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小 怪 一轉眼,……(1 / 1)

等閒不識東風麵 鄭重 31030 字 12個月前

一轉眼,便是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禦扶這兩年多來,除了執行天君的命令統領四方水域,斬殺妖魔,便是去各處尋找羽兒的下落,他幾乎每隔一月便要去趟象牙穀,但每一次去穀中均一派寂靜,根本無人跡可尋。

然而,就在禦扶每每都失望而歸、心如死灰之際,在與他的丘時水府不遠的諸仳山,在黑暗的地底處,還有一個他的老熟人,也在焦急地尋找著羽兒的下落。

自從得知羽兒還活著那天起,她開始嚴密監視恒山的所有動向,哪怕是深不可見的地底,她也絕不放過,很快她便欣喜地發現,那裡果然隱藏著驚天的秘密,她放下了自己曾經的偏見和執念,不辭辛苦地爬到了恒山,在幾個樹妖、石人和鷂鷹的護送下,扣石問山。

“麻煩給你們的主人傳個話,就說他的鄰居,隗鬼離侖,有要事,要麵見於他。”隗鬼離侖派一樹妖去那邊剛遞了個話進去,樹妖便被幾個小妖魔砍了腦袋,隻看到一顆樹妖的腦袋咕嚕嚕地滾到了離侖麵前。

“滾!立刻滾出恒山,否則下場與此樹妖無異!”恒山地界傳來一聲低沉的恐嚇。

“坤魔,我知道你在裡麵,怎麼?被天界的神仙打怕了?連我這隻小小的蚓無都不敢見麼?”離侖激道。

“離侖,你個連骨頭都沒有的東西,竟敢爬到我的地界上來撒野?怎麼?沒了骨頭還不過癮,還想讓我削了你的腦袋?”那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

“我若是你,會先問問來者何意?在我看來,沒有骨頭從來就不是最糟的,雖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卻上食埃土,下飲黃泉,若想成為贏家,從不取決於有沒有骨頭,而是取決於有沒有腦子,我千辛萬苦爬到此處來,便是想和坤魔你,談筆交易。”離侖聽了,並不懊惱,而是泰然自若地說道。

“哦,是嗎?那我還真是佩服你,已然輸得剩副殘弱之軀,竟還想要成為贏家?你倒說說,你還有什麼可以拿來交易?”那聲音明顯帶著譏誚之音道。

“我猜坤魔你一直困龍於淵,養晦於此,是因為一直苦於找不到可以寄生的宿主,對吧?”離侖忽然話題一轉,直言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魔族之事,於你何乾?”

“如果我說,這件事情,我幫得上你呢?”

“你個無骨無牙的小蚓無,真是好大的口氣!”

“既敢來此處,必有能與坤魔談交易的砝碼,坤魔被困於此這麼多年,仍是一抹遊魂,難道就不想聽聽,我說的法子是什麼?”

“少在這裡裝神弄鬼繞彎子了,有屁就放出來!”

“嗬嗬,既然是仙家的招數將你打得神形俱損,那麼,自然也隻有仙家的軀殼才能助你借屍還魂,坤魔覺得,天後的嫡女,能否做為您寄生的宿主?”

“天後的嫡女?雖說與我陰陽相異,但假以時日,確能為我所用。”說到天後的嫡女,坤魔的聲音裡顯然的確是動了心,但很快他就又冷靜了下來:“哼,我倒還真是被鬼迷了心竅,竟以為你是真有辦法!才會聽你說這樣多,你是沒事了拿我窮開心吧,你竟讓我自尋死路,去天後那裡與虎謀皮?莫說是上南天門了,現在你,還有我,隻要露頭,就隻有一個死!”

“坤魔莫急,你可知,天後有兩個女兒,有一個一直貼身養在身邊,但另一個,從一出生起,就被悄悄抱去了靈寶天尊處,仙界的神仙們,都不曾見過,後來她被貶到了凡間,現在,仍然在人間輪回受苦。”

“如此看來,你是知曉那女子的下落了,隻是我甚是好奇,你幫了我,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

“我做這些,不求任何好處和回報。”

“敢於做下如此逆天之舉,卻不求任何好處和回報,我倒還是頭回聽說。”

“我要的回報,應當與坤魔你,不謀而合,天帝和天後將我貶到諸仳山,他二人,還有他們的孩子,自然都是我的仇人,也是你我共同的敵人。為表誠意,我治下的這些樹妖、石人、鷂鷹儘數都能為坤魔您所用。”

“離侖大人已被折磨成如此模樣,還能讓隨從誓死追隨,看來的確有過人之處。”坤魔的聲音聽上去顯然有了鬆動。

“哪有什麼過人之處,不過被我下了毒,需定時到我這裡拿解藥而已,坤魔你,這麼多年,連副完形都沒有,仍被眾魔追隨,才令離侖佩服。”

“那麼,依離侖大人看來,現在要如何做,才能完成你我二人的複仇大計呢?”

“前兩次,我行事,還是有不周之處,此次,定不可再有一丁點的魯莽之舉,必得從長計議。”

這日,禦扶閒來無事,正在府上獨飲,忽聽得屏障外一眾水族正在議論一件蹊蹺事。

“你們去看了嗎?海婆婆說,那是個妖物,剛剛成型,需速速將它斬了方才不會為亂水域。”

“胡說,明明就是顆仙果,據說吃了可以長生不老,連那人族的皇帝老兒都已然聽說了,派了好幾艘氣派的船來了,但那些武士們無論刀劈還是斧砍,就是取不下來,後來道觀的真人又貼了符用火去燒,也是不成。”

“我去看了,裡麵有東西,是活的。”

“是嗎?長什麼樣兒啊?”

禦扶聽後,將那大殿前說嘴的幾個水族叫入內,將怪事的前因後果說了。

原來兩年前,曾經噴吐熔岩的葫蘆口,便突然長了個異物出來,兩年間,一直不慍不火地慢慢長著,但近幾個月來卻忽然越長越大,砍不掉、燒不斷、扯不脫,令水府上下議論紛紛。

所有能幻化人形的水族都跟著禦扶來到了葫蘆口,隻見那貌似葫蘆的嘴上斜斜地垂著幾根蠶絲,蠶絲的儘頭處掛著一顆巨大的蠶蛹狀的白色繭殼,橢圓的形狀,裡麵還似有物件輕輕翻動的聲響,令人稱奇。

禦扶先將手摸了摸蠶繭的外殼,雖不甚光滑,卻隱隱散發著瑩瑩的光澤,他貼近繭殼聽了聽聲響,似乎真有活物在裡麵,但凡他的手摸到的地方,不一會便鼓出一個小包來,待他將手伸向另一邊,那處又鼓出一個小包,可是當他拔出禦龍寶劍時,那東西卻似乎有些害怕,徑直癟進去了一大塊,禦扶覺得新奇,輕輕用寶劍的劍峰一劃,那蠶繭便裂出一個口子,隨後,撲撲隆隆地掉出一個小人來。

眾水族驚呼道:“妖怪”!已有水族舉了利器便欲砍下去,被禦扶及時用禦龍寶劍攔住了。

眾水族漸漸圍成了一個小圈:這物乍看似是個剛孵出殼的小雛一般,再細看方看出是一個小人,說他像隻雛鳥,是因為它同那些剛孵出殼的小鳥一樣,皺巴巴、血糊糊、醜了吧及的,渾身的毛發血糊糊地粘在一處抖做一團,說他像個小人,倒不如說是一個魂魄附體的稻草人,裸露在外的皮膚如稻草人一般,全是橫七豎八、深淺不一的草梗樣的血痕,臉上更全部都是深淺不一的刀疤凹槽,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處,森然可怖。那小人看上去有三兩歲的樣子,身上裹著一件似是生蠶絲製的薄薄的外衣,那薄如蟬翼的衣服下麵,亦滿是草梗樣的血痕,因不知這小家夥到底是人還是妖,眾水族唷地一聲,紛紛散開,將那個小圈擴大了一倍不止。

“這是個人還是隻鳥?”

“乍看是個鳥,不對,不是鳥,他分明沒有翅膀,好……好像是個人。”

“男的女的?”

“應該是個男的吧,誰家女娃會長那麼醜!”

那個極醜的小家夥在眾水族的唏噓聲中,慢慢舒展了卷曲的身體,用手扒開糊滿血痂的眼睛,從地上一咕嚕爬起來後,他第一眼便見到了手持寶劍的禦扶,在恍如隔世的猶疑間,他露出了一個久違的燦爛的笑容,仿佛在黑暗中沉寂了千年剛剛蘇醒過來又或是萬水千山走遍剛剛尋訪到家人一般,他便這樣帶著驚喜的笑容穿過唏噓的驚歎聲徑直便走向了禦扶的身邊,如同相識已久一般,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袖。

禦扶有些?異,他在水裡生活了千年,又在人間浪跡二十餘載,知道許多小動物自生下來,便會將第一眼看到的那個認做自己的母親,他想也許這小東西也是如此――是他將這繭衣打開的,他便將自己認成了自己的父母。

斬殺妖魔鬼怪無數的禦扶對於這個長相怪異的小家夥的莫名親近,也很是稀奇,他由著那小怪物拉著自己的衣袖,徑自引他去了自己的水府。

禦扶先將他領去了水府中的溫泉,又找了醫官侍奉一旁,想替他查驗那些傷痕,但小怪卻似乎生來便有很強的防範之心,他支開眾人,攆走了醫官,穿著那件薄薄的蠶衣自己棱下水悄悄洗漱了一番。

他褪去了身上那件不知漚了多久的發臭了的生蠶外衣,裹上了一件禦扶命侍從給他準備的略顯寬大的浴袍,像隻受傷的小獸般警惕地望著水府中的每一個人----水府中的水族們覺得他長得醜陋,但是,於他而言,水族們怪異的長相也是他需要一段時日去適應的。

禦扶很喜歡這個長相難看的小怪物,他給這小怪物起了個名子,叫小怪,確切地說,是不聽話的時候叫小怪,聽話的時候叫小乖,不過多數時候,他都喚他小乖,眾人都喚他小怪。

此時的禦扶做為四海神君更忙了,沒有時間管他,他便如同被撿拾回來的一隻流浪的小貓小狗一般被侍從安置在了一個放閒雜物品的房間,但好在,那個居處離禦扶的主殿不遠。

忽一日,小怪不經意間在禦扶的房中看到了一麵鏡子,被鏡中自己的麵容嚇得慘叫連連,聽上去魂魄都出了竅。原先,他隻看得到自己胳膊和身上的傷痕,雖說森然可怖,但看得久了,似乎便也習慣了。然而當他看到自己那張麵目全非、縱橫交錯的疤臉時,卻將自己嚇得幾近瘋狂,將剛剛吃下去餐食也吐了個精光,看那樣子,似乎全然失去要活下去的念想了,而唯有此時,眾水族方才覺得這個小怪算是個正常人,他應該算是他們見過長得最醜亦是最怪的人族了。

禦扶得知後,即刻下令所有水族將能看到的鏡子都收了起來,並吩咐侍衛們看管好他,一來怕他自尋短見,二來怕他萬一真的被其它人族看到,會被視作不詳之人。

小怪不會說話,自見到自己的真容後,似乎比彆人看到自己還要害怕,他像隻見不得光的老鼠,整日裡躲躲藏藏,總想有個什麼東西擋在自己身前,但他似乎很喜歡禦扶,他總枯坐在門前等降妖除魔的禦扶回來,遠遠地望見他的身影,眼睛裡便滿是燦爛的星光,但似乎,他又很懼怕他的到來,遠遠地看到那身影近了,就趕忙躲回自己的屋子,把自己藏在裡麵,甚至吃飯都是侍者將飯菜放在門口處,他隻悄悄地,趁人不備時,偷偷地拿進去。

他喜歡禦扶的書房,在羽兒消失的這二十年間,禦扶學會了認字和書寫,也喜歡自人間四處給自己的書房添置一些典藉。他來到這裡沒多久,就發現了這個妙去處,隻要禦扶出了門,他便整日整日地呆在那裡,安靜得仿佛水府中從來便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水府裡所有的水族都覺得這小怪長得醜陋不堪,性格還孤僻沉悶,但唯有禦扶覺得哪裡都還好,並不可怖,見小怪整日整夜地呆在書房,便也總去那裡,起先小怪見他來了,還總是想迅速地躲回自己的小房中去,但每一次,禦扶都寬和地用手勢示意他,還坐在那裡便好,況且總呆在那間狹小的屋子中,終是無聊,他也沒有彆的去處,更無朋友,加上禦扶也總在書房中一呆便是大半日,似乎並不嫌棄自己,便不再躲了,隻縮在書架的一角,如同空氣一般透明地存在著。

按說像他這麼大的小孩,多數並不識字,禦扶很是好奇,他偷偷留意了小怪閱覽過的典籍,發現許多竟是連自己也完全看不懂的上古篇目,不覺對他有些側目。

水府中的水族們發現,他們的神君去象牙穀的次數慚慚地少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他便開始與小怪形影不離,他們之間有了越來越多的默契,他開始用手勢和眼神同禦扶交流,有時甚至連眼神都不用碰到一起,小怪便知水府的主人想的是什麼,想要做什麼,如果他真的隻是一個兩三歲的孩子,那麼,他一定是有了不得的讀心術,要知道,他可連話都還不會講呢。

有一回,趁小怪睡著時,禦扶輕輕掀開了他的衣袖和褲管,查看了他身上的傷痕:那些疤痕幾乎都集中在上半身,從這些密布的傷痕來看,這些疤痕應該不是生而有之的,而是明顯的利器所傷,但小腿和腳上幾乎無傷,他的一雙小腳長得極其好看,幾近完美。隻是頭上、臉上、胳膊和後脖梗處的傷痕太過密集,因而顯得恐怖。他殺伐無數,卻也想不出是什麼樣的緣由能讓一個人對這樣的一個小孩子下此狠手,一般來說,砍個十來刀便已是深仇大恨了,按說砍了這麼多刀,下手如此狠毒,被傷得如此重,應該死了十好幾回了,但他卻活了下來,他究竟如何活下來的,又如何長在了一棵葫蘆藤上,為什麼來了這裡,為什麼不僅識字還懂得啞語,又為何與自己有了這般淵緣,禦扶從心底裡對於這個小東西充滿了疑問,又充滿了同情,他也許和他一樣,從小便吃了許多苦吧,應該也是無父無母天生地養孤苦一人長大的吧,按理說這個年紀的人族孩子早該會講話了,但他似乎根本就是個啞的,從來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摸他的脈象、探他的內丹,似乎不過是個尋常人而已,這些日子禦扶還親自去尋了一塊極其難得的魚皮草塗在那些疤痕上,但是,那些疤痕似乎傷得太久了,完全不似他當初塗上時即刻便有了奇效,僅僅是能令那些裸露的皮膚不再森然生怖而已,根本不能將之清除。

禦扶安排了兩個心思細致的鮫人照料小怪,但小怪不喜,將鮫人從房裡推了出去,多數時候他仍將自己關在禦扶的書房裡,夜裡有時更會睡在那裡,如同這水府外一株毫不起眼的水草,似有若無地活著。他見到禦扶時偶然會莞爾一笑,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便由然而起,他的笑容似在哪裡見過,但他的眼睛和嘴角處有幾道深深的刀疤讓人明顯地認不清他原來的笑容了,他從前的笑容應該是很好看的,禦扶每次總在心裡這樣想。

不知不覺中,小怪已來到水府三月有餘了,這日,小怪依舊在禦扶的書房中翻閱典籍,卻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摔打碎裂的聲音,水府之中向來安靜,那些瓶瓶罐罐破碎的聲音便顯得尤其突兀,他有些好奇,不覺便向那聲音傳出的方向走了過去。

聲音是從一後殿處傳來的,小怪來這兒的幾個月時間裡,一直見那裡大門緊閉,好在,他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既未留意,也從未打探過,一直將那裡當作是神君儲存金銀細軟的藏寶閣,聽到那裡不斷有異聲傳來,他不知是有人來盜寶,還是禦扶出了什麼事,他幾乎是小跑著過去,接著便欲拉開那扇從未打開的門。

“小怪,彆去!彆去!小怪,不能開,不能開呀!不能進去!今日可是……可不敢去!”他的手剛碰到那扇門板,便看到一個麵容姣好的鮫人向他拚命擺手,壓低嗓音想叫住他。

“甭管他,讓他去,讓他吃點苦頭,這下倒有好戲看了呢。”另一個灰麵水族小聲地說著,遠遠地傳來幾不可聞的唏噓聲。

小怪絲毫不懼,也未停下前行的步伐,那聲音確實是從這房中傳出的,他顯然想都沒想便徑直走了進去,但一進門先被眼前奢華的裝飾驚住了--用金碧輝煌來形容,毫不為過,這兒所有的陳設都極其講究,應當比起龍王的宮殿來都毫不遜色,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那麼大的珊瑚、珍珠、寶石、玳瑁、金銀……這些他見過和沒有見過的、大而多的寶物被巧匠們做成了精致的床榻、桌椅、屏風、燈盞、酒器……然而未等他一一觀賞品鑒,便有一隻酒瓶飛了過來,他偏頭一閃,躲過去了,酒瓶撞在了有著繁複雕花的精致門框上,碎了一地,接著聽得一聲怒喝:“出去!”

小怪並未被嚇得退了回去,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喝酒人的近前。

一個已然喝得半醉的醉漢半仰在榻上,他臉頰微紅、衣衫零亂,一臉的沮喪與頹廢----這不是水族們和小怪平日裡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令妖魔腿軟、水族敬服的神君,而是像極了剛打了敗仗的逃兵、賠光了本錢的窮光蛋或是一個剛被救起的失足落水之人。

他顯然是才看清走到近前的小怪,卻並未再一次粗暴地將他攆走,而是用手撫著肚皮道:“小家夥,是你?你怎麼敢進來?你沒看見,水府的人都嚇得跑光了?”

小怪徑直走到幾案前,倒了一杯茶水,輕輕走到禦扶麵前,用手將茶杯湊到了他近前。

“今日我不飲茶,就隻喝酒。”禦扶有些粗暴地推開他伸過來的那隻手和茶杯。

但小怪再次將那隻茶杯遞到了他麵前,並徐徐在他麵前坐下了。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說了不飲茶!”禦扶一邊說著話,一邊欲推開他的那隻手。

小怪淡淡地望著他,搖了搖頭,繼續舉著手和茶杯。

“我說了,不喝茶!”禦扶說罷,一抬手便打翻了小怪遞過來的茶杯。

小怪並不懊惱,隻返回到幾案前,用茶壺繼續沏了杯茶,給禦扶端了過去。

“我說了今日我不喝茶,隻喝酒!”禦扶惱了,又欲揚手將那茶杯打飛。

小怪反應倒甚是敏捷,隻見茶杯在他手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後,輕輕用茶杯碰了禦扶的那隻酒壺,示意他與自己共飲。

“你不是給我茶喝?是要與我共飲?好說。”禦扶將酒瓶湊上前來,跟小怪的茶杯碰了一下道:“喝茶多沒意思,需得喝酒方能碰杯。”

小怪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又用手從喉嚨比劃到了腸子,意思是那個酒喝下去會極其不適。

“你說,這酒辣辣的,不好喝?”

小怪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你方才這表情和動作,倒令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第一次喝酒,便是與她喝的。”禦扶有些難過地說道。

小怪笑笑,點了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我的許多第一次,都是同她一道經曆的,她很愛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甚是好看,但是她卻總愛將自己扮得又臟又醜,她身材嬌小,武功一點也不高,法力更是一點也沒有,但是,卻有著許多男子都沒有的勇氣和膽識。”

小怪笑了,她淡淡地喝了口茶,靜靜地聽著。

“你是不是想問,她是誰?”

小怪依舊隻是淡淡地笑著,靜靜地聽他說。

“她是我的夫人,叫羽兒,她喝酒時同你剛才做的表情一樣,喝下一口去就那副鬼樣子,還總是逞強,一喝便要將自己灌得幾乎醉了才肯作罷。”

小怪聽了似乎有點不高興,用眼睛白了他一眼。

“你生氣了?你莫要生氣,我就是那麼一比,你說,這間屋子我布置得好不好看?稀不稀罕?”禦扶環顧了四周後,問道。

小怪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比劃了一下。

“這間屋子,就是我給夫人準備的,她不喜潮濕之地,這是我找到的谿邊的皮,鋪在這榻上,據說,身體便可不受邪氣的侵害,你摸摸,是不是很暖和?”說罷,禦扶欠起身,示意小怪摸摸那谿邊的皮毛。

小怪湊到近前,用手摸了摸,然後點了點頭。

“還有這個,是我在敏山上找到的,我的夫人怕冷,這個東西叫葪柏,據說吃了它能使人不怕寒冷,如果她來了水府,睡在鋪了谿邊的榻上,再吃了這個,應該便不會覺得濕和冷了。”禦扶搖搖晃晃地翻下身來,指著桌上果盤中一枚紅色的果實道。

“你是不是想問,她在哪兒?”

小怪又點了點頭。

“我也想很知道,她在哪兒?我把她弄丟了。”說到此處,禦扶有些傷心地哭了。

小怪見了,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想和她在一起,我雖自詡不懼世間一切妖魔,有萬夫不擋之勇,但我在她麵前,卻總缺些底氣,總覺得矮她半頭,無論她說什麼,我都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無論她做什麼,哪怕我很生氣了,隻要她堅持,我也都會隨了她,她又瘦又小還沒有法術,可我就是很怕她,我怕她生氣,總怕有一天她會離開我,但是,她還是離開了,她總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她總是這樣,一下子就不見了,一消失就是十八年,後來,我好不容易尋到她了,可是我們隻在一起呆了三天,三年前,她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了,她又不見了!”禦扶說罷,狠狠將手中的酒杯砸碎在了地上。

小怪見了,並不害怕,隻輕輕放下茶杯,托著腮,眨巴著大大的眼睛,用自己的一隻小手撫了撫禦扶的手臂。

“三年前的今日,我和她分開的時候,她跟我保證過,她說會等我回來,她絕不會再憑空消失,可是,等我回去的時候,她還是不見了,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你?你懂那種感受嗎?本來,本來我都已經尋到她了,我找了她十八年,本來我尋到她了,可是,可是就是那麼一次小小的疏忽,我又把她弄丟了。”

小怪聽了,用手比劃了一個煙霧消散的動作,又給他遞過一個酒瓶,從旁端起茶杯,同禦扶碰了個杯。

“她在我這裡,占得滿滿當當,我總想起她,可又不敢想起她,每次我想起她,那些難過的往事就從這裡溢了出來,每次我一想到,我又把她弄丟了,我就不能原諒自己。”禦扶說著,指著自己的心口。“我隻能喝酒,隻有喝了酒,我才能忘了她又找不見了這件事,你說,她是不是還活著?我到哪兒才能找到她,我怎麼才能找到她?”

禦扶越說越難過,說到最後,竟一把將小怪物摟在懷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完,他將小怪在膝頭擺好,又忽然問道:“你會唱歌嗎?”

見小怪不答,他才又忽然自責地一拍腦門道:“對不住啊,真的是對不住,我喝多了,忘了你口不能言這事,那你知道她最愛唱的是哪首曲子嗎?”

小怪竟兀自點了點頭。

“你喝的是茶,居然也能喝醉,你都沒有見過她,怎會知曉她最喜歡哪首曲子,她最喜歡的曲子,叫做,黍離。”言罷,禦扶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小怪隨著他的節奏輕輕地搖著腦袋,似與他一唱一和。

“我和她曾一同去過一個叫做雲歸處的地方,那兒有個叫莫旋的,真是傻,他等了萬年,尋了萬年,天天看著自己的愛人自頭頂飛過,可就是認不出,可是,你聽沒聽過一句話,叫做笑人不如人,如今的我,我,竟也一樣地傻,她兩次和我擦肩而過,我都沒有認出她來,她不過頭發白了而已,我竟全然沒有認出她來,我甚至,甚至還不如一顆老樹,連他都一下子就認出她了,你說,你說,她是不是還在因此生我的氣,還是,因為,她原本不願意,可是我……算了,給你講了你也不懂。”

那小怪衝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是說她根本沒生氣還是不相信有人尋了萬年,天天看到自己的愛人從頭頂飛過也未曾相認?抑或是,不相信一棵老樹竟會認出一個人來,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會信,我跟誰說,誰都不會信,算了,還是唱歌吧,書中怎麼說的?歌以舒懷?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曲子,真好聽,不過,就是,有那麼一點點傷感,你還太小,自然不會懂,我每次一哼起這歌,我就想哭。”

唱著唱著,禦扶沉沉睡了過去,小怪輕輕地起身,走出了房門。

門外,戰戰兢兢遠遠在門外侍奉的水族們對小怪投來異樣的目光。

本來,這小怪長相、性情、來曆殊於常人,水族們便甚是好奇,他來水府短短三月竟然便將堂堂神君拿捏至此,不得不令一眾水族大為驚歎,於是,有關小怪的傳說越傳越玄,越傳越遠,以至好奇、好怪、好打聽卻沒有親眼見過小怪的水族們更視他為這水域中最大的奇談怪事,他們紛紛以親見小怪本人為見多識廣的標誌,如若再親眼見過他身上的疤痕,便更令人刮目了,更因他不能言語之故,便越傳越邪,越傳越神,最後,普通的版本也已傳出十來種原由了。

然而,對於前來獵奇的水族,小怪不是給他們吃了閉門羹,便是給了摔門拂袖的回應,大家才紛紛明白,這小怪原來竟是個脾氣大、不好惹的。

有些人被碰得一鼻子灰後,便生了惡念,跑到禦扶處說這小怪物,乃是妖孽和不祥之物,皆被禦扶不客氣地轟走了,但從此,除了禦扶便再沒有人叫過他小乖而是都以小怪來稱呼這個小怪物了。

但自那夜以後,禦扶似乎更喜與這小乖聊天了,雖然小乖分明便是一個啞的,聊不得天,但也許正因為他又啞年紀又尚小,故而,禦扶有任何心事都能說與他聽,幾乎每日都要與他閒聊半刻,方能入睡。

過了月餘,適逢天後壽宴,天帝請四海諸神到天庭為天後慶生,禦扶也在受邀之列,對於這種場合,禦扶極是不喜,立刻找了一籍口便要回了這宴請,但被龜相攔住了。

“神君不可,神君被封四海神君時日不長,又因除妖得了天帝褒獎,天後壽宴,對於仙界來說,受邀之人均尊崇無比,尋常小仙、凡間散仙均不在受邀之列,神君一無靠山二無背景,走到這步實屬不易,且不可落下驕橫輕慢的口實啊。”

“龜相你以為我稀罕那神君之名?若不是那日天帝命我去西海降那隻貝殼精,羽兒也不會……現下想來,倒不如做個尋常散仙,倒也逍遙自在。”

“神君萬萬不可再出此言啊,神君的的確確本是瀟灑自在的仙家,可不問俗事,但自從做了這四海神君,已保得這萬裡水域二十載太平,天帝的令旨雖是桎梏,卻亦是我水族的福祉啊。”

“算了算了,既如此,龜相便將禮物備好,我去湊個數吧,等我一回來,便來尋你。”禦扶說著,將小怪抱到膝上刮了一下那小人兒的鼻子,小怪也有樣學樣地伸出小手對著禦扶的鼻子回刮了一下。

“大膽小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越發沒有規矩了!竟敢如此冒犯神君,還不速速滾下來。”龜相說著,見四下裡也沒有伺侯的水族,便親自上手過來拉扯那小人兒。

“不打緊,不打緊,他還小,在我的水府,沒有那麼多規矩。”說完,神君將小怪在自己的膝頭正正好道:“小乖莫急,壽宴一結束,我便回來陪你玩,這會本君去沐浴,你要不要同去?”說完用手指崩了一下小怪的腦門,但這一次小怪沒有回彈他的腦門,而是輕輕從他的膝頭跳了下來,自顧自地回房去了。

天後壽宴這日,一眾神仙上得南天門抵達天庭正殿,紛紛呈上禮物後便入席坐定了,不一會兒,天後在一年輕女子和一眾侍女的簇擁下一同來到了壽宴之上,對於這樣的宴請禦扶本想早早應付完差事便回去了,他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旁邊的兩位仙家說著話,又自顧自地喝了幾口仙釀,但當他和眾仙一同舉起酒杯共賀天後抬眼望去時,卻瞬間愣住了。

天後的身側,竟坐著一個和羽兒一模一樣的女子,她有著和羽兒年輕時一樣俊美的容顏,隻是穿得並不似羽兒那般隨意和素樸,而是清雅之中不失華美,繁複之中不落俗套,淡色的絲裙上疊繡著清麗無比的芙蕖,襯得她清姿絕世,貌若無雙,她的頭上也不似羽兒一般,隻挽一根桃木或是簪幾朵完全叫不上名子的野花,而是插著一隻溫潤無比的白玉簪,發髻的另一側則插著一隻與身上的芙蕖遙相呼應的粉色步搖,耳朵上是同樣白玉質地的水滴形耳環,更襯得她華貴高潔如月出之皎皎。

禦扶聽到,身後的眾仙家正對天後身側的女仙議論紛紛:“天後身邊那個姿容姣好的女仙,可是斯年公主?今日可真算是得見天顏了,之前是誰訛傳,說天後生的孩子,貌若無鹽嗯……,今日一見,這模樣氣度,比起天後盛年之時也絲毫不差呀?”

“誰說不是呢,也不知道這幾萬年,一直藏著掖著乾嘛?”

“噓,天帝的家事,休要妄言,這天帝的兒女,哪一個不神秘,常羲生的那十二個月亮,你見過?”

“自是沒有見過,不過我聽說,那十二個月亮姿容樣貌加起來也比不得常羲娘娘萬一。”

“這個斯年樣貌比起天後,倒是不差……”

禦扶覺得,自己那顆古井無波的心被一柄大斧重重地猛擊了一記,渾身上下被雷擊透了一般,以致後來果品、羹肴和美酒的滋味一概未知,眾神舉杯相祝和天後的應答一概未聞,隻覺得這是他此生吃的最長久疲累的一場宴請,好容易等到散席,禦扶趕緊尾隨那女子而去。

女子的身後跟著一個垂著長長眼皮,嘴似朱門大鎖的老婦,看上去渾身便生生地寫著“不好惹”三個赤金大字,二人的身後還跟著八個仙衣飄飄的侍女。

“羽兒!羽兒且慢,羽兒你,怎會到了這裡?”禦扶慌忙間追上前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怎樣詢問,亦全然不知她怎會突然間到了天界,那女子回頭的一瞬間,當他清楚地看到那張熟悉的麵孔時忍不住已是淚眼婆娑。

“大膽,竟敢對公主無禮!”長了一張銅鎖臉的老婦當即斷喝道。

那女子輕輕地回過頭,見禦扶並不似其他仙家一般見了她便唯唯諾諾或是敬而遠之,聽他呼喚自己的聲音,滿是深情,未語含淚,且長得風姿卓然,凜然磊落,心下絲毫未覺被輕薄冒犯,她輕輕用手拂了拂衣袖,將那老婦攔住道:“我乃天後之女斯年,這位仙家恐是認錯人了。”那聲音雖和羽兒極其相似,但顯然更為細弱柔和。

“斯年公主,在下無意冒犯,隻是公主,著實像極了禦扶的一位故人。”

“撒謊也不找個地方,真是可笑!這天上人間,公主品貌無雙,怎會有人會與公主貌似?”

禦扶這才認認真真端詳了公主的臉和眼睛――她們真的太像了,但,似乎真的隻是像而己,生有同樣的眉眼和麵孔,但從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和儀態,真的並非是自己相識的羽兒。

“是在下唐突眼拙,認錯人了!”言罷,他有些失落地端端正正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他是誰?”待禦扶走了,公主問身邊的侍女們。

“他是天帝日前新封的四海神君禦扶。”

女子微微頷首,和一眾侍女們飄然而去了。

待進到公主內殿,斯年屏退左右,悄聲與銅鎖臉說道:“簡師,剛才,您嗬斥四海神君時,我便想到了,但見是在生人麵前,便未加攔阻,這麼多年,您興許忘了,他說的那個故人,應當便是皓皓姐姐。”

銅鎖臉恍然大悟,她半張著嘴,半天才回過神來道:“如此說來,是為師的過錯,隻是當年,她離開天庭時,年紀尚小,天後又嚴令不許任何神仙打探或乾涉她去人間曆劫,故而未做他想,如此,你我隻當做不知便好。”

禦扶離了南天門,沒有徑直回去自己的水府,而是又去了一趟象牙穀,在象牙穀上上下下又尋了一遍,最後停在和羽兒重逢的那株曇花前,佇立良久,方才離去。

回到自己的水府,小怪顯然已在門口等了他許久,見他回來一個箭步撲到他近前,見到這個小人兒,禦扶的心情也舒緩了一些,他拉著他的小手一路來到了自己的書房。

水君將小怪放在自己的膝頭興致勃勃地講起了自己今日的奇遇,不知道為什麼,禦扶自第一次見到這個小怪物便有了種很神奇的感覺,似乎他是上天派來的一個知音,雖相識未久,卻好似已相知多年,雖然他不會講話,但,這似乎也便成了好處,因為不論對他說些什麼,總覺無礙。

“小乖,你知道嗎?今日天後壽宴,我本並不想去,但卻沒有想到,去了,竟有一意外之喜!”

小怪亮晶晶的眼睛望著禦扶,等他說下去。

“今日,我見到了天帝天後的女兒斯年公主,她竟與我要找的羽兒長得一模一樣,雖然被人告知,她是斯年公主,乃天後親生,但我還是不願相信,宴會結束後,我便急急地趕去尋她,你知道嗎?她長得和我的羽兒一模一樣,彆無二致,但是,她卻並非羽兒,你說,是不是老天眷顧我?見我對羽兒一往情深,便讓我遇到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女子,即便她並非真的羽兒,但是偶爾能與一個長得與她極是相似的人見上一麵,卻也不失為一件幸事了。”

“我原本是丘時水中的一條小魚,雖常有被吃掉的危險,但是卻真的很自在,我曾經以為,我會永遠這樣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可是後來,我遇到了羽兒,算起來,我和她在一起共處的時間不足一年,可是,就是這短短數月的相處,竟徹底改變了我,讓我整整煎熬了二十年。”

小怪靜靜地聽著,看著他,歪著腦袋,笑眯眯地眨巴眨巴眼睛。

“你還笑!不與你說了,你還太小,可能,永遠也無法體會失去至愛的滋味。”

小怪不笑了,將他領到了一張幾案前,畫了一張畫。

他的右手有數道非常明顯的深深的傷痕,看得出來,當初應當是幾乎被砍廢了,因而便總是左手執筆,但看得出,他畫的是一張臉,那張臉的主人有著一雙月牙狀的彎彎的眼睛和笑起來兩個淺淺的蜻蜓點水後漾起波紋般的梨渦。

“神了?你怎知曉她長得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天生異能,可知我所思所想?還是那日我喝了酒,跟你講了她的模樣?”

小怪點了點頭,衝著他笑了。

這天夜裡,禦扶興奮得幾乎一夜未眠,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同羽兒著實太像了,她真是上天垂憐才出現的嗎?可她卻分明不是羽兒,但是不是以後想羽兒了,便能夠上天去看看她呢?可似乎去看她並不合時宜,也沒有借口,他拿著羽兒扔還給他的那個桃核手串,不知不覺便盤著想了一整晚,睡不著的時候,他便又同往常一樣喝了許多酒,邊喝邊用筆畫下了羽兒的樣子,那是他第一次見羽兒時的模樣――那時的她正值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她在水中褪下襤褸的衣衫,若隱若現的完美身姿如同雷擊一般地驚豔了自己。

幾乎到了天亮時,他方沉沉睡去,但當他從深深地醉意中醒來之時,卻被自己昨日的畫作驚呆了。

“是誰加了這顆朱砂痣?是你嗎?小乖?你怎知她的胸前有顆朱砂痣?”禦扶奇怪地望著他麵前的這個小人,搖著他的胳膊問――那是他在溫泉見她沐浴時,才看到的外人均不得見的秘密。

小怪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然後將那隻點了朱紅的筆放在禦扶手裡。

“難道是我喝醉了,自己畫的?可是我分明記得自己並未喝醉,也未點這顆紅痣。”

隻要在水府,禦扶和小怪便用手語比劃著交流,小怪似乎是懂得手語的,他為什麼天生便懂得手語,禦扶不得而知,也未加以深究,隻是與他每日無聲地有著說不完的話,他似乎很快能懂得她用手比劃的意思,她似乎也隻需一個眼神便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他們開始有了隻有他二人才懂得的語言,那是隻需一舉手一投足或一個眼神,便能心領神會的默契,更似是一種默而不宣的約定,總之,那是隻有他們兩個人才懂的秘密。

幾日後,禦扶降伏了一隻蛟龍,剛關在水牢中三天,便見龜相慌慌張張來稟說斯年公主造訪,讓他速速去迎。

真是正打瞌睡便有人送來了枕頭,正不知用何名義去見斯年,她卻主動找上門來,禦扶和一眾水族趕緊迎了上去,雙方各自行了禮後,公主輕聲言道:“聽聞神君近日降伏了一條蛟龍?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公主親自來問,想必這蛟龍與公主有些淵源。”禦扶施禮回道。

“正是,那蛟龍本是我養在池中的一隻小寵,可能覺得天上清冷,便私自下了凡界,私自下界便是要重罰的,不知他在凡間又惹了何等禍事,我聽簡師說他被神君擒了,還未送達天庭,便趕緊趕來,還請神君網開一麵手下留情,交由我將它帶回去處置。”公主一臉焦急地邊說邊給禦扶又行了禮。

“既然公主開了口,自是使得,隻是這蛟龍吞了即將孵化而出的神龜蛋,那神龜不依不饒,小神也正為此事發愁。”

“區區幾枚龜蛋,再下幾枚便是,怎可為這樣的事拂了我家公主的顏麵?”公主身後那被喚做簡師的銅鎖臉一臉儼然地說道。

“小神以為不妥,此事明明就是蛟龍私下凡界做得不對在先,若是再沒個說法,僅僅因為它是公主的仙寵,便輕易做罷,恐怕難服悠悠眾口,對公主的聲名不利,實在應當想出個穩妥的法子才好。”禦扶極有耐心地釋道。

“那便煩請簡師替我去鬥姆元君那裡走一趟,看她可有挽回的法子。”公主依然是輕言細語地對銅鎖臉說。

“是,為師這便前去。”銅鎖臉應了,轉身去了。

“公主既來了水府,我便先帶您去看看您的仙寵。”

二人正言語間,小怪不知何時從一個屏風處探出了腦袋,他應當是方才在這裡睡著了,然後被一眾人說話的聲音吵醒了,他醒來後偷偷探頭望了望麵前高貴不凡、清姿絕世的公主,又轉眼看了看一臉謙恭溫順的禦扶,趕忙退回了屏風裡。

“快來見過公主。”禦扶早看見他的身影了,對於他的小眼神絲毫不以為意,招呼那小怪物走上前,將他引見給了公主。

小怪見到貴客似乎並不害怕,他端端正正地學著禦扶的樣子給公主行了一禮,然後很不情願地被禦扶拉著手列在了一旁。

“這是日前小神在葫蘆島新得的一個小寵,天生地養,都叫他小怪。”

公主顯然被眼前這個小怪的模樣嚇得不輕:他的臉上雖無皺紋,卻滿是溝壑,赫然生怖,他的頭發似被蟲食啃咬過,雖剛剛生出了新發,新發處卻有多處明顯的刀痕,新生的頭發完全蓋不住那些痕跡,便顯得突兀,脖徑上、兩隻手上也滿是創疤,她見慣了天庭各式各樣的美妙事物,突然見到這樣的異類,不覺用袖子下意識地拂到臉前隔擋了一下,但她的修養與貴重的身份令她拚命壓製了自己的驚慌,不讓人察覺出她的驚懼。

“帶小怪先回自己的房間,我先帶公主去看看您的仙寵吧。”禦扶仍然從這幾乎細不可見的神情裡察覺了養尊處優的公主的不適,引著她去了水牢。

一條蛟龍正盤桓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上,巨大的身子被幾根鎖鏈牢牢縛住,石柱的外圍,被禦扶下了禁製,令它動彈不得。

“小泥鰍。”公主柔聲細語地喊了一句,蛟龍的眼睛一下子便睜開了,它迅速朝公主的方向盤了過來,拚命想要掙脫身上的鎖鏈。禦扶見了,趕忙抬手解了禁製。

“你為什麼要吃那神龜蛋,是不是太餓了?”公主走上前去,輕輕地撫著蛟龍的額角,那蛟龍低聲地應著,用它的額角去抵蹭公主的裙衫。

接下來的一整日,禦扶和整個水府上下都在歌舞侍侯美食美酒地陪著公主,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小怪,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更無人關心他的衣食溫飽。

“似乎一整日未見你的小寵了?”幾近戌時,公主方想起今日她見到的這個與眾不同的小寵。

“公主如此一說,我倒真的差點把他給忘了。”禦扶端起酒杯,也才想到似地言道。

此刻的小怪,正在禦扶的書房中群覽典籍,因為彆人的念叨,輕聲地打出了一個噴嚏。

“他的身上和臉上,為何有這樣多的疤痕?”公主最終還是沒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初見他時,臉上和身上便有這許多傷痕了,小神也曾用魚皮草給他醫治過,但總不見什麼成效。”

“這小寵是如何來到神君府上的?”公主又問。

禦扶將這小怪的來由細細告知了公主,公主聽了,甚覺新奇。

“水君如若不棄,可讓我帶他到天宮看看,或許有法子。”

“呃……小神區區一個小寵,怎好勞煩公主,再說我的小寵全然不懂天庭的規矩,去了恐惹事端,實不敢當。”

“神君不必客氣,不若先讓我看看你那小寵的傷勢?不知為何,我自第一眼見到你這個小寵,便總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似乎感覺與他很是親近。”

“公主客氣,我看,還是不必了吧。”

“反正這會閒著也是閒著,神君便領我去看看吧”。公主央求道。

禦扶於是吩咐手下請小怪過去,卻被告知小怪在書房中睡著了,侍從們推了他幾下,也未推醒,隻得前來回稟了。

但公主似乎對禦扶的這個小寵極有興致。

“她在哪兒,不若我過去看看,也是一樣。”

“倒是不遠,就在隔壁書房。”

“哦?那倒不如一同去看看,我也甚是好奇,神君的書房中都藏有什麼書,能否讓斯年一觀,是否也同天庭的天書一般,詰屈聱牙晦澀難懂。”

“哦……小神平日看書並不甚多,隻是常在人間走動,便收藏了些許。”

“那便隨神君一同去看看可好?”

公主的要求,禦扶自是無有不允,他一路引著公主到了自己的書房,隻是進到書房門口時,方才想起自己的書房裡正掛著那張羽兒的出浴圖,趕忙快步踱過去收起來,不想卻早已被心思巧妙的公主看見了,不覺中羞紅了臉,怕被禦扶窺見,又趕忙做出一副並未察覺的模樣。

公主的眼睛在房間裡四處巡望了一番後輕聲走到一排書架前,隨手拿起了兩卷,輕輕走到案幾處小怪的旁邊坐下,打開其中一冊看了一會兒,見小怪仍然昏睡不醒,許是好奇心作祟,她輕輕掀開小怪的衣袖,想細究他的傷勢。

小怪原本對水族中的好奇心便極是反感,見有人竟趁自己不備細細察看,瞬間便惱了,他蹭地一聲站起身來,一把扯回袖子,怒目而視地瞪著公主。

禦扶見狀趕緊過去,將他攔腰抱住,握著他的一雙小手道:“小乖,公主隻想看看你的傷處,想找天宮的靈丹妙藥給你醫治,不得無禮。”

小怪卻不欲屈從,他拚命從禦扶手中抽出自己的兩隻手,力道過猛,以致一隻手抽出收回時正好碰到了案幾上的一隻硨磲,隻聽得咣啷一聲。

案幾上一串平平無奇的手串和潔白如玉的硨磲底坐一同被甩到了地上。

公主見了,忍不住撿起落在自己身旁的那隻手串端詳起來,這隻手串著實普通,不似公主見過的任何一種珍寶美玉,似乎隻是吃過的桃核做成,大概因主人時常把玩,表皮已磨得光滑發亮了。

然而就在她拿起端詳的一瞬,小怪卻一把將手串搶了過去。

“小怪,不得無禮!”禦扶輕聲嗬斥道。

“大膽,竟敢對公主無禮!”不知何時,銅鎖臉滿臉不悅地出現在了書房門口,隻見她三步並做兩步,跨到近前,一把將小怪推倒在了地上。

“簡師回來了,不妨事,我隻是看這手串,與尋常的不同,好奇而已,再說這兒也並非天庭,他不過還是個小孩子,哪裡懂得天庭的眾多規矩?”公主說著,俯下身子欲將小怪扶起,但小怪似乎毫不領情,他一把將公主的手推開,自顧自地出了書房,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真是沒規矩!公主大度,但豈可在這樣的地方,讓這樣的醃臢之物汙了貴軀,這要是在天庭,非治他個大不敬之罪。”銅鎖臉望著小怪離去的背影忿忿說道。

“公主恕罪,還望公主恕他無知之失,小神定會替公主訓導他。”禦扶趕緊上前對公主行禮。

“本就不是什麼大事,快莫要小提大作了,簡師你可見到鬥姆元君了?”

“稟公主,鬥姆元君賜了老仙一枚仙果,說隻要給那神龜服了,管保它能生出更多更強健的龜蛋來。”

“那便好,快交與神君,讓他了結此事,禦扶君,如此我可否帶我的仙寵回天庭去了?”

“那是自然。”

“簡師,那我們便趕緊回去吧,我二人偷偷出來,如若讓母後知曉可就不好了。”

“此次公主造訪,神君可能惹了麻煩了。”公主一走,水府眾人都深深鬆了口氣,隻有龜相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擔憂。

“你是說,剛才小怪推了公主一事?不至於吧,他不過是個不經事的小寵而已,而且那公主,似乎也是個講理的。”

“常言道,閻王易見,小鬼難纏,你可知,公主身邊那位仙家是誰?”

“誰?”禦扶一臉不在意地問,心說令眾神聞之膽寒的王母自己都見過兩回。

“她叫簡兮,是天後最信任的貼身侍女,自公主出生起便做了公主的老師,當年的仙魔大戰,她也是主力,即便是如今的神君你與她交手,也未必有勝算。”

“如此說來,是禦扶有眼不識泰山了。”

“神君久居水府,不喜迎來送往,也不善鑽營,對天庭之事從不掛在心上,自是不知,這簡兮,在天庭聲名遠播,除了天帝天後,任誰都不放在眼裡,天庭上下,不論仙階幾何,或任是什麼大牌神仙的仙娥侍婢,都對她禮讓有加,從不敢與她有任何齟齬,她對公主忠心耿耿,又深得天後信任,今日小怪推了公主一把,雖說公主不在意,但是依老龜看,這個簡師卻極有可能將小怪惱到了骨子裡,會不會牽連到神君倒未可知,但人常說,君子好相與,小人難得罪,神君還是小心些為妙。”

“多謝龜相提醒,隻是,我擔心的卻並不是那個什麼公主的師傅,倒是我的小怪,今日似乎受委屈了,他去哪裡了?”

龜想見禦扶竟絲毫不在意,背著手搖搖頭,走開了。

從這日起,小怪將自己關在了自己的房裡,即便是他從前特彆愛去的書房也不去了,隻趁禦扶不在時,偷偷去書房搬幾冊典籍,關上房門慢慢品讀,禦扶來喚他或看他,也總不開門。

禦扶見小怪整日裡鬱鬱寡歡,再不肯理他,更不肯聽他聊天敘話,心裡也甚是不爽,無奈想了各種法子都不見效,半月後,禦扶又降了一隻□□精,要去往天庭赴命,欲將小怪也帶去散心,但即便口水說乾了三碗,說瑤池的蓮花開了,美不勝收,讓他一同去賞,仍未勸動。

禦扶忽然想到,這小怪對於自己那串平平無奇的手串格外青睞,便在門外騙他說那隻手串不見了,問小怪可曾見著,方才騙開了門,開了門後便硬攜著他、押著那隻醜陋不堪的□□上天庭去了。

禦扶馭著自己的大鵬鳥,將羽兒攜在腋下,很快便來到了九重天。

瑤池兩側,仙霧繚繞、碧波蕩漾,接天連碧的蓮花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加之匠心獨裁的九曲回廊,終於使原本不快的小怪一掃往日臉上之陰霾,他拽了拽禦扶的衣袖,站在那裡駐留了片刻,示意禦扶給他摘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被禦扶用眼神拒了。

此刻,瑤池的另一側,一個嬌美的身影正隱在不遠的幾株荷葉下,她的身後,一個侍女的手裡正捧著一個玉盆,盆裡,一條仙寵被她偷偷放進了瑤池,無憂無慮地遊來遊去,公主手裡拿著一根柳枝,與那仙寵遊鬥得正歡,公主纖瘦的身軀被諾大的蓮葉擋著,並不得見。

她顯然是偷偷攜了那蛟龍來此處玩的,並不敢聲張,隻一人一侍一寵而已。

然而,禦扶收在袖中的那隻□□精似感應到什麼一般,竟一飛衝天跳了出來,三下兩下自荷葉上蹦到公主身邊,對準公主柳條下蛟龍所在的位置便撲了過去,禦扶見了趕緊施法去抓,那□□卻似發瘋了一般,立刻同那蛟龍攪鬥了在一處,荷葉後的公主嚇得當即站起身來,見一醜陋不堪的怪物欲對自己的仙寵不軌,趕忙徒手去攔,說時遲那時快,眼見著公主的纖纖小手要與那□□過上了招,禦扶的寶劍已擋在了前麵,他隻翻身一挑便用劍將□□挑進了瑤池,進得池中的□□如魚得水,並不欲束手就擒,隻見它迅速咬斷一隻蓮梗,對著公主甩出一長串水注,身體長大了數倍不止,接著長長的舌頭對準瑤池的那隻仙寵,便欲發起第二攻。

公主身穿一件粉色羅裙,與這亭亭玉立的荷花本是相印成趣,美不勝收,但此刻的她被□□甩的水濺了一身,頭上身上都被淋濕了,又被醜陋不堪的卷舌□□嚇了一大跳,還來不及叫喊一嗓,便腳下一軟差點暈厥過去,幸被一旁的仙侍扶住了,那□□見仙寵有人維護,用力一蹬腿,跳到了岸上,便欲對那弱柳扶風的公主下口了,禦扶見它馬上便要對公主不利,不由它作惡,衝上前去用劍斬斷了□□的巨舌,重新將它卷進了袖子,另一隻手輕攬了公主的腰將她扶至安全處,待他回過頭時,方才發現轉身的功夫他的小怪不知何時掉到瑤池裡去了。

原來,就是方才,禦扶隻顧得趕緊將那□□收服,見公主有難一心維護,完全未留意惡鬥中的小怪不知何時被撞到了水裡。

瑤池兩邊看守的天兵也隨之趕來,禦扶先將掉入水中的小怪撈了上來,然後將□□精交給了天兵,眾神忙作一團,趕緊將公主扶走了,走前,公主匆匆謝過了禦扶,又命侍女將小怪也一並帶去她的寢殿換身乾淨的衣裳。

天後很快也得了消息,急急趕來看望公主,見她無礙便放心地離去了,後經天後親自審問,原來是公主的那條仙寵在凡間時曾與那□□精爭食神龜蛋,神龜的下蛋之處極為隱蔽,□□精覬覦已久,卻不想關鍵時刻被公主的寵物搶了先,路過瑤池時,□□精聞到了那仙寵的氣味,故而發狂,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雖說公主的仙寵私自下界自是包庇不住了,但公主無礙,總算有驚無險,天後用餘光掃了一眼侯在殿外施禮的禦扶,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掉入瑤池的小怪無人問津,雖然有公主交待,但她隻被一侍女領去了一個僻靜處,草草處置了一番,隨意找了件小仙的衣裳換了,便欲交還給禦扶,但在出門的時候,偏偏遇到了一個熟人。

“今日公主在瑤池遇險,做為公主的師傅,看護有失,幸得神君相助,有驚無險,前些日子便聽公主說起神君的小寵身上有舊傷,今日正好神君便攜了小寵來到此處,我倒知曉天庭有個絕佳的去處,可以淡化神君小寵臉上和身上的這些疤痕,此番不若便由老身將神君的小寵帶到那裡,待治好了他的皮外傷,再給神君送回可好?”禦扶莫名驚?,明明就在半月前,她顯然還對自己的這個小寵很是不忿,但此刻銅鎖臉與他商議時卻明明是笑意盈盈的,雖然他發現她笑起來,當真比不笑還要難看,眼神似乎依然是冷冷的,像冬日裡看上去暖洋洋的太陽,照在人的身上,絲毫也不暖和,語氣裡又分明透著不容置疑的果決,但想起龜相提醒他的那幾句話,他還是很果斷地想要拒絕。

“多謝簡師美意,隻是我這小寵……”

“正好天後為答謝神君救助公主一事,要留神君在天庭小住兩日,這小寵不懂規矩,恐也難登大雅之堂,此番便如此定了吧,交給我,神君放心。”銅鎖臉說著,便不由分說上前便要牽小怪的手。

誠如簡師所言,很快有人來替天後傳話請他赴宴,這邊的小怪,顯然不願離開禦扶,他拚命扯住禦扶的袖子,一個勁地搖頭,但卻喊不出一個字,任由銅鎖臉將他一把夾在腋下帶走了,禦扶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野裡,銅鎖臉的笑容便凝住了,好似冬日裡幾近凝成冰的牛乳,一眼望下去便冷得人牙根發顫。

這邊,天後設宴好好款待了禦扶一番,又是瓊漿美食,又是仙樂歌舞。那邊,簡師卻將小怪帶去了一處仙泉,仙泉之內空無一人,仙泉之上仙氣繚繞,遠遠可聽得絲竹之聲,似是一個將養身體的絕佳之所。

然而,這裡卻絕非是凡人可來享用的去處,這個仙泉名曰化仙泉,乃是成仙之人塑練仙骨之所,雖然真的兼有可以撫平疤痕之效,但它真正的厲害之處在於摒棄俗身鍛化仙骨,對於從未修煉之人來說,直接扔到這樣的地方療愈皮外傷,無異於生生將瞎子治成聾子和瘸子或直接便是要了他們的命。

公主對於給神君的小寵療傷這樣的小事自然沒有太掛在心上,聽說她的師傅帶小寵去療傷了,也不再多問,隻滿心歡喜地和天後去宴請禦扶神君了。

簡師那邊,自從做了斯年的師傅,已經太久沒有人,敢觸碰她的逆鱗了,這次,不僅遇到了,還主動送上了門,自然不能輕易放過,好巧不巧的是,他居然還是個啞巴,即便吃了天大的虧也有苦說不出,喊不出,正合了她的心意。

上了天界的第一日,小怪還未將儘收眼底的巍峨宮宇和天兵天將、瓊花仙獸一一消化,便被銅鎖臉扔進了化仙泉,化仙泉的苦處比他先前經曆的忘川還要難捱,如果說那些風霜嚴寒、斷筋磋骨般的折磨隻是初級試練的話,那麼此次進了化仙泉,便是更上一層樓的中階訓練了:所有的痛楚都掩蓋在皮肉下,那些看不見的骨骼和五臟六腑,每一寸每一段都被侵蝕了、打折了、碾碎了,令他無法站立、無法呼吸,他痛得五臟俱裂,幾次三番地痛暈過去,但是卻喊不出聲、道不出口,真正是呼天不應、喊地不靈。

她曾經很是自信,信禦扶能夠認出自己,她一直期待他認出自己那一天時的驚喜,雖然她的右手為了擋劍已然被砍得完全拿不穩筆,寫下自己的名子還是可以的,但是自那天她

在鏡出看到了自己的模樣,她便忽然不做此想了,她不想永遠這麼被人同情著活下去,那是一張多麼可怖的臉啊,也許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張臉隻會越來越醜,雖然禦扶命人收起了所有的銅鏡,給她做了合體好看的衣裳,但世間所有的眼睛都是不會說謊的,她突然很後悔自己的執念,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的身邊,卻一次又一次是以自己都難以接受的模樣出現在他的生命裡,甚至,從一開始,所有人就都以為她是一個小男娃,他們給她準備所有的衣物也都是男子所用,可是,即便她穿上紅妝,又能改變些什麼呢?自從那次照見自己的模樣後,她再也沒有照過鏡子,那樣的自己,連自己都覺得可怖,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自己,又有誰會從心底裡接受和喜歡呢!與其這般倒不如,像禦扶以為的那樣,她隻是上天送來給他消譴的一個小寵罷了。

第二日,禦扶便來尋她,但卻連麵都沒有見到便被銅鎖臉回了,說是治療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實在不宜見人,等醫治好了,她會親自派人將她送還,讓禦扶不必擔心。

禦扶來的時候,小怪就在僅一牆之隔的化仙泉,但是她叫不出來,她用手拚命地扒著泉沿的石壁,想攀上去,卻被銅鎖臉的一個化身死死地摁著,繼而他又拚命地拍打著化仙泉的水麵,但顯然並未引起禦扶的注意。

這日,銅鎖臉又將她扔進了另一個去處,同樣是仙氣繚繞,但不同的是看上去不再溫軟凝柔而是寒徹刺骨,待她被扔下去後,她方才知道:這裡,是一處寒冰池,她被扔下的那一瞬間,便覺得寒氣刺到了骨頭縫裡,這兒,比她曾經去過的那個冰牢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隻是個喘息的功夫,被皮肉包裹的最深層的血管便被凝住了,她前兩日所有一寸寸斷裂的骨骼似乎在這裡全部被凍僵住了,並一寸寸地強行粘結在了一起,有些地方拚接得並不對槽,因而痛苦萬分,比那化仙泉痛苦百倍。

正當她在寒冰池中凍得上下牙直打架,渾身涼成一根冰疙瘩之時,他再一次聽到了禦扶的聲音,他要回水府去了,這次來是想帶她走,但是毫無例外地,這一次他又被輕易地打發走了,小怪的心裡突然間便生了幾許惱意,他怎能如此不在意她呢?也不來親自看一眼她的處境,他是不是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的死活,還是她根本就是他無聊時消譴的一個小寵,一個不能講話的聽音筒,或者僅僅就如同水府外,可有可無的一株水草,就像當初的小黑,它所有的想法自己都不知曉,她也從來沒有細究過小黑的心境,這到底是上天對她的懲罰,還是真的便是一種果報呢?或者,這又是因為她的執念,便需付出的代價嗎?

到得寒冰池,才知第一日的化仙泉是個清閒去處,待第三日來到炙沐邑她才知,前日的寒冰池似乎是個清閒去處,那兒似乎隻有極限的寒冷罷了,而這裡,不論對誰而言都是個終極訓練場所,她能知道的火力最盛之處便是漆吳山,她不知道雲錦當年浴火有沒有此間猛烈,更不知道這裡比起禦扶在焚淨穀時受過的那玄火之難如何,但她當真明白了,原來火刑當真是這世間最嚴酷的刑罰,它能讓整個人為之瘋狂、撕裂、焦灼,五臟六腑像在油鍋裡被人上下翻炒著煎來烤去,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聽到那裡麵滋滋地被油炸串烤過後的聲響,她不由自主地便在這場煎熬中發出了痛苦地喊叫聲,唯一奇怪的是表麵卻並不曾有絲毫熏烤炙燒的痕跡--她明白,銅鎖臉這是想要她的命!她希望自己就這樣死去,她已然救回了哥哥和鄉親們,現在又恢複了隗江山生機,讓英子和女兒找到了禦扶這個靠山,也親眼見證了江家人的幸福,對了,她也見到了禦扶,雖然他對自己念念不忘,似乎把那個公主當做了自己的替身,總好過讓他接受現下的自己和自己這副模樣,她還有什麼遺憾呢,沒有了,其實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了,她本來就應該在那個時候便死了,如果現在便這麼死去,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她的這份向死之心,竟讓她活了下來。

第四日,銅鎖臉又將她扔回第一個去處,並問她可有不一樣的感覺,說這番下去當是比前一次更加煎熬,因為所有的骨骼都剛被淬煉過,再一次被洗劫時痛楚便會加倍,但那老婦說,她此番是給了自己天大的好處,過了這幾關,今後天上地下任何刀山火海都赴得,何處妖魔化境也都去得,她還誇獎小怪耐力好,說即便是許多修煉多年的仙家曆經第二輪時都受不住,寧可丟卻一身修為,哪怕投身餓鬼道去地獄裡永世輪回也受不住這等煎熬。

然而,這些折磨小怪竟全部挺了過來,而且,經過幾次三番的終極訓練,小怪臉上身上的傷疤竟全數明顯淡去了,她每日淡定地看著將她投入煎熬的銅鎖臉,從不乞求,亦不落淚,隻是那麼淡淡地看著她,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曾在忘川處苦苦煎敖了十八年,那裡的煎熬可能不似這仙界一般摧枯拉朽,但是她在那裡卻足足呆了十八年,她的耐力早已超越生死,她竟修得在最為苦楚時關閉自己所有的神經,在所有登峰造極的痛楚中接納那份惡意或對抗,此番她又一心向死,慨然以對,反而讓所有的痛覺都消失殆儘,直至忽一日,待她滿臉滿身的疤痕去儘,銅鎖臉竟大叫一聲,嚇得跪地不起,連夜差人將小怪偷偷送回了水府。

禦扶見自己的小怪被完好無損地送了回來,身上臉上的疤痕都沒有了,歡喜異常,他熟練地將小怪抱在自己的膝頭上,仔細端詳了許久,發現這個小家夥原來竟是一如此妙人,不竟?道:“原來你竟生得這般好看,我們還叫你小怪,把你當成怪物,當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冤屈了你,我還真的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小童呢,從此便喚你小仙童如何?”

然而,小仙童卻不似從前對他那般友睦,禦扶奇怪地發現,小怪不僅容貌大變,性情更是大變,從她回到水府的那一刻起,她眼裡星星點點的光芒全都消失不見了,她表情木然,行為古怪,與自己竟莫名地生分起來,她怏怏地從禦扶的膝上梭了下來,兀自回自己的房裡去了。

禦扶差人偷偷到她的房外窺探,發現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不吃不喝,也沒有看書,隻抱著自己的雙膝坐在床上久久地發呆,或歪躺在那裡兩眼無神地看向屋角,禦扶有些擔心,差了水醫前去問診,卻被她死死地閂住房門,任誰敲也不開。

“神君我看您就是脾氣太好了,才會滋長了他的怪癖,這哪裡是個小怪,分明就是個拐杖,我看叫他小拐才對。”

“對啊對啊,這個名子取得好取得妙,以後就叫小拐。”

水府的水族們在大殿中,你一言我一語地聒躁著,禦扶擺了擺手,令所有人都住了口。

“聽聞神君這幾日被天後留在九重天,小住了兩日,每日笙歌宴飲,恐是好事將近呢!”老謀深算的龜相似乎早已在這不同尋常的宴請裡看出了門道,岔開話題道。

眾水族聽了,紛紛喜氣洋洋,但禦扶卻極不耐煩地將大家止住了。

“今後,這樣的話,水府裡再不許提。”言罷,他親自去了趟小怪的房間,但敲了許久的門,無人回應。

幾日後,禦扶正在殿中獨坐,突然心中一陣莫名地慌亂,他最近時常沒來由地便一陣心慌,仿佛一陣疾馳的馬蹄自胸中踏過,他隱隱覺得不安,前幾日在天庭宴飲時,他便曾有過這樣的不安,但當時的他並未太過在意,當著天後的麵,也無法細究,但當他的小怪從天庭被送回時,他似乎突然知曉了這慌亂的來由,小怪雖被人醫好了臉上和身上的傷痕,但他顯然是經曆了他不知道的什麼事情,此刻,內心的慌亂,讓他想立即去察看小怪的情況。

敲了很久的門,小怪都無應答。

“他有幾日不曾開門了?”禦扶一邊拍門,一邊問一旁的侍從。

“大約,大約有幾日了。”見禦扶麵色鐵青,一旁的侍從們忐忑地回道。

“這幾日給他送飯了嗎?”

“送,送了。”

“送的什麼飯?他都吃了麼?”問罷,禦扶蹲下身去,拿起放在小怪門口的飯食,用筷子夾起來,看了一眼,忍不住怒從中起。

“這是什麼?昂,這都是些什麼?都是生的!能吃嗎?是人吃的嗎?你們天天就給他吃這些?昂,怪不得他來水府這麼久了,身上一兩肉都沒長!”禦扶越說越氣,說罷直接摔了手中的飯菜。

“稟,稟神君,水府之人並不擅做人間吃食,故而,故而……”幾位侍從趕緊跪了下去。

“不會做你們不會去岸上買嗎?是缺少銀錢還是要我親自去辦?”說到此處,他忽然便有了一些的自責,哪怕他真的是他養的一個小寵,他為什麼從來沒有關心過他的吃食呢,甚至他每次出去降妖除魔,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拐去人間的集市給他帶些什麼吃的回來。

“神君息怒,神君息怒,我們即刻去辦,這就去辦!”兩個伶俐點的侍者已然轉身趕著去辦差了。

“這麼久了都不開門,你們就不怕他會出什麼事嗎?”禦扶一邊說著,一邊繼續砸門,砸得累了,索性一腳將門踹開,還好,房屋角落的小床上似乎躺著一個蒙著頭的小人,禦扶不由鬆了口氣,趕緊上前去掀開被褥,卻發現裡麵隻睡著一隻枕頭,不由得又惱了起來。

“他人呢?人呢?還有,這被褥,怎麼這麼濕?都能擰出水來了,怎麼睡人?平日裡你們就是這麼關照他的?昂!”他這話聽著是在訓斥侍從們,但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想到小寵一直便是這樣被自己關照著,不覺愧悔交加。

神君從未對侍從們發過如此大的火,他們跪在那裡,戰戰兢兢,全都大氣不敢出一口,嚇得不敢發一言。

“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去找,快點去找!”

侍從們嚇壞了,龜相擺擺手,所有的水族迅速散開,四下裡去尋小怪,禦扶自己也坐不住了,和其它水族一起,一並去尋。

他終於發現了小怪的身影,他正奮力向著陸地的方向遊去,隻差一點點,便遊到岸邊了。

他一把便攬住了他的後腰,而後迅速地朝著水府的方向遊了回去。

然而,小怪卻奮力地想要推開他,他拚了命地掙紮,那視死如歸的模樣,似要逃離天敵的抓捕,更似與他有著血海深仇,然而在他不慎張嘴的一瞬間,禦扶看到,一枚沙棠果從他的嘴裡露了出來。

“說!為何要逃離水府?”禦扶將他抓回來,沒來得及讓他換一身乾爽的衣服,便迫不急待地開始審問,焦躁不安地在小怪麵前踱來踱去。

小怪隻冷冷地看著他,不說一句話。

“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東西?你怎會知曉它的用途,誰給你的,哪來的?”禦扶手中拿著那顆從小怪口中不慎脫落的沙棠果,惡狠狠地問道。

小怪仍舊冷冷地看著他,不說一句話。

“你們誰給他的?誰?還不站出來?”禦扶對著小怪身後一排排侍從大聲吼道。

水族們嚇得紛紛跪倒在地,一個勁地磕頭說不知。

“神君息怒,這沙棠果,並不難尋,許是這些伺候的小的們說漏了嘴,也未可知,既然人全須全尾地尋回來了,水君還是莫要怪罪才好,就是審,也不急在此一時,還是先令他去換件衣裳才好。”龜相緩緩上前,不急不徐地勸道,這龜相,跟隨禦扶時日已久,在他還是丘時水的一條小泥鰍時,便全力助他,因而平日裡他的話,禦扶總歸還是能夠聽得進去幾句的。

“你為何要走?我對你不好嗎?你說!為何要走?”禦扶蹲在小怪麵前,有些失態地問道。

小怪一眼也不看他,隻自顧自地站起身,便欲離開大殿。

“你去哪兒?我說了,哪兒也不許去,就給我留在這兒!”

大殿的大門在小怪的麵前迅速地關上了。

小怪淡淡地轉身,毫不畏懼地望著禦扶。

“神君還是先讓他去換身衣裳吧,莫要著涼了才好。”龜相趕忙上前勸道。

禦扶覺得自己的重拳似是打在了沙子上,他不清楚為何今日的自己如此失態,待他發覺了這一點,便有些心虛地擺了擺手,命人將門打開了。

“去,帶他去溫泉裡泡泡,給他拿件乾淨的衣裳換上,莫要著了涼!”看著小怪離去的身影,禦扶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小怪,於自己而言,是如此重要的一個人。

他不會說話,也無法替自己辯解,也許他並不是想離開這裡,也許隻是想遊水玩玩,抑或是去岸上耍耍,他還隻是一個小孩子,貪玩正是他的天性,又或者,他真的隻是偶爾聽到水族們說起了沙棠果的效用,覺得好玩,便用來試試,而自己今日的反應似是有些過激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憤怒,或許在他看到小怪嘴裡含著沙棠果時,便突然失去了理智,他曾經給一個人講過這沙棠果的妙用,隻有一個人,就像那個神奇的令水族吐珠的咒語一樣,他也隻告訴過一個人,但是那個人,卻再也尋不回來了,眼前這個與自己心有靈犀的小怪,他不能再失去他了。

小怪回到臥房時,見自己的被褥已然全被換成了新的,侍從們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一邊鋪床一邊言道:“前段時日,對小君照顧不周,還請您多多包涵,這褥子是用谿邊的皮做的,看著像是狗皮,但將這種獸皮鋪墊在身下,身體可不受邪氣的侵害,小君您還有什麼需要,都可示下,小的們會儘快去辦,還有,您的餐食神君也吩咐過了,已經派人去買了,小君喜歡什麼樣的吃食,都可以示下,小的們定會儘力去辦,之前對小君照顧不周,多有得罪,還望小君您寬宏大諒莫要放在心上……”

小怪沒有聽他們說完,隻向他們表示了謝意,便將幾位侍從都從房裡推了出來,待他擦乾了頭發,門外又傳來侍從們的敲門聲,請他開門用餐,小怪照例仍不開門,等侍者們走了許久,才打開了房門,他發現,給他送的餐食不再隻一副碗筷,且草草擺在門口的地上,而是規規矩矩地放在了一個小案幾上,案幾上放著好幾個大大的食盒,裡麵裝著各色各樣的人間美食,除了飯前的糕點、飯後的羹湯和果品,更有製作精美的各種麵食和炒菜,還有香噴噴的米飯,足有三四個人的食量,全都熱乎乎的冒著香氣,不僅葷素搭配得相得益彰,顏色也是賞心悅目,呈上來的美食都被放在精致小巧造型彆致的餐具裡,每層食盒都色、香、味俱佳,顯然是下了些功夫的。

又是許多天過去了,小怪仍舊閂著門,終有一日,一個細心的侍從在收拾小怪的案幾時看到了一副畫,他趁小怪正睡著,趕忙揣走了那副畫,將它拿給了禦扶看。

畫中畫的是烈烈陽光下,一個曬太陽的小孩的背影。

見到此畫,一絲悔愧瞬間又湧上禦扶心頭:小怪不是水族,一直呆在水下,大約同水族上到岸上一樣,應當是極不舒服或會生病更有甚者會死的,他立即派蚌精將小怪送去了葫蘆島上曬太陽,一連數日。

小怪就這樣,在幾隻蚌精的陪伴下,每天太陽升起時便來到葫蘆島上,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去水府,禦扶沒有公務時,便陪他一同坐在葫蘆島上的一塊大礁石上,但小怪卻隻當他如空氣一般,不論他說什麼,都不回話,不論他來或走,亦不回看一眼,仿佛他隻是島上的一塊礁石,或一隻水鳥,司空見慣又可有可無。

“小乖,這個糖葫蘆你愛吃吧?我看人間的集市上,小孩子們都愛吃這個。”禦扶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隻糖葫蘆,遞到小怪麵前,但是,他卻看也不看一眼。

“你不愛吃這個呀,那這個肉籠怎麼樣?我排隊買的,這家的肉籠,很是難買,每次都需排很長的隊才買得到。”說罷,禦扶又從懷裡掏出一塊包好的肉籠,小心翼翼地遞給小怪,但小怪依然看也不看他一眼。

“不好吃麼?我嘗嘗啊,不會呀,那麼多人排隊去買。”禦扶說罷,咬了一口肉籠嘗了嘗道:“怪不得,涼了,涼了的肉籠就不好吃了,有些腥了。”

“那嘗嘗這塊桂花糕吧,甜的,小孩子們應該都愛吃的。”禦扶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糕點,依舊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小怪十分嫌棄地看了眼禦扶,似乎對於他的示好絲毫也不領情,便要回去。

“這些,你都不愛吃,那你愛吃什麼?我讓他們,不,我自己去給你買,你跟我說,你跟我說說呀,小乖,你為何不理我了?我是做錯了什麼嗎?我,我不知道,你要多曬太陽,之前是我疏忽了,以為你要逃走,故而,那天對你,發了火,你原諒我吧,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禦扶跟在後麵,一個勁地道歉。

小怪不理他,眼睛直直地看向遠方。

遠遠伺候著的兩隻蚌精見此情形,一個對著另一個輕聲言道:“你說,咱家神君和這小拐,誰是主人,誰是小寵?”

“你個傻蚌子,當然神君是主,他是小寵了,他算什麼呀,要不是神君稀罕他,養著他,早不知被魚吃了還是被誰剁了呢?”

“可我看這架式,咋好像他是主人,咱神君是小寵呢?嗯?”說完,那蚌精朝他二人的方向努了努嘴。

“等哪天神君不稀罕他了,我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

“彆說了,他們往這方向看過來了。”

“怕什麼?這一時半會的,神君不會走的,那個小東西也不會走的,他哪回不是曬透了,太陽下山了,才回去,再說了,隔著這麼遠,跟本聽不到。”

“這還真是人間常說的那什麼,天下一物降一物啊,你說咱神君這麼些年,怕過誰?就是天帝天後來了,他也沒有這麼巴結過吧?你瞧那小東西那樣,好像咱神君是最下等的侍婢一樣。”

“神君樂意呀,以後咱可再不敢大意了,我看了,伺候不好神君倒沒什麼,要是伺候不好他,被神君知道了,可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是啊是啊,以後咱都得看緊點,要是讓他給跑了,肯定不是挨頓罵那麼簡單的事了。”

“唉,那你說,將來要是這水府裡有了夫人,水君會對誰好一點?”

“我猜肯定是夫人。”

“你個傻蚌子,我賭肯定是這個小東西!你還真彆說,他還真是有那麼兩下子。”

“賭就賭,你說,賭什麼?我還不信有了夫人他還會那麼吃香。”

“隨你,我就賭他能贏。”

那邊,兩個蚌殼正熱火朝天地壓賭,這邊,禦扶仍然在巴結小怪。

“你聽到我說話了嗎?你能不能看我一眼,你怎麼了,小乖?”禦扶一邊說著,一邊扯了扯小怪的衣袖。

小怪依舊目不轉睛地看向遠方。

“小乖,你知道嗎?諾大的水府,隻你一人是我的知音,以前,不論我說什麼,你都懂,你究竟是為何生了我的氣了?那日是我誆騙你去了天庭,可原本也是想讓你開開眼界,令你開心啊,可是,我到了天庭以後,看到斯年公主有難,就先去救她,你是不是因為這個生氣了?我真不知道你是何時掉到瑤池裡去的,後來,那個銅鎖臉要帶你去療傷,我原本回絕了,可是她非要帶你走,我是糊塗,又有些私心,想讓她給你把臉治好了,一時信了她,便讓她將你帶走了,可是後來,我總歸還是覺得不妥,去看過你幾回,每次,那銅鎖臉都說,醫治已到了最緊要的關頭,那幾日,我心裡莫名地慌得厲害,小乖,那幾日到底發生了什麼?銅鎖臉如何醫好了你,卻令你如此了?我一直都很擔心你,你怎麼了小乖?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你原諒我好不好,你彆不理我,好不好?”

從天庭回來以後,小怪再沒有跳上過禦扶的膝頭,他甚至都沒有勇氣去直視小怪的眼睛,他的眼睛冷得如同冰牢裡那些千年的冰淩,禦扶不明白,一個小孩子怎會有著如此冰冷的眼神,他覺得自己總歸要同她說些什麼,但每一次,似乎說與不說,都是同樣,他好似完全沒有聽到自己講話,這次的小怪也是一樣,他麵無表情地站起身,徑直走到幾隻大蚌麵前,示意它們,可以帶自己回去了。

她是懂得他,一直都懂得,全都懂得,甚至不用說話,僅從一瞥眼神、一個手勢或一絲轉瞬即逝的表情,便通曉他內心真正的需求,她能迅速走入他的內心,全憑全心全意,可自己於禦扶而言究竟又是什麼呢?是寂莫時無聊的消遣、逗悶子的工具還是一隻宣泄苦楚隻聽不言的耳朵?或者,從始至終,便隻是他的一個小寵,他有用心地對過自己嗎?他想過穿透表麵的皮囊去讀讀她的內心嗎?

從前,她的傷全在表麵,雖醜得清晰可見,但內裡卻安然無虞,那些深藏於心的希望、欣喜、愛意從未破滅,亦從未缺失。如今,表麵的傷痕雖則散去,看不見的內裡卻早已是遍體鱗傷,那些被淬練、揉搓、壓扁、烹炸、冰凍、撕碎過後的臟腑沒有一日不在錯位地糾纏,如毒蟲般鑽心地啃噬著。

也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從天庭回來的那天起,那扇全然打開的心門便轟然關閉了。

從小怪上到葫蘆島每日曬太陽開始,島上便無端多了許多鳥雀,隻是所有人都未在意。

這日,小怪正盤腿坐在她房裡那個半舊的榻上養神,忽地一睜眼,發現房子的正中間竟站著一個陌生人,那人穿著黑色的夜行衣,臉和頭部也被包裹得嚴嚴這實,隻露出一雙狡黠的眼睛。

“羽兒莫怕,我乃是你的一個故人。”見小怪醒了,那黑衣人忙說道。

從她叫出自己名子的那一刻起,小怪便感覺到了害怕,她怎會如此輕易便認出了自己,她為什麼蒙著麵,穿著黑色的夜行衣,她專注地盯著眼前黑衣人的眼睛,那裡麵隻有她不熟悉的狡黠和陌生,她吃驚地望著眼前的黑衣人,眼神中充滿了戒備和疑惑。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知道你,你所有的委屈我都知曉,我這裡有樣東西,是份血契,隻需割破自己的手指,歃血為盟便可,隻要簽了,便可擁有你想像不到的巨大神力,從此不會被任何人欺侮。”

小怪怔了一怔,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黑衣人,但分明未認出是怎樣的一位故人。

“你先考慮考慮,不必急於做決定。”

見小怪定定地望著自己,黑衣人抖了抖夜行衣,不慌不忙地解釋道。

“我不僅知曉你的過去,還知禦扶君好事將近,天上人間和水府都在盛傳天後欲擇他為婿。”

小怪聽了,並不以為意,隻示意她從自己的房間出去。

“你不相信我?沒關係,我這裡有一根銀絲,待你想通了,任何時候,點燃這根銀絲,我自會來與你相見。”說罷,那黑衣人留下一根銀絲在案幾上,便離開了。

一個月後,傳言越傳越盛,說天後有意給斯年公主在年輕有為的仙家中擇一良配,其中傳聞最盛的便是禦扶。

小怪的房間裡,這日又來了不速之客。

“怎麼樣?我所言非虛吧,現下你心愛之人要被賜婚了,你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依舊不爭不搶也不恨?即便你什麼都不爭,也沒人說你好。”

小怪漠然地望著黑衣人,隻輕輕地對她指了指門,示意她出去。

“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樣,你滅掉傅掌事時的那股子快意恩仇哪兒去了?現在的你是怎麼了?為什麼要由著彆人對你為所欲為,隻要你願意,屬於你的你都可以拿回來,而且許多東西本來就應該是你的,你隻是拿回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己!”黑衣人越說越激動。

小怪聽罷,從枕旁撈出一冊書簡,對準黑衣人便扔了過去,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一下,痛叫一聲道:“小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倒等著,看你有沒有求我的那一天!”

天庭擇婿的傳言不脛而走後不久,卻又有謠言四起,說禦扶君風流不羈,不潔身自愛,且不論人妖仙魔一律通吃,品行不端已久,是絕不可能被天庭選中的。

不用猜,禦扶也知道種種傳聞都是誰的手筆,但既為傳言,他便絕不理會,與之前傳聞他將與龍女訂婚一般,隻當那傳聞中的人物與自己毫不相乾。

然而卻早已有人順著謠言的來處一路尋到了源頭,龍王和龍女很快被天後請上了九重天。

“龍王和龍女可曾聽聞,我欲讓小女嫁於四海神君?”天後畢竟曾身披鎧甲鬥戰坤魔,巾幗不輸須眉,說話開門見山,一副女將氣度。

“偶……偶有耳聞。”老龍王深知,自己在民間還算有點份量,水係發達之處還時有供奉他的廟宇,但是在天庭,他卻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天神,他在人間兢兢業業的施水布雨數千載,麵見天帝天後的次數仍是屈指可數,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天後單獨傳詔,故而嚇得滿頭冒汗。

“哦?隻是偶有耳聞嗎?不是說那禦扶神君風流不羈,與仙、妖、人界多名女子都有染嗎?”

老龍王戰戰兢兢地低頭思忖著,他努力地在想,如果是他,真若給自己的女兒有如此打算,他會做什麼呢?沒錯,天後應當會找人打聽,找個可靠的人打聽,打聽這樣的事似乎並不很難,他知道天後對於天帝寵愛常羲這件事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她不喜歡多情善變的人或神,而禦扶除了對那個羽兒,對其它的女子都極是清冷,哪怕水族中憑借地利之便有愛慕者想要攀附,也被他的女兒凝昭早早發現端倪快刀斬亂麻地掃除乾淨了,照如此看來,天後不打聽還好,如若一打聽,定是對禦扶更加青眼相加,要將他儘快納為快婿了,但是對他父女二人定然極為惱恨,憑著他對天後的了解,此番,他和自己最寵愛的女兒,輕則會遭嚴懲,重則小命不保了。

“其實是,不……不曾耳聞。”老龍王畢竟活了幾千年,還是有些城府,自被天後傳令上了九重天,心裡早已七七八八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近百年來恪儘職守,從未有過絲毫怠慢,對於本職他向來不懼詰問,但他和自己的女兒私下裡做的那些事,此刻已從天後的表情中讀出了些許端倪。

“哦?是嗎?本是偶有所聞,現下又不曾耳聞了?龍女,你倒說說看?”天後不緊不慢地說道。

“啟稟天後,我們水族,但凡行過周公之禮,身上都有明顯標記,天後如若不信,儘可以尋水族來問,亦可叫那禦扶來驗。”凝昭尚且年輕,一來顯然從未領教天後的手段,二來她一心隻為自己打算,全然不計此事的後果,甚至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耳後,此刻也明晃晃地亮著那要命的標誌。

一旁的老龍王聽罷自己女兒毫無城府的回話,此刻卻已然是膽顫心驚、心如死灰,長跪在那裡癱成一坨泥了。

“敖蒼,你便不如你這女兒來得爽快,既然敢做,便要敢當,我倒聽聞,你這女兒一廂情願心悅禦扶君久矣,怎的?這是聽聞天庭要招禦扶為婿,便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

“小神不敢,小神該死,小神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女兒,小神這便領她回去受罰,還請天後開恩,饒她年少無知,信口開河。”龍王跪在那裡一個勁地隻顧著求饒。

凝昭見父親這般跪地拜伏,方知自己闖了禍,嚇得渾身癱軟,隻曉得一同跪了磕頭領罪。

然而,天後卻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凝昭和她耳後的標誌道:“正人需先正其心,做人也需先修自身,莫要隻看彆人身上的印記,卻總不看自己的德行,隻怕有些人連五十步笑百步的資格都沒有,不管自己胡為乎株林,倒管起彆人的牆上是否有茨了。”

至此,老龍王已完完全全地聽明白了,他跪在那裡,一個勁地磕頭道:“小神有罪,小神認懲,請天後降罪。”

“雖說人人都寵愛自己的骨肉,我也深知你老龍王隻此一個女兒,但是!你須得知道,天後我也深愛自己的骨肉,我身邊也隻此一個女兒!”說到最後,天後的語氣越來越慢,越來越硬,殺伐之聲的後麵滿是憤怒與狠戾,龍王知道此次他父女二人必是在劫難逃了。

“小神知罪,小神罪該萬死,還請天後開恩,看在小神勤勤懇懇數千年的份上,饒了我兒,原諒我兒的無知之失,所有罪責,由老夫一力承擔。”

“這麼多年,老龍王你在人間施法布雨,也是辛苦了,自此便到天庭上來,將養將養,禦扶神君這些年來,抓到天牢為害世間的妖物不少,看守的天兵太少,你父女二人自即刻起便到天牢任職,看管這些妖物,此生不可踏出天牢半步。”

“天後,可我……”凝昭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老龍王用儘全身力氣緊緊地抓住了手。

“多謝天後。”老龍王知道自己女兒這番顯是觸了天後的黴頭,他自知無力回天,隻得硬著頭皮,和自己的女兒一道跪下謝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