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會在眾人到達萊比錫市的第三天下午結束,但距離正式回程還有段時日。資金充裕,幾位教授決定把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暢遊這座“書城”。薇珀爾婉拒了同遊的邀請,與他們約好大後天上午在港口集合後,便和夏洛克一起脫離了隊伍。
天幕湛藍的底色下,夾道的菩提樹渲染出一片盎然的翠綠。道路儘處是白牆紅頂的莊嚴教堂,旁邊的噴泉廣場上有樂隊在表演,吸引了不少在此駐足觀賞的人。廣場四周環繞著不同的商鋪,櫥窗裡擺滿各色精品,琳琅滿目。稍遠些則是居民區。時值黃昏,銀灰色的霧靄籠罩在熹微的光照下反射出一層朦朧的光暈,宛如一副唯美的印象派油畫。
兩人並肩行走在街頭。起先薇珀爾還一刻不停地引頸張望,對這片的異國風光頗為喜歡。但在看到迎麵走來的一位抱著長毛犬的貴婦人時,她猛地回想起自己在會上聽到的和狗有關的實驗,便再無賞景的興致,手腳麻利地掏出了交流會的文字記錄。
就在這時,筆記本被從旁抽走。薇珀爾愣了兩秒,猛地轉過頭直勾勾地盯住了身旁的人。罪魁禍首夏洛克無視她如炬的目光,打開筆記本隨便翻過幾頁,視線掃過紙張上密密麻麻擠滿了的單詞,搖了搖頭——
那群哲學家剛一見麵就徹底放飛自我,在外人麵前沉默寡言的薇珀爾甚至吃不喝不睡地一直和彆人聊到了第二天晚上,最後擔心她身體吃不消的夏洛克強行把她拖回了旅館,而一向聽話的妹妹居然因此情緒激烈地和他鬨了起來。
兩人爭辯的過程中薇珀爾突然失聲,夏洛克被嚇得立馬連夜將她扛進醫院做檢查,折騰到幾乎天亮。結果本應好好休息的病患在躺了幾個小時之後便又義無反顧地紮進了人堆,本應勸她注意身體的教授們竟然就這麼接受了她以筆代口的請求,直到會議結束這群人還意猶未儘,個個都是一副欲求不滿的表情。
“你們學哲學的還真是,”從回憶裡脫身的夏洛克合上筆記,瞥了扯著自己的袖子催促他把東西還回來的薇珀爾一眼,“狂熱(Fanatical)。”
實際上他真正想用的詞是“癲狂(Insane)”。
薇珀爾對他充滿刻板印象的言論不予置評,探出左手作勢去搶筆記本,實際上則是以這個假動作為掩護,另一隻手暗中掐向他的腰。早有預料的夏洛克後撤躲開,捏住薇珀爾攻擊手的腕部將她瞬間製服,還挑釁似的把在她眼前晃了幾下。
“……”
目前還說不出話的薇珀爾麵無表情地凝視著他,突然用力跺了跺腳,皮鞋踏在石磚上碰撞出“噠噠”的脆響。
“Better to be poisoned in one's blood than to be poisoned in one's playtime.(寧可血液中毒,也不在玩樂的時間工作。)”
夏洛克得意洋洋地把“戰利品”收入囊中,還念了句現場改編的諺語。薇珀爾翻了個白眼,餘光注意到不遠處一家裝修華麗的珠寶店,便不再理會他,自顧自走了過去。
“歡迎光臨!”櫃台後的店主在她推門而入時起身問好,“客人想要什麼類型的首飾?我們可以為二位推薦合適的珠寶。”
見薇珀爾已經對著櫥櫃裡的各類寶石入了迷,夏洛克主動接過話頭:
“能否讓我們自己挑選?”
“當然可以,想看什麼都可以讓店員拿出來,您有任何需求也可以隨時呼喚我。”男人欠了欠身,態度殷切。
談話間,薇珀爾已經走到了卡梅奧展區。這是一種由瑪瑙、珊瑚、礦石等質地的素材雕刻而成的珠寶,發源於古羅馬,由於深受維多利亞女王的喜愛而風靡貴族圈,在英國各大珠寶店裡都一貨難求。她挑挑揀揀,在一枚表蓋上刻著坐在戰車上的雅典娜的浮雕懷表前停下了腳步。
“看上去原材料應該是是貝殼,還挺漂亮了,”夏洛克一看就知道這是送給誰的,湊近了觀察表麵細膩的紋理,“但那家夥都已經有好幾塊懷表了,你買來也是放在盒子裡落灰,還不如省點錢。”
如果不是對方充滿酸味的語氣,薇珀爾就真的以為他是真的在為她著想了。為了證明自己絕不區彆對待,她魄力十足地拍了拍胸脯,滿臉寫著“儘管拿,我買單”。
當然,薇珀爾也確實有這樣的底氣——光是每年她拿到的各種獎學金的總額都足以羨煞旁人,再加上每個月麥考夫給的生活費和各種雜七雜八諸如賭馬和投資的收入,她的存款完全經受得住這樣幾年都不見得會有的野性消費。
尤其在英鎊對德國馬克的彙率約為1:20的情況下。
最後夏洛克選中了一枚骷髏造型的圓雕戒指,薇珀爾又和他一起挑了幾枚金絲工藝的項鏈和胸針送給平日裡對他們多有照顧的朋友,其豪氣程度讓周圍的店員們大為震撼。
收錢的時候店長臉都要笑裂了,特地給每塊珠寶都配了精致的禮盒,還免費送了他們一對品相良好的珍珠耳環。
走出珠寶店夏洛克便急不可耐地換下了原先的素戒,滿麵紅光,把新戒指對著微弱的光線反複觀摩。熱情下頭之後,他才想起珀爾並沒有給她自己買東西,於是出聲詢問。少女搖搖頭表示自己對珠寶不感興趣,指了指街對麵一家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小書店。
也許是兩人的穿著實在樸素,窩在躺椅裡的男人在發現有人進來時隻是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看了他們一眼。被問到哲學類書籍擺放在哪裡的時候,他不耐煩地指了個方向就又閉上了眼打起盹來。
索性兩人都不太在意他看人下碟的態度,自顧自找起了書。
突然,薇珀爾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目光驚駭。夏洛克好奇地湊上去看了一眼,也被嚇了一跳。
隻見封麵上用德文寫著“德意誌意識形態”,甚至兩位作者的名字都是大剌剌地擺在標題旁邊——自1878年德國《反社會黨人法》頒布,這類“不利於帝國穩定”的印刷品就在德國境內全麵封禁了。
兩人無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開始在整個書店內翻找起來,最後還真被他們找到了幾本。
被告知自己的店裡還留著這種危險品的時候店長臉色“唰”一下變得慘白,經過簡單的交涉,薇珀爾成功以幾乎白送的價格包圓了所有被列為禁書的滄海遺珠。
接下去的幾天,他們去了舊市政大樓和季米特洛夫博物館,又去巴赫曾任職過的托馬斯教堂聽了合唱——萊比錫不愧為德國音樂之城,每隔一段路都能看到有人在彈奏樂器(據說幾乎所有市民都會拉小提琴),兩人看得心癢癢,在征得同意後借了他們的琴共演了一首《D小調雙小提琴協奏曲》,以為他們是來砸場子的圍觀群眾一陣叫好,恨不得他們和樂隊成員下一秒就要打起來。
當然,薇珀爾和夏洛克也沒有忘記繼續在各大書店沙裡淘金,但遺憾的是除了第一天找到的那五本書外,他們再也沒有找到其他“漏網之魚”,隻能隨著回程日期的到來依依不舍的離開了這座與倫敦截然不同的城市。
……
在薇珀爾一行人乘上返航的客輪的同時,英國倫敦的莫裡亞蒂家彆墅內,威廉靠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姿優雅,一手端著紅茶,悠閒地閱讀今天的報紙。
不知看到了什麼,他的嘴角突然浮現出一抹微笑。
“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嗎?”他的笑容讓阿爾伯特的心情也明朗起來。
威廉搖了搖頭:“隻是突然有種自己居然無意間與名人擦肩而過的錯亂感。”
站在他斜後方的路易斯聞言俯下身去看報紙的內容——“倫敦大學與萊比錫大學學術交流會圓滿落幕”的大標題下,一張被放大的合照格外醒目,而作為其中唯一一名女性,薇珀爾·福爾摩斯不僅坐在正中間的位置,被一群德高望重的教授環繞,還被撰稿人特地在照片中圈了出來,並在報道裡重點提及。
這對一名女性來說可是莫大的殊榮。
見路易斯盯著薇珀爾的臉陷入沉思,威廉伸出手指,擋住了她眼睛以下的部分。
“啊,她是那個時候的……”路易斯恍然大悟。
阿爾伯特依然困惑地望著他們,於是威廉簡略地講述了薇珀爾代盧西恩上課被他識破的事情,惹得這個正經的男人輕笑出聲。
“其實也不奇怪,”阿爾伯特解釋道,“亞特伍德子爵的妻子,是我的上司——麥考夫·福爾摩斯先生的一位遠房表姐,所以從親緣關係上來說薇珀爾小姐應該是你那個學生的小姨媽。”
路易斯有些無語:“所以到底什麼事才要拜托長輩忙也要逃課啊。”
同樣第一次了解到這層關係的威廉想到那名逃課的學生,不由得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他將注意力重新放在手中的報紙上,注意到某個不起眼的小版塊的內容時,他眸光一凝,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了。
“已經是第四起了啊……”他放下紅茶,捏著下巴喃喃道。
“什麼?”
“虐殺年輕女性的新聞。”
“那個在殺了人之後把死者的臉部和身體劃爛,然後棄屍河岸的案件嗎?”路易斯說,“我記得第一起已經是去年六月份的事情的吧,都過去半年多了,蘇格蘭場還沒抓到凶手嗎?”
“我聽說是因為犯人總是挑在大雨天氣動手導致大部分證據都隨著雨水消失;而且幾名受害者除了都是女性外,似乎也找不到任何聯係,因此無法鎖定被害者特征,”阿爾伯特回憶了一下同僚聊天的內容,望向威廉,表情嚴肅,“怎麼了,這也是‘需要我們介入’的案件嗎?”
路易斯聞言抿了抿唇,也看向了威廉。
“這個啊。”威廉垂下眼瞼,睫毛輕顫,宛如抖動翅膀的金色蝴蝶。
“還得調查之後才能有定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