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虐殺案的真相在下午便已明晰——主犯是一名男爵的妻子,因為不滿丈夫出軌,在去年六月的時候以男爵的名義約見了情人,將她虐殺後拋屍河岸。原以為情婦消失就能讓丈夫收心,結果沒過多久他便又有了新歡。
長期壓抑的生活讓這個被連續背叛女人的心理逐漸扭曲。她身體力行地演繹了一出“弱者揮刀向更弱者”的戲碼,將自己的怨恨全部轉向了那些婚姻幸福的平民女性,倘若有誰礙著了她的眼,便直接叫人將她綁來,殘忍殺害後丟棄。
更多案件的細節夏洛克不肯告訴她,薇珀爾現在唯一知道的有關案件的後續就是,當警探進入男爵夫人的房間時,對方已經頭部中槍倒在血泊之中沒了聲息,記錄了她犯罪全過程的日記就擺在現場最顯眼的位置;同樣被發現死亡的還有夫人的幾名家仆,夏洛克推測這些人都是她的幫凶。
而更讓他大受打擊的是,死去的男爵夫人並沒有出現屍僵,一旁翻倒的紅茶甚至還是溫熱的——顯然,殺死男爵夫人的犯人是在他們趕到現場前不久才動手的。
在遺憾自己沒能救下男爵夫人性命的同時,夏洛克更在乎的卻是他最引以為傲才能遭到了挑戰:那個不知名的犯人必然也是推測出了虐殺案的真相,所以才能先一步動手,就這一點而言,對方已經贏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對於殺害男爵夫人凶手,夏洛克並非沒有任何頭緒——血液凝固後的地毯上有幾處怪異的絨毛粘連,推測為被某人踩踏過的痕跡,夏洛克判斷這是因為蘇格蘭場的到來導致對方沒有足夠的時間清理現場才留下的,並根據步幅推斷凶手的身高在一米八在左右。
他快速對凶手進行了側寫:個性謹慎且冷漠、目標明確有計劃、下手利落準狠、技巧高超,且具有豐富的偵察和藏匿經驗。
怎麼看都是專業殺手才能具有的素質。
發現屍體不久後警察就在附近的街區進行了搜尋,但沒有任何可疑人物。虐殺案的幾個相關人,即幾名死者的親人,與夏洛克的側寫結果大相徑庭,同時也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因此暫時排除上門尋仇的可能——倒不如說想在守衛森嚴的豪宅裡悄無聲息地取走那麼多人的性命,壓根不是某個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實際上,夏洛克私心認為這是那個專殺作惡貴族的團夥的手筆,但縱觀之前疑似與對方有關的案件,要麼死者看上去像是意外死亡,要麼就是手法粗糙但有另外的犯人,如這樣“凶手急匆匆趕來把人殺了”的現場還是頭一次出現。
簡直就像是知道警方已經出動,自知時間不多所以直接動手一樣。但這才是讓人最細思極恐的地方——
為什麼他們會對警察的動向了如指掌?答案顯然隻有一個。
蘇格蘭場裡有對方的眼線。
……
薇珀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壓著被子緊緊貼在身側,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現在已經是淩晨三點,但夏洛克說過的那些話依然不斷在她的腦海中反複閃回,讓她毫無困意。
窗外監視著她的弗雷德·波洛克突然聽見室內傳來一陣衣物和被褥摩擦的聲音。長期專業的訓練讓他擁有極佳的夜間視覺,借助著微弱的光線,他看見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坐了起來。
就在他以為對方發現了自己的監視的時候,薇珀爾卻再沒了下一步動作,一直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隻是單純從睡夢中驚醒。可還沒等弗雷德鬆口氣,少女便掀開被子下了床,徑直走到書桌旁拉開凳子坐下,點起煤油燈。
她掏出了一本紅色封麵的筆記本,開始伏案寫作。
弗雷德直覺那些被寫下的內容非常重要。雖然窗戶離書桌不遠,但因為角度問題大部分書頁被她的身體遮擋,無法看清文字。於是他伸長脖頸調整視角,眯了眯眼試圖將其上的內容看得更加清楚。
而就在這時,奮筆疾書著的薇珀爾仿佛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突然抬起頭望向窗外,驚得弗雷德立刻縮回了頭,緊貼著牆壁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他咬緊牙關,屏住呼吸。弗雷德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失控,並在窗戶被“嘩啦”一聲推開時到達了頂峰。但又一次讓他出乎意料的是,疑似已經發現了他的薇珀爾並沒有把頭探出窗外四處張望,反而單純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離開了窗口的位置。
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一下下敲打著他的耳膜,屋內又傳來了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的聲音。又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裡的燈光熄滅了。
這次衣物和被褥摩擦的聲音持續了大概五分鐘分鐘才慢慢平息下去,轉變為平穩的呼吸聲。害怕那是對方引誘自己上當的陷阱,弗雷德不敢繼續窺探,一直維持著貼在牆壁上的動作,直到一個小時後才敢翻身遠遠看上一眼。
見薇珀爾已經再次睡下,弗雷德稍微鬆口氣。窗戶開著,但已經有些風聲鶴唳的青年已經沒了趁此機會偷到那本筆記本的心情,踏著夜色回到莫裡亞蒂家,將今晚的經曆報告給了威廉。
“你是說,她可能發現你了?”威廉麵露訝異,“你的偵察和反偵察技巧可以說是我們之中最頂尖的存在。”
“所以我不敢確定,”弗雷德低聲回答,“也有可能隻是房間裡太悶了才打開窗透透氣。”
“是嗎……”威廉捏著下巴,陷入沉思。餘光注意到黑發青年表情糾結,他笑了笑,詢問道,“怎麼了,弗雷德?”
“抱歉,威廉,”弗雷德垂下頭,嗓音失落,“我……我們好像把你的計劃搞砸了。”
“請不用自責,你們都是我優秀的幫手,”威廉安撫道,“無論是下午的緊急任務還是剛才的監視,大家都完成的非常好,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全部都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短短一天內就連續有兩個人出現了情報外的表現,這讓威廉不得不開始反思自己。
“是我太輕敵了。”
他嗓音冷漠,雙眼像裹了冰的紅寶石,但這樣的表情在他的臉上僅停留了一瞬。
“接下去的事就交給我吧,”威廉再次看向弗雷德,露出了溫和的笑容,“這一次,我會親自去見一見我們未來的對手。”
……
一周後,倫敦大學。
難得的陽光讓不少老師和學生紛紛走出教室。在東南角的一座開滿了各色鬱金香花圃,威廉與哲學院的桑德拉·霍夫曼教授不期而遇了。
“下午好,霍夫曼教授,”威廉麵帶微笑地寒暄道,“今天天氣真好,不是嗎?”
“哦,是的,哈哈,陽光讓我的腿自己動起來了,”年逾花甲的老人發出了爽朗的笑聲。他打量著這張有些陌生的麵孔,推了推厚厚的眼鏡,“你是……”
“我的名字是威廉·詹姆斯·莫裡亞蒂,”威廉頷首,“我在隔壁數學係教書。”
見確實是自己不認識的人,桑德拉鬆了口氣:“哦,我還以為自己記憶出了問題呢,你知道的,年紀大了總會忘記很多東西……我已經在考慮退休了。”
“您的離去一定會是教育界的損失,”威廉惋惜地歎了口氣,轉移話題道,“話說回來,您的氣色看上去比上次在霍普斯金的酒會上時好了不少。”
“霍普斯金酒會……哦,原來你就是那位‘莫裡亞蒂先生’……凱羅和我提起過你,”說到這裡,桑德拉教授忽然湊近了些,悄聲問,“我兒子跟你說了多少?”
“雖然很想告訴您‘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該說的凱羅先生都說了,”威廉假裝沒有看見老人眼裡期待的神色,無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您真是一位關愛學生的教授。”
“上帝啊!”桑德拉表情悲痛,也顧不上什麼社交禮儀,猛地抓住了金發青年的肩膀,“莫裡亞蒂教授,我懇求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彆人,我什麼都願意做的!”
他突然的碰觸似乎讓威廉露有些苦惱。青年的目光越過桑德拉的肩膀望向遠處,不知看到了什麼,他的眼眸中掠過異樣的神色,再看向麵前這位表情急切的教授時,威廉已經換上了一副真誠的表情,語氣懇切:
“當然沒問題,我一定會為您保守秘密。”
“哦,你真是好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答謝您!”老教授狠狠鬆了口氣。
“請彆這麼說,”威廉搖了搖頭,說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實際上,我最近對黑格爾的哲學體係有一些興趣,能否請您為我推薦一些適合入門者書籍呢?”
“黑格爾……”桑德拉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須,“莫裡亞蒂教授,請告訴我,在此之前您對哲學有所了解嗎?”
“完全沒有,”威廉如實回答,緊接著,仿佛意識到自己突然的請求可能讓對方感到為難似的,他麵露歉意,“抱歉,因為我一時興起……”
“不不,請不用道歉,現在大多數年輕人對哲學的了解都僅限於霧裡看花,看到一兩個有趣的理論就拿出來顯擺,實在是不像樣,你願意閱讀書籍做深入了解,已經強過大多數人了,”桑德拉擺了擺手,回答道,“但是我的研究方向更偏向於倫理學,對黑格爾其他著作隻是稍有涉獵,推薦的書不一定和您的胃口……不過,我有一個學生應該可以為你提供一些幫助,你也許聽說過她的名字——”
他的聲音被一陣呼喚打斷了。
“霍夫曼教授!”
遠遠就看見了老教授的薇珀爾加快腳步趕了過去。而在發現桑德拉對麵還站著個金發青年時,尷尬的回憶瞬間湧入腦海。她步伐一頓,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兩個人麵前,遲疑了幾秒,才轉過頭對威廉說:
“……莫裡亞蒂教授,下午好。”
“二位認識?”桑德拉的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幾個來回。
“是的,福爾摩斯小姐之前來聽過我的課。”威廉笑眯眯地望向薇珀爾。
薇珀爾不著痕跡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桑德拉沒有注意到他們之間奇怪的氣氛:“哦,這孩子確實會去聽其他學院的課,之前醫學係有幾個教授還在我麵前誇她回答上了本專業學生答不上的問題呢!”
“難怪,福爾摩斯小姐在我的課上也回答出了其他學生解決不了的問題。”
“哈哈,是的,薇珀爾一直都很優秀,”依然在狀況之外的桑德拉與有榮焉,自豪地笑了起來,拍了拍薇珀爾的背,“既然你們彼此認識,那就好辦了——薇珀爾,莫裡亞蒂教授最近對黑格爾哲學體係感興趣,你來為他推薦幾本適合初學者的書吧。”
“好的,”薇珀爾覷了滿臉笑容的威廉一眼,點了點頭,擺出思考的姿勢,莫裡亞蒂教授在此前對黑格爾哲學體係的形成有過了解嗎?——或者說,您了解過這位哲學家的生平經曆和生活的時代嗎?”
“哦,這對不了解哲學的人來說確實是個不錯的切入點……”桑德拉喃喃自語。見薇珀爾和威廉都不約而同地望向自己,他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唉,也對,也對,你們兩個年輕人好好聊吧,我這個上了年紀的老家夥就不打擾了。”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了。
見目送老教授遠去的薇珀爾遲遲不肯收回視線仿佛在逃避與自己的獨處,威廉出聲提醒道:“福爾摩斯小姐?”
“是,莫裡亞蒂教授……我繼續剛才的話題,”薇珀爾深吸一口氣,似乎終於克服了心理障礙,看向那雙淬著笑意的紅瞳,“要了解黑格爾哲學體係,我個人推薦從哲學史入手,然後是一些導論類書籍——這些書能幫助您對某一學說的內容有基本的了解,如果到這裡您對哲學依然有興趣的話,就可以開始著手閱讀哲學著作了。”
“能請你列一張書單給我嗎?”
“當然。”
薇珀爾從西裝的口袋裡取出了鋼筆和一本紅色封麵的筆記本,威廉的目光在接觸到這本筆記本的瞬間閃了閃,而對此毫無所覺的少女打開了筆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
威廉狀似不經意地將視線轉向空白頁之前寫滿了字的紙張,快速瀏覽了一遍其上的內容,又在她抬起頭之前收回了視線。
“這些書都可以在學校圖書館裡找到,”薇珀爾說著,把寫著書單的紙撕了下來,遞給威廉,“您還有彆的事嗎?
威廉覺察到她平靜外表下隱隱的不耐,便放棄了原本打算邀請她去學校裡咖啡館坐一坐的計劃,語氣溫和:“沒有彆的事了。”
原以為會看到她表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態,然而薇珀爾卻在聽到這番話時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轉身與他麵對麵,抬起眼直瞪瞪地凝視著威廉。
“真的沒有彆的事了嗎?”她的語速很慢,像是生怕他沒聽清楚一樣。
威廉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那雙淺藍色的眼眸,但他很快調整好狀態,揚起一抹和善的微笑:“的確還有一件事——待讀完清單上的書目,我能否來找你推薦新的書籍?”
這次薇珀爾沉默了足足半分鐘。她鼓氣頂起一側臉頰,眉毛皺成一團,神態似糾結又似不滿。
“……除了周五,其他上學日我都會在教室或圖書館,”她恢複到了麵無表情的模樣,語氣依然是慢吞吞的,說完,薇珀爾還瞥了威廉一眼,“我走了,再見,莫裡亞蒂教授。”
“好的,”她突然的冷淡並沒有影響到威廉臉上近乎完美的笑容,“下次見,福爾摩斯小姐。”
回應他的是少女急不可耐轉身就走的身影。
……
直到薇珀爾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路易斯才從暗處現身。
“計劃失敗了嗎?”路易斯問。
“就結果而言,非常成功,”威廉回答,轉過頭看向身旁的鬱金香花田。良久,他忽地歎了口氣,看向路易斯,“路易斯,請回答我,我真的很不招人待見嗎?”
“怎麼可能?!”
路易斯不假思索的回答讓威廉失笑。安撫了試圖舉例論證“威廉哥哥很受歡迎”的自家弟弟幾句,他開始複盤這次從聊天內容到說話的每一個神態都精心策劃過的會麵的種種細節。
威廉實在想不通自己到底說錯了那一句話才會招致對方的反感。
反感?
他突然想到少女最後看向自己的眼神——涼涼的、靜靜的,沒有任何壓迫感。那對瞳孔中的折射出的並非是厭惡的情緒,反倒更像是一種不解和鬱悶。
她在困惑什麼呢?
……
而薇珀爾一回到公寓就撲進了夏洛克的懷裡。
“這是怎麼了?又有新的論文要寫?”夏洛克下意識抱緊了她,一邊拍她的背,一邊撫摸她的發頂,“都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如果時間不趕就慢慢來,不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
他從來沒有考慮妹妹會在學校裡受委屈的可能性,按薇珀爾的個性,有仇當場就報了,絕不把負麵情緒帶回家。
“夏利,”薇珀爾趴在他胸口抬頭看他,眨了眨眼,“說話喜歡繞圈子是你們這些聰明人的通病嗎?”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