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團奪目的藍,這樣明麗的色彩在基調晦暗的畫麵中格外耀眼,為整幅圖景添上了幾筆鮮活的生氣。正當哈德森太太疑惑之時,花束下移,黑發藍眼的青年從花叢裡探出了腦袋。
“路過的時候看見花店在賣藍鈴花,讓他們剪了一捧開的最好的給我,”薇珀爾吸了吸鼻子,圍巾下的聲音有些沉悶,“今早去學校之前我看到客廳裡的那些枯萎了,正好換新的。”
“誒呀,真漂亮!”嬌豔可人的鮮花讓哈德森太太忙碌過後的勞累一掃而空,伸手欲接,“我得趕快把它們插進花瓶裡——”
“不用,讓我來吧,”薇珀爾趕忙躲開,“您剛做完家務,應該先好好休息一會兒。”
“你真是太貼心了親愛的,”聽見這話,哈德森太太便歇了親自動手的心思,側開身子,“外麵冷,彆站在門口了,快進來吧!”
她似乎並沒有糾結為何剛到家的薇珀爾能看出自己之前在做什麼,仿佛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薇珀爾點了點頭,收傘進門,將圍巾掛在了衣帽架上。
“夏利今天出門了嗎?”她摘下帽子,長發亂糟糟的散開。
“客廳裡舒舒服服躺著呢!看我忙活了一上午也不來幫忙,”哈德森太太擰起眉,抬手小心翼翼替她整理打結的頭發,沒好氣地說,“誒,他要是能有你一半體貼我就謝天謝地了!”
薇珀爾轉過身背對著她,曲起膝蓋半蹲,任由她擺弄自己的頭發。待哈德森太太輕拍她的肩膀示意梳理完成,薇珀爾便一邊把腦後的麻花辮甩來甩去一邊誇讚她手藝高超。哈德森太太被逗得眉開眼笑,推著她的背把她趕上了樓。
走進客廳的一瞬間,側臥著占據了整張沙發的夏洛克打了個嗬欠,頭也不抬地看著手裡的書,問:
“去哪了?”
“學校。”薇珀爾走向窗邊,戴上手套把已經枯萎植物的從花瓶裡取出,用舊報紙包好。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亂的話,”夏洛克問得漫不經心,視線卻隱晦地追著她的背影,“你今天沒課。”
“嗯,幫人答到。”
“……薇珀爾。”
這個稱呼讓薇珀爾抱著花的手僵住了——在非正式場合,夏洛克一般不會直接叫她的名字,而是和其他親近的人一樣稱呼她為“珀珀(Pople)”(當然這個昵稱也起源於夏洛克)。
她回頭望去,隻見原本態度懶散的男人已經坐了起來,嘴角下垂,表情嚴肅,雙手支著下巴,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她。
意識到此時對方的心情絕對不美妙,她立刻解釋:“盧西恩·亞特伍德,你認識他的。”
夏洛克表情不變。
“以前偶爾會來我們家,每次來都追著你跑的那個。”
夏洛克麵露沉思。
“……把我種的草藥當雜草拔了,被我按在地裡打哭了的那個。”
夏洛克恍然大悟。
“哦,他啊。”
他突然放鬆地笑了起來,宛如了卻了什麼心頭大患一般癱回了沙發上。
薇珀爾在他對麵坐下,端起明顯是特地為她準備的溫熱的蜂蜜水,輕抿一口,問:
“你這麼不希望我戀愛嫁人?”
“不行嗎?”夏洛克頭枕雙手,躺在軟墊上翹起二郎腿,頗為理直氣壯,“反正你自己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薇珀爾聞言發出一陣短促的笑:“你這話要是被肯特·阿貝拉聽到,他絕對會氣得跳起來。”
聽到這個名字,夏洛克頓時露出了嘲諷的表情。
福爾摩斯家一直非常重視薇珀爾的教育,不僅二哥夏洛克對她的學習和生活幾乎事必躬親,公務繁忙的大哥麥考夫也經常抽出時間指導她。而薇珀爾也沒有辜負兩位兄長的悉心栽培,十五歲便被倫敦大學錄取,期間每一個教過她的老師都對她讚不絕口,各種獎學金拿到手軟。
但她接受高等教育這件事也讓某些人心懷不滿,就比如這位肯特·阿貝拉。
此人是阿貝拉男爵最寵愛的小兒子。“阿貝拉”是近些年才出現在貴族圈內的名字,但在男爵的三女兒晉升為某位伯爵的續弦後,這個資曆尚淺的小家族一時間竟變得炙手可熱,連帶著另外兩個早早出嫁的女兒的地位也水漲船高。肯特曾在某個私人酒會上偷偷嘲諷薇珀爾“女人讀再多書都不如嫁個好人家”,卻被她當眾反駁得啞口無言,顏麵儘失。
雖然那之後的第二天阿貝拉男便帶著肯特親自登門賠禮道歉,但肯特本人顯然一直對此懷恨在心,在貴族圈裡散播了不少關於她的傳言。礙於她的姓氏那些難堪的詞語怎麼都到不了她的麵前,但薇珀爾對貴族紳士淑女們編排他人的話術一清二楚。
不過在連續一個月輪番被路人撞倒、被扒手偷錢、被歹徒搶劫以及被蒙麵人拖進小巷暴打而蘇格蘭場對此束手無策之後,肯特·阿貝拉終於養成了沉默是金的美德,每次都主動避開她出席的場合,就算偶爾見到她,也老實得像瑟瑟發抖的鴕鳥——
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裡的那種。
“難得悠閒的時光就不要把心情浪費在倒胃口的人身上了,”夏洛克從來不掩飾自己對肯特·阿貝拉的厭惡。沉默了一會兒,他從懷裡掏出一封蓋著深紅色火漆的信,在薇珀爾麵前晃了晃,“差點忘記了,湯普斯金家,不對,是霍普斯金……算了誰都行,下周要舉辦一場慈善晚會,對方特地把邀請函寄到這裡希望我們能和麥考夫一起出席。”
“我沒時間,”薇珀爾倚在靠背上,闔著雙眸,說,“下周我要去德國。”
話音落下,房間裡安靜得隻聽得到“沙沙”的雨聲。良久,她睜開眼,目光困惑地看著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的男人。
“怎麼突然跑那麼遠?”
“萊比錫大學的馮特教授有意向成立一所心理學實驗室,去年年末他就寫信邀請我們學校相關的教授和學生去交流學習,不過最近我們才正式敲定拜訪時間,”薇珀爾回答,“我記得很早就和你說過我們專業的幾個教授一直想從哲學裡獨立出來,開設心理學課程。”
“那你想好該怎麼和‘那位大人’解釋了?”
“‘那位大人’已經同意了。”
“哇哦,那個控製狂居然會同意你一個人去這麼遠的地方?”夏洛克陰陽怪氣完才意識到哪裡不對,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等一下,為什麼那家夥會比我先知道你要出遠門的事?我才是你最親的兄弟吧?”
“因為上周我的另外幾個教授以為我想轉方向所以他告了狀,但他說無條件支持我的決定,也是那個時候我告訴了他近期會去德國的事,”麵對他的控訴,薇珀爾隻是挑了挑眉,“沒關係,至少你不是在我走之後才知道的。”
夏洛克冷哼一聲,不過被排擠的氣憤隻持續了不到半分鐘。
“你不會把我一個人丟在那種無聊的酒會的,對吧?”他蹭到薇珀爾身邊小聲問。
薇珀爾回了他一個“你懂的”的眼神:“教授那我已經說好了,你隻要在不被大哥逮住的前提下偷偷上船就行。”
兄妹二人湊在一起密謀良久,最後相視一笑。
……
明亮的光線透過拱形門窗的彩色玻璃,砸在大理石地板上,摔成零落斑斕的碎塊。水晶吊燈從塗抹著華麗彩繪的穹頂垂下,將四周的精致的油畫和雕刻映照得熠熠生輝。
香水味、美酒味渾然一體,碰杯聲、奏樂聲交相呼應。四麵八方的來客們高談闊論,衣著華麗的貴賓們翩翩起舞。整個會場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應付完又一位前來搭訕的貴族千金,威廉與仍被包圍的嚴嚴實實的阿爾伯特交換了無奈的眼神,便以不勝酒力為理由潛到了宴會廳的角落。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威廉好奇地望向聲音的源頭——那是一個深藍色西裝的中年男人,而他身旁的似乎是他兒子的青年則拍著他的後背安慰他。
威廉認出哭泣之人是與自己在同一所大學的哲學係任教的桑德森·霍夫曼,雖然沒什麼交流,但他印象裡是對方是一位有口皆碑的好教授。
“請問發生了什麼事?”他走了過去,溫聲詢問,“您們需要幫助嗎?”
“呃,莫裡亞蒂先生,您好,”被搭話的凱羅·霍夫曼立刻站直了身體,瞥了掩麵痛哭的老教授一眼,臉色尷尬,“其實也沒什麼重要的事……”
“能稍微向我透露一些內幕嗎?我保證不向外人提及。”威廉微笑著說。
“……您也許聽說過,畢竟她的事在我們這個圈子裡不算什麼秘密,”沉默半晌,凱羅壓低聲音,說,“就是那位福爾摩斯家的小姐。”
聞言,威廉下意識看向那個身處人群中心端著酒杯不怒自威的男性,在腦海中快速搜尋起與這個姓氏有關的信息。
福爾摩斯家族一直倍受女王寵愛,到這一代共有三個孩子——大哥麥考夫接任先輩的職位就進入了國家機關;二哥夏洛克前幾年搬進貝克街開了間偵探事務所,和他一同搬出去的還有由於身體原因七歲時才被從鄉下接回的幺妹薇珀爾,目前她是倫敦大學哲學係的學生。
雖然威廉並沒有見過這位福爾摩斯家的小女兒,但關於她的傳言卻在圈子裡甚囂塵上。
“怪胎”、“人妖”、“有辱斯文”、“不男不女”……
他巡視會場一圈:“另外兩位福爾摩斯似乎並沒有出席?”
“是的,薇珀爾小姐前幾天去德國交流學習了,”凱羅回答,“還把原本預定赴宴的夏洛克先生一起拉到德國去了。”
“聽上去確實有些過分”,威廉斟酌著用詞,“不過外出見見世麵也不錯,年輕人有活力是好事。”
“您想說的是‘叛逆’吧,”凱羅自認為讀懂了他的潛台詞,附和道,“薇珀爾小姐一直以來都是‘離經叛道’的代名詞,之前我甚至還看到她穿著西裝在大街上狂奔,完全沒有貴族女性的優雅矜持,一點都看不出來她小時候身體不好!真不敢想象她以後的丈夫該怎麼辦,我們私底下還討論過到底怎樣的男人才能讓她‘改邪歸正’……”
“所以薇珀爾小姐和霍夫曼教授變成這樣又有什麼關係?”威廉打斷了他長篇大論的“控訴”。
凱羅苦笑著說:“事實上,哲學係有幾個年輕教授想獨立出去,這次交流學習也是他們發起的,結果薇珀爾小姐也跟著興衝衝地跑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轉去學那個不知道叫什麼的新學科……也不是沒可能,畢竟女人就是愛追求這些新鮮刺激的玩意……”
“如果是薇珀爾小姐,或許有把這門新學科發揚光大的潛能?”眼見話題又要歪到自己不想聽到的內容,威廉不著痕跡地糾正,“我記得她的成績一直都很優秀。”
他在幾乎所有給在校生頒發的獎項上都看到過“薇珀爾·福爾摩斯”的名字。
“再優秀有什麼用?不過是個女人罷了,”凱羅不太在意地聳了聳肩,接著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語氣裡的不屑太過明顯,他清了清嗓子,為自己找補道,“作為女人她總要結婚然後回歸家庭相夫教子的吧,這些知識不就沒用了?她總不會結婚之後還要拋頭露麵吧?不然我都不敢想象她未來的丈夫過得到底有多慘了……”
威廉維持著優雅而得體的微笑,但凱羅的“屢教不改”已經讓他徹底沒了聊天的興致。把仍然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桑德拉教授做為擋箭盤,威廉禮貌地關心了他幾句便與他們分開了。
他漠然而倦怠地注視著眼前這片奢靡的熱鬨,腦海中卻不自覺回想起了曾經的那位莫裡亞蒂伯爵夫人為了自己丈夫歇斯底裡的模樣。
“不過是個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