇珀爾在他撐著桌子站起來的瞬間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推回座位上,捏了捏他的手掌。有了她的介入,夏洛克雙手環胸,對著麥考夫的臉發出一陣冷嗤,扭頭把視線集中在舞台,眼不見心不煩。

見自己的安撫有效,薇珀爾鬆了口氣,瞪了試圖拱火的麥考夫一眼,握起拳頭輕飄飄地錘在他的手臂上,也偏過腦袋不再看他。

麵對弟弟妹妹們毫無敬意的態度,麥考夫隻是靠在椅背上無聲微笑。注意力回歸到芭蕾表演上:此時劇情已經進行到男主角的未婚妻出現在女主角吉賽爾麵前,意識到上一秒還與自己海誓山盟的心上人居然真的有婚約在身的吉賽爾大受打擊,彷徨地徘徊著摔倒在地。

在周圍人的議論中,身患心臟病的吉賽爾披頭散發、如癡如狂地一個人跳著約會時的舞蹈,但冰冷的現實還是打敗了甜蜜的回憶,在與母親短暫的擁抱後,女演員在情人的托舉下朝奮力朝天空伸出手,緊接著便如同被灼熱的太陽燃儘了羽翼的伊卡洛斯般翩然墜落。

故事的第一幕到此結束,幕布緩緩閉合,畫麵定格在滿臉懊悔地緊緊抱住已經失去生息的吉賽爾的男主角身上。

“還有多久結束?”在會場裡經久不衰的掌聲中,夏洛克帶著困意的聲音多少顯得有些不和諧。

“還有一幕,我覺得下一幕的群舞才是最好看的,”看他一直在打嗬欠,薇珀爾沒忍住把肩膀借給了他,“你先靠著我休息一下吧?”

“你以前看過這部劇?”問話的是麥考夫。

“在法國的時候看過,”薇珀爾點了點頭,望著底下在中場休息的時間裡陸續離席的觀眾,“巴黎歌劇院總是有很多舞劇表演,我把對名字感興趣的全都看了。”

“感覺怎麼樣?”

“舞蹈很好看,但劇情都有點一言難儘。”

麥考夫挑眉,示意她說下去。

“嗯……比如這部《吉賽爾》,在意識到自己的心上人是有婦之夫後,在明知道自己有心臟病的情況下,吉賽爾也依然固執地跳著熱戀時的舞,最後氣急攻心而亡;再就是《葛蓓莉婭》,女主角發現未婚夫對人偶一見鐘情後,出於嫉妒和氣憤換上人偶的衣服戲弄他,又在被發現真相的未婚夫生氣時傷心哭泣,最後與他和好如初;最後是《仙女》,森林中的仙女愛上了即將成婚的農夫,在帶領他逃婚後,卻被受女巫蠱惑的農夫用施了魔法的絲巾圍在身上,失去翅膀,最終死去。

“或許是因為劇作家大多是男性,這些故事裡的女主角總是脫離不了善良、純潔、柔弱和為愛癡狂的刻板印象,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她們都逃不出名為‘愛情’的囚籠,甚至為此付出生命,而搖擺不定、背棄誓言的男人們卻都沒有得到什麼嚴重的懲罰,”薇珀爾搖了搖頭,頗為遺憾地說,“但藝術總是源於現實,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女性自願或非自願地被禁錮在愛情、婚姻和家庭的鐐銬中,她們的自我被層層剝離,隻剩下諸如‘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親’的標簽,這才是最讓人感到可悲的。”

“我很高興你能想到這一層,薇珀爾,”靠在她肩膀上的夏洛克突然慢吞吞地說,“所以你要是某天敢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的話,我和麥考夫就打斷你的腿。”

“夏利說得對,”麥考夫直直的盯著薇珀爾,附和道,“還要把那個男人的腿也打斷才行。”

“你難得說了句我愛聽的話。”夏洛克讚許道。

覺察到兩位兄長的認真,不知是想象到自己為了愛情而瘋狂的模樣還是被他們打斷雙腿的場景,薇珀爾內心犯怵,哆嗦了一下:

“請不要一臉平靜地說這麼恐怖的……”

“喂!剛才坐在這裡的人去哪裡了?有沒有人知道?我可以出錢。”

她的話語被下層的座位席上傳來的一陣高亢男音打斷,三人循聲望去,隻見身著黑色西裝的淺發男人指著空無一人的座位,表情猙獰。

“那是誰?”

麥考夫眯了眯眼:“是布利茲·恩德斯伯爵。”

“我記得他家是經營礦場的。”夏洛克說。

薇珀爾表情訝異地看向他:“你居然會記住和案件無關的人?”

“是因為市民之間的傳聞,說他有一個專門的狩獵場,而裡麵的獵物全是活生生的人。”

“真的假的?!”薇珀爾猛地望向看台下狂奔出會場的男人。

“目前還隻是傳聞。”夏洛克瞥了麥考夫一眼。

“沒辦法,政府和他家的礦場有生意往來,”麥考夫解釋道,“而且他對外的形象一直很好,蘇格蘭場也不能隻因為一條莫須有的流言直接去搜查彆人的家。”

夏洛克不予置評。對“謎題”敏銳的感知讓他突然來了精神,他站起身,朝房間外走去:

“我下去看看。”

“你直接和管理人說讓他們臨時幫你安排一個座位吧,”麥考夫對他這副一旦發現自己感興趣的事就顧不上其他的模樣見怪不怪,“報我的名字就行。”

“哦,多謝了。”夏洛克背對著他們揮了揮手,消失在合攏的房門後。

麥考夫歎了口氣,看向薇珀爾,卻見她亦麵色凝重地沉思著。注意到他的目光,薇珀爾愣了一下,從自己的思緒裡脫身而出。

“我在想他到底看到了什麼人才會被嚇成這樣,”她撓了撓頭,“總不可能是見鬼了吧?”

……

另一邊,衝出了會場的恩德斯穿行在船艙裡縱橫交錯的走廊中,額頭上布滿了汗珠,瞪大雙眼四下張望,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突然,昨天夜裡被他親手殺死拋屍的那個男人的麵容在狹長直道的儘頭一閃而過,恩德斯立刻如同被腐肉吸引的鬣狗般追了上去,卻隻捕捉到不遠處轉角的即將消失的背影,不由得再次加快了腳步。

滿心追逐著目標的恩德斯絲毫沒有注意自己身處何方,他氣喘籲籲的走下金屬扶梯,終於在船艙地下的一個昏暗而逼仄的房間裡找到了胸口插著匕首倒在地上的屍體。

頭頂有隱隱的樂聲傳來,音符急促而低沉,彰顯著演奏者糾結的心緒。

確認那個男人的的確確已經死透了之後,那股將心臟衝擊得咚咚作響的恐懼的浪潮終於褪去。在意識到眼前的這個賤民居然在死後還把身為貴族的自己耍得團團轉時,還沒完全冷靜下來的恩德斯一腳踩住了男人的臉,惡狠狠地用鞋跟來回碾壓。

不、不對,他這次真的死了嗎?

恩德斯愣住了,盯著腳底下那張皮膚青白、表情僵硬的臉,他忽地開始了自我懷疑。良久,仿佛下定什麼決心一般,恩德斯走到了屍體前,俯身取下了那把象征著自己貴族身份的匕首,緊接著,對準男人的心臟,帶著被愚弄的憤怒,不斷重複著刺進和拔出的動作。

越發激昂的交響樂蓋住了機械運轉的聲音,沉浸在宣泄的快感中的恩德斯並沒有發現承載著他的地板正在緩慢上升,等注意到四周明亮的燈光時已經晚了——恩德斯抬起頭,周圍的場景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劇場,而此時的他正身處萬眾矚目的舞台中央,高舉著匕首,正準備刺向麵前渾身是血一動不動的男人。

音樂驟停,目睹了這一幕的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無法發出聲音。直到意識到發生什麼了的女主演恐懼地後退一步的驚呼“殺人了”,凝滯的空氣才再次流動起來。麵對台下觀眾的竊竊私語,恩德斯語無倫次地想要解釋些什麼,會場某處傳來的一道聲音卻把他的狡辯直接扼殺在搖籃之中:

“那個人難道是——布利茲·恩德斯伯爵嗎?”

原本還因眼前的凶殺案而頭腦空白的薇珀爾立刻扭頭尋找聲音的來源,但舞台上點燈光根本無法照亮劇院後側的區域。

我絕對聽過這個聲音。薇珀爾抿了抿唇,想。

舞台上的恩德斯在台下七嘴八舌的指責聲中宛如失心瘋了一般開始發表他那“這艘船上除了貴族以外都是家畜”的言論,在被以往關係要好的貴族背刺之後,神色癲狂、表情猙獰的男人在群眾的尖叫聲中舉起匕首一躍而下,卻在半空中被早就在一旁等候多時的夏洛克一腳踹飛出去,狼狽地摔在了牆角,沾著血的凶器也脫手而出。

直到這時警衛們才終於反應過來準備抓住這個當眾行凶的殺人犯,他們追著慌不擇路的恩德斯跑出現場,劇院的工作人員們也紛紛上前來,開始安撫賓客們的情緒。

“我必須立刻去給有關部門發電報,讓他們做好處理輿論的準備——追凶手交給警衛就行,你去夏利那裡,不要離開他身邊,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也是。”

麥考夫對薇珀爾點了點頭,臉色冰冷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房間。

薇珀爾下樓時,大部分觀眾已經被疏散離場。夏洛克正蹲在舞台上,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屍體。

“你帶手套了嗎?”夏洛克頭也不回地問。

“嗯——要我幫忙嗎?”

“不,我來就行,你彆碰,屍體上有很多細菌——這副手套到時候也要丟掉,”夏洛克接過薇珀爾遞來的手套,抬頭看了她一眼,將她向後推了推,“你站遠一點,味道有點大。”

“好。”

薇珀爾退開一步,看著他掰開屍體的下頜觀察口腔內部的狀況,又不斷撫摸和擺弄屍體的手臂和手指,而後解開了死者的上衣。注意到屍體皮膚上那些深紫色的斑痕的位置,薇珀爾皺了皺眉。

“屍體被移動過。”

望向同樣臉色難看的夏洛克,兩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

威廉跟隨著侍者的指引登上甲板,背對著夕陽,與阿爾伯特並肩而立。海風凜冽,他仰起頭,神色冷漠地看著已然攀上桅杆,伸手試圖抓住吊繩的恩德斯在莫蘭的兩發子彈的乾擾下失去平衡,整個人騰空,並在對方的視線不經意掃過自己的時候,對他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來不及思考這個笑容背後含義的恩德斯義無反顧地紮進了海洋的懷抱,濺起的水花幾乎瞬間便隱沒在巨艦前行時推開的波浪之中,一點痕跡都沒剩下。

“這場表演到這裡就結束了吧?”阿爾伯特毫無留戀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威廉,卻發現他正望著天空的方向出神。

“總有一天,我也會從高處墜落……”

威廉喃喃自語。夕陽的餘暉吻在他的側臉,此時的他整個人都嵌在柔和的金色光華中,仿佛要羽化一般,幾乎與被映照成金色的天空融為一體。

這樣的場景讓阿爾伯特的內心突然湧上一種強烈的不安。

“威爾?”

毫無征兆地被叫到名字的青年愣了一下,縈繞在他周圍的疏離感頃刻間消散。

“怎麼了,阿爾伯特哥哥?”威廉微笑著問。

“不……沒什麼。”阿爾伯特扯了扯嘴角。

“那我先行離開了,”見他不欲多說,威廉便沒有追問,“還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我去確認。”

阿爾伯特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驀地開口道:“我……我們,不會讓你墜落的,威爾。”

威廉的腳步一頓,但他沒有回頭,義無反顧地朝與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

諾亞迪克號凶殺案的新聞在報紙的頭版上占據了整整一周時間,隨著恩德斯莊園之中埋藏的數十具人骨的重見天日,市民們對政府和貴族的聲討聲達到了巔峰。輿論的浪潮中,女王不得不出麵宣布剝奪布利茲·恩德斯的爵位,並被受害者家屬提供一定的補償,作為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庭的安慰。

結束課程回到貝克街221B時,薇珀爾有些訝異地發現之前在艦船上遇到的卡羅琳正和夏洛克麵對麵坐在客廳裡。

“薇珀爾小姐!您為什麼會在這裡?!”看見她的卡羅琳同樣吃驚地捂住了唇。

“我就住在這裡,和我哥哥一起,”薇珀爾指了指夏洛克,“您找我他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薇珀爾小姐,回去之後我很認真地考慮了您地提議,我決定帶著艾米和那個男人離婚,”卡羅琳深吸一口氣,“這周我谘詢了幾個律師,他們都說要是能拿他和彆人通奸的實質性證據才容易打贏訴訟,所以我又私底下聯係了蘇格蘭場,最後是一位叫‘雷斯垂德’的警探先生告訴我可以來這裡尋求幫助。”

說到這裡,她有些為難地看了夏洛克一眼。

知曉夏洛克對這種毫無技術可言的委托不感興趣,薇珀爾提議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替我哥哥接下您的委托。”

卡羅琳連連搖頭:“您已經幫助我很多了,我怎麼好意思再麻煩您!”

“卡羅琳小姐,”夏洛克打斷了她,“我也沒說我不接你的委托吧?”

“但您剛才不是說……”

“啊,我的確說過這種委托你不應該來找我,抓奸這種事情你隨便找個偵探就行,沒必要非得來這裡,”夏洛克頓了頓,說,“不過既然你是因為我妹妹才萌生了這種想法,我自然也不能坐視不理了——事先說好,一旦我接下了委托,你就沒有回頭路了,就算你到時候後悔不想和你丈夫離婚,委托金也是要照付的。”

卡羅琳表情堅毅:“我不會後悔的。”

“那行,三天之後來這裡取證據吧。”

“真的非常感謝您!”

再次道過謝後,女人滿臉喜色地離開了。

等到客廳隻剩兩個人,薇珀爾在夏洛克詢問的目光中講述了自己在諾亞迪克號上遇見卡羅琳的事。

“她的精神看上去比那時候好了很多。”她補充道。

“這是當然,遠離人渣有益身心健康。”夏洛克喝了口茶,淡淡地說,“我記得你那個叫‘諾佤’的朋友不是開學校的麼,正好卡羅琳小姐之前當過老師,可以讓她進去工作。”

“哎呀呀,難得你會關心彆人。”薇珀爾從他身後把手肘撐在他肩膀上,下巴擱在他的頭頂。

“想什麼呢,你以為我是為了誰?”夏洛克笑著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萬一她一個帶著孩子的單身女性因為找不到工作生活艱苦,受煎熬的還不是你。”

“那你可以放心了,”薇珀爾說,“我已經提前和諾佤說了。”

夏洛克瞥她一眼:“哦,看不出來你還有做預言家的潛能。”

“這隻是簡單的推理罷了。”薇珀爾學著他的語氣回答。

“……”

說話間,窗外的知更鳥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歌唱,扇動翅膀騰飛而起。

薇珀爾望向窗外,隻看見一道模糊的影子從眼前掠過——樹影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宛如一出靜默而深情的共舞。

她抬起手,遮擋著清透到有些刺眼的天光。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