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她便看到3000歲了,但是,那完全不是她曾經熟悉的3000歲,眼下,正是降龍樹要開花的季節,但滿樹的花兒一朵也未看到,看到的竟幾乎全然是一棵枯了大半的朽木了。
“3000歲?3000歲!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羽兒撲了上去,拍打著3000歲乾枯的樹乾。
“咳咳咳,瞧瞧,是誰在喚我?這不是……羽兒麼?”伴隨著幾聲劇烈的咳嗽,3000歲慢吞吞地睜開了眼睛:“是羽兒,竟然是你,你沒死!我聽說你……咳,當時,我就覺得,你並未真的死了,太好了,你回來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可是,你怎麼……?”聽到有人叫自己3000歲,他便猜到了來人是誰,但是當他看到白發蒼蒼的羽兒同樣驚?不已。
羽兒緩緩在老降龍樹下坐了下來,同他講述了此間發生的種種事情以及她模樣變化後的種種遭遇。
“你竟有緣見到了西王母?實在難得,實屬難得!我活了3000歲,也沒有親眼見過她老人家的尊容。山上的神魔鬼怪倒也見過幾個,浴火新生的鳳凰卻不曾見過,都到穀口了,你應該讓我見上一見的。”3000歲一邊聽著一邊不緊不慢地埋怨著。
“你又不是梧桐樹,鳳凰哪裡肯棲?你是不是嫌我老,覺得我醜,不想交我這個朋友了?”
“羽兒你說哪裡話?我就是隨口那麼一說,我哪裡會嫌棄你呢,你還不了解我麼,我就是想看個稀奇,你回來,我歡喜都來不及,你就是一輩子住在這裡,我也是歡迎之至呀。”
“實不相瞞,現下,除了3000歲你這裡,我已無處可去。”
“哎呀,羽兒你這說的是哪裡的話?憑我對你羽兒的了解,不論你想在何處安身,我想,所有人也都是求之不得的,你肯在這裡陪我,我更是求之不得呀。”
“真的?不過,就算你說這話是騙我的,我也開心。可是3000歲,快說說,你怎會變成現下這番模樣了?”
“唉,我,這說來也話長,就在前不久,竟遭了一次天雷,將我生生劈成了兩半,被劈中的那一大半,當時便燒焦了,剩下的這小半,便是如今這番苟延殘喘的模樣了。”羽兒不敢多問,她分明地看見那隻月牙樹杖已如焦炭一般燒得隻剩下半個月牙頭了。
“3000歲,可有什麼法子,能令你重獲生機?”
“哎,天意不可違,什麼重獲生機?這不還未要了老朽的命麼。”
“興許你過了此天劫,便修為大漲也未可知。”
“那倒也沒有,不過,羽兒你可知,你離開後的這些年,有個叫禦扶的年青人每年都來找你,他還曾與我相約過,要是尋到你,就和你一同來象牙穀看我呢。”
“是嗎,我倒聽說他同凝昭公主已然要定婚了。”
“啊?不會吧,他年年都會來舊地重遊,我看他的樣子,似乎對你很是掛牽,他怎會和彆人定婚呢?那定是他確信你已然死了,不知道你還活著,等下次他來了,我一定要告訴他,你還活著。”
“您可彆!其實,他與誰定婚都不乾我事,不與你說了,今日顛騰了這麼久,我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了,對了,3000歲,咱倆還是朋友不?”羽兒本都已抬腳走了,又倒回來問老樹道。
“這還用問麼?”老樹不可置否地答道。
“和那個禦扶比呢?”
“那他自然比不過。”
“不管誰來,都不能告訴彆人有關我的消息,我想好了,我從此便在這象牙穀中,和你相伴到老了,那個叫禦扶的若是來了,你便說我沒來過,對了,我的樹靈子也給那禦扶救命用了,現在除了和你說話,其它的什麼也聽不到了。”
“羽兒,你這又是何苦呢?”
“你答不答應?若不答應,我立刻便走。”
“行吧行吧,不說便不說,這小丫頭,還生氣了。”
“若是你看到他了,千萬讓那個小銀花來給我傳個話,我好藏起來。”
“你不是說樹靈子送人了,聽不到魚蟲鳥獸說話了麼?”
“這還不簡單?你讓那小銀花找到我,甩甩腦袋我就懂了啊,我每日去的地方就那麼幾個,你隻需拖住禦扶一小會,我一看便明白了。”
“可是,那要是,他自己找到你了,可不能怪我啊!”
天色慚黑時,羽兒才回到了自己曾經和薑還有英子棲身的那處岩洞,岩洞處的茅草仍在,隻是曆經這十幾年的風吹日曬,上麵已積滿了塵垢,還好鳳凰走時將自己的彩色錦袍留給了她,果如她言,不論蓋在身上當棉被還是披在身上當衣穿,冬暖夏涼,甚是相宜,那絢麗的顏色也由她的心境變作了黯淡的灰色,高薑離開此處的那張舊弓也在,羽兒見了,甚是滿意地收拾了一番,當下便打算明後日,用它去打些野物。
第二日,她想先去溫泉處洗個澡,但是沒有那月牙樹杖的加持,顯然毒蛇們並不賣她麵子,它們擠擠挨挨地擁堵在去往溫泉的必經之路上,偶爾還直起身子,衝她吐出腥紅的舌信,隻有那條小銀花遠遠地望著她,張了張嘴,但羽兒卻什麼也聽不到了。
如此看來,那些毒蛇們不會再讓與她任她在溫泉獨浴了,想到此處,羽兒便停了下來,她在心裡安慰自己,好在自己打小便不愛洗澡,好在臭在這裡也無人嫌棄,好在還有3000歲陪著自己,而後,便在盤龍溪處隨意洗了把臉,雖然天已慚暖,但那水仍覺冰涼。
她又去找3000歲聊天,她每天都找3000歲聊天,每次都是她在說,3000歲靜靜地在聽,雖說3000歲看上去還是老樣,但她還是敏感地察覺到,3000歲真的已垂垂老矣,似命不久矣,它垂下的眼瞼需要很久很久才睜得開,它的回答和反應總是很慢很慢,很多時候她說著說著,3000歲便睡著了。聊完天,她便按照曾經的記憶去找些野果野蔬或野穀,她吃得很少,每找一次吃食回來,便可湊合好幾日。
這日,她又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對3000歲說著話,突然,3000歲像被人拍醒了似的對她說:“你不是一直想看那株曇花嗎?應當便是今日夜裡它就要開花了!你去不去看看?”
“哦,是嗎?那今日便不聊了,我先去看看。”羽兒慢慢起了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便朝著那曇花走去。
“快去快去,去晚了,就看不著了,錯過,就又是一年。”老樹在她身後慢悠悠地催著。
羽兒剛離開這裡,一個年青的身影便來到了象牙穀,徑直來到3000歲近前,見到被劈成這般模樣的老樹,亦是吃了一驚。
“3000歲,誰?是誰將你欺負成這副模樣?告訴本君,本君定不輕饒!”
“嗬嗬,快瞧瞧,還真是想誰誰便來了,我正想你呐!嗬嗬,老朽如今這副模樣並非人為,而是天意,是前不久的一場天雷將我折磨至此,今日見到禦扶君真乃喜事一樁,我告訴你,我見到,見到……”乍一見到禦扶,令3000歲欣喜若狂,他本欲一股腦將見到羽兒的事和盤托出,卻忽地想起什麼似地有些急促的頓了一頓,咳了一聲道:“我聽說,你和那個,有個什麼公主訂婚了?可有此事?”
“你聽誰說的?絕無此事!不過是些齷齪之人的下作手段,空穴來風而已,不必當真!”禦扶忿然道。
“果真如水君所說?那你可願起個重誓?”3000歲急急地追問道。
“你說吧?起個多毒的誓,你方肯信?”禦扶伸出三根手指,一臉當年羽兒立誓時的模樣。
“算了算了,你既如此說,我便信你了,若真如此,我這裡倒有一則喜訊。”3000歲喜氣洋洋地說。
“喜訊?何來喜訊?與我有關?”
“沒錯,與水君你有著大大的關聯。”3000歲將大大兩個字拉得很長說道。
“是麼,那說來聽聽。”
“我見著羽兒了!”
“你說什麼?你見著誰了,羽兒?可是象牙穀中與我相識,將樹靈子給我的羽兒?”
“除了她,我還認得幾個羽兒,自然是她。”老樹說著,哈哈地笑著。
“她現在何處?何時見的?哪裡見的?快告訴我!”禦扶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衝上去,搖著那棵樹。
“莫急,莫急!哎呀,不要搖!不要搖!你沒聽說過嗎?樹怕三搖!她前幾日方來到我穀中,隻是……隻是她,她和原來不太一樣了。”說到末尾,老樹的聲音低了下去。
“不一樣了?如何不一樣了?”
“我是說她的相貌,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如果你見到的她,和你從前認識的羽兒大不相同了,你當如何?”
“自是如故。”
“當真?”
“我敢對天發誓,絕無半句虛言!”禦扶又伸出三根手指,起誓道。
“那,那老朽便安心了,我之所以這樣問你,隻是想告訴你,羽兒是個好姑娘,你若見了她現下的模樣,仍會待她如初,我便告訴你她的去處,你若並不打算與她長相廝守,還是莫要去打擾她了,她一再交待我,莫要透露她的行蹤,我想,恐就是怕人見到她的模樣……隻會徒增傷感。”
“她?她的樣子?莫不是變成了食人樹或是諸仳山上的獸人模樣了?”
“食人樹?獸人?哈哈哈哈,那倒不至於,她隻是變老了,滿頭白發,老得連我都差點沒認出來了,若不是她一開口就喚我3000歲,我也萬萬想不到那便是羽兒。”老樹有些憂傷地說。
“她在何處?我現在便去尋她。”
“盤龍溪口處的那幾株曇花,今晚……要開了,她便在那裡,隻是有一條,千萬要記得,莫要告訴她是老朽告訴你她在那兒的呀,千萬要記得呀。”
“多謝!”沒等老降龍樹說完,水君已衝向了盤龍溪。
天色慚慚黑下來了,遠遠地禦扶便看到一個瘦小的背影。
那個背影滿頭的銀發在夜幕裡顯得格外乍眼,一頭柔順的銀絲被一隻素樸的桃枝隨意地挽著,一件異常華美的灰色錦袍裹在身上,與她素樸的裝扮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正對著一株曇花唱歌,那歌聲亦是他熟悉的:“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伴隨著那憂傷的歌聲,幾株碩大的曇花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綻開了,白色的花朵,從葉子旁伸出的一根根花莖裡斜斜地伸出,像商量好似的依次不緊不慢地開放著,開到最絢麗處,似乎隻給人讚歎幾聲的功夫,便又不急不徐地將那豔麗的容顏一點一點收斂了。
在這孤獨的十八年裡,羽兒學會了自言自語,她常常對著自己熟悉的物件或花花草草自說自話,她害怕去人多熱鬨的地方,害怕遇到所有的熟人,怕需一次又一次經曆那隻老鳳與她重逢時的驚異,除了3000歲,她覺得哪怕僅僅隻是被有過一麵之緣的人認出都會令自己無顏以對。
她蹲在那裡,將臉貼近那株開得最大的曇花,聞著淡淡的香氣自言自語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十八年前就錯過了你開花,今日終還是讓我等到了,瞧,你開得多好看呐,隻可惜,就那麼短短的一刹,就敗了。你知道嗎?從前的我,也和你一樣,從不珍惜花開之時的美妙,總想著如何把自己扮醜、扮老,莫讓傅掌事那樣的人起歹意,可是,老天竟真的這麼快就把什麼都收走了,連聲招呼都未打,真的,太倉促了,我都快忘記自己年青時的模樣了,以前的我,竟會以為那年青的模樣是種拖累。以前,我還覺得那樹靈子是個拖累,走到哪裡白天晚上耳朵裡都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總也睡不好,可是,現在,樹靈子沒了,我什麼也聽不到了,我隻能天天的,自己跟自己講話,我現在方知,我原本以為的那些拖累,原來,都是我的福氣,我這個人呐,不懂惜福,所以,它們都離我而去了,再也不回來了。那天,我三哥結婚,我站在他們迎親的門口,隻隔著不到兩丈的距離,看到了我的阿爹、阿娘、四個哥哥還有簡五、黑臀、小秀、寧叔,可是,沒有一個人認得我了,隻有江老爺,就是我爹,以為我是個路過的孤老太婆,他走過來,跟我講了兩句話,還邀我去吃席,不過,他離我那麼近,竟沒有認出我來,如果我告訴他,我就是羽兒,他一定會很傷心吧?會可憐我?還是壓根覺得我就是個騙子。對了,我還找到了英子,我看她一個人拉扯孩子,想幫她,和她一起共度餘生,可是,可是你知道嗎?她居然嫌我老,她說,她家裡實在沒有多餘的米再養活一張嘴了,想想也是,我這諾大的年紀,到底誰去照應誰呢?你說,這是不是報應,我一直都沒有認出小黑就是小六,所以,現在,誰也認不出我了,也好,也好,真若讓人認出,恐也是徒增傷感而已。”
羽兒說著,將一朵正在斂起的曇花摘下,插到自己的銀發上,禦扶正想走過去,但羽兒又同那花兒說起話來。
“當初,龔婆將搖仙鈴交予我時,便說過,千萬莫要召喚眾仙,說如若召喚了,恐有大難,可是,那時的我太年青了,我想著,能有什麼可怕的反噬?大不了,就是一死唄,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最大的懲罰,還真的不是死,明明小黑都告訴我了,可是我還是那麼做了,隻是沒想到,付出的代價,竟是如此。我本以為,回到象牙穀,還有3000歲可以陪我,至少他能陪我到死,可是他也老了,還被雷劈了,說不好很快也沒了,薑說,我就是個不詳之人,是個喪門星,所有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沒好下場,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裡還很不服氣,可是,現在想想,她也許是對的,我的娘親、謝豐爹爹、奶奶、清泉寨和謝梅嶺的鄉親,還有小六、小築、小黑、甚至是薑,都因我而死,也許,我真的就是個不祥之人,這麼多人因我而死,而我自己,也變成了這副模樣,我真希望,老天爺能快點收走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了……”羽兒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又摘下一株曇花,一隻手慢慢地撐起一條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
“誰說你是不詳之人,誰說你什麼都沒了?你還有我!”不知何時禦扶已站在了她的麵前,順手將她頭上那朵碩大的白色曇花輕輕取了下來,重新替她簪了朵淡紫和明黃色的野花:“還和從前一樣,見花便簪,隻是這白發配白花,衝色,不相宜,這樣戴,才叫好看。”
猛然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令羽兒大駭,她本能地將臉轉向一側後撤一步,下意識地便想找到什麼遮住自己的麵頰,但是,她又能遮住些什麼呢?
他為何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出現,不是看到她灰頭土臉地在海裡狼狽地找珠子海邊撬貝殼,便是在這樣的月光下看到她滿頭白發一臉憂傷地獨自品嘗沉重的心事,她先是一臉驚駭接著便一臉懊惱地從他手裡奪了那支白曇花,低頭匆匆而去道:“你認錯人了!”
“是嗎?那為何你的腕上會戴著我的定情信物呢?”他三步並做兩步,走上前去,抓住她的一隻胳膊舉在她眼前問道。
“你的?定情信物?真夠大言不慚的,這種便宜的桃核手串隨處可見,哪裡都有賣,怎見的便是你的?你喊它它應嗎?”
“這種桃核手串,是隨處可見,但不是每一串上都刻著月娘二字吧?”那年青人用另一隻手提起繩結的一端,將繩結處那隻刻有月娘字樣的桃核舉到了她的眼前。
“這手串是我撿到的,你若說是你的,還你便是。”她將那手串迅速擼了下來,扔了過去。“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至於這麼大驚小怪嗎?”扔完,她趕緊奪路便逃。
“你再說一遍!”禦扶接過手串,截住她的去路,一雙眼死死盯著羽兒的眼睛,眼前的羽兒的確不是他熟識的羽兒了,她滿眼蒼桑,滿臉皺紋,滿頭銀絲,雖說仍是個慈祥好看的老太婆,但看上去真的很老很老了。
“你可知這世上我最不想見到的人便是你!”見他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姿態,羽兒知道瞞不下去了。
“為何?你去找了英子,去偷偷見了你的家人,去了隗江山,甚至來這裡尋一棵老樹,卻唯獨最不願見到我?”
“3000歲不僅僅是棵老樹而已,他救過我的命!”
“那為何你從未想過要去尋我,我以為,你若活著回來,最想見的人便是我,這些年你都去哪了?你可知道我一直在尋你?”
“若我沒記錯,我們早就見過,而且不止一回。”
“有嗎?”
“當然,老太婆雖說年紀大了,眼卻不花,見過兩次,一次是你去尋英子母女的岸邊,還有一次是在太平鎮上,那天,你穿了件玄色的束身長袍,沒有拿那柄你總隨身帶著的馭龍寶劍,身後幾名身穿灰色魚紋服的隨從還問你,走得這樣急,是否天帝又急令要捉什麼海妖,你說不是,是要去找一個人,你我迎麵而過甚至擦肩撞上彼此,不過,你並未認出我是誰。”
“該死!真是該死,我想我是眼瞎了,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眼拙,竟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你,那日,我從幾個貝殼處得知,有人念了那道獨一無二的咒語,我便幾乎歡喜瘋了,雖然,英子說她見到的人不是你,老蚌們也說,那念咒之人,聲音蒼老,但是我卻知道,一定是你!可等我安排好英子,再去找你,卻無論如何也尋不到。後來我又去了江家,跟所有人打聽,有人說似乎你三哥結婚當日有個老太婆在那裡徘徊了半日,我猜想你去了太平鎮,必會去隗江山,我又找到了英招,幾乎要將那山神廟拆了,他也不肯告訴我你的下落,他說他保證過,必不向任何人透露你的下落,我從這句話便知,你定還活著,我猜了一大圈,想你定會來象牙穀,好在天不負我,總算讓我尋到了你!”禦扶一邊欣喜地說著,一邊欲伸手握住眼前這故人的小手。
“其實認不出,也實屬平常,我的父母兄弟,親朋故舊,也未有一人認出我是誰。”羽兒卻冷冷地後退一步,挺直身板,直視著他的眼睛淡定說道。
“羽兒你,是因我眼拙,沒有認出你,故而怪罪於我了?也是,如果是我,沒被你認出,也定會傷心至極。”
“非也,我怎敢怪罪水君?人麼,年紀稍長便總想見見故人,也是常情,人你現在見了,舊也敘了,也算得償所願了,便放心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裡?快告訴我,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經曆了什麼?為何會變成這副樣子,是不是吃了許多苦?”
“水君還是回你的水府去罷,我與你其實,真的沒什麼好說的。”
“你又打發我走?我是眼瞎,未認出你來,可你總得跟我說清楚,你明明有我給你的白珠,隨時隨地可以見到我,為何從未想過來尋我?”
“白珠?對,你不說我倒忘了,白珠被我送人了。”
“被你送人了?為何?!”
“因為我,為了重回人間,拿它去賄了地府的鬼差,隻是不曾想,那兒的鬼差不是小黑說的一個,而是有兩個,一個貪財,一個愛美,白珠給了貪財的那個,50年壽數給了愛美的那個,故而變成如此模樣,所以,我讓英子用黑布蒙住那些貝殼,就是千方百計不想見你,便是從此以後再也不想與你有任何瓜葛了。”
“為什麼?難道僅僅因為我沒認出你來?你便,不想見我了?”
“沒錯,再也,不想見你了。”
“你竟心狠至此?你可知不論你變做何種模樣,我都會待你如故。”
“待我如故?你是不是瞎?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是真的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再不可能變回從前了,現在的江其羽,已然是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了!”
“那又如何?不論你十八歲還是八十歲,我所在意的隻是你這個人,絕非僅僅看重一副皮囊。”
“你是剛才偷聽了我說的話,可憐我吧,不必如此,我們本沒有婚約,即便有,我也絕不勉強。”
“何來的勉強!我說的一直便是我的心裡話,再說,我們水族看待人,與你們人族看待人本來便是不一樣的,就像你們人看那些鯉魚、鰱魚、草魚不都長得差不多嗎,至於年輕和年老的魚便更是分不辯不出了!”
“何必騙我,就算物種不同也總分高下美醜,即便不是同類,僅憑肉眼也知孔雀比烏鴉好看、牡丹比牽牛花貴氣、天鵝比鴨子雅致,你不是和凝昭公主定親了嗎?都是水族,門當戶對,倒也般配,水君曾不計酬勞地幫過我,隻不過,老婦現在貧苦,隻能在此處道一聲喜,實在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禮物相贈了。”
“你這是說的哪門子話?有道是各花入各眼,不論牡丹花還是牽牛花,得看是誰喜歡,凝昭私自放出消息與我定婚,完全做不得數。在我心裡,始終傾心你一人,而且你曾說過的,隻要救了你的哥哥們,你便同我回水府。”
“那是我,年少無知,隨口一說而已,水君不必當真,現在都已是這把風燭殘年了,自然拎得清真言和客氣,水君便莫要再與老太婆開此等玩笑了,花開折時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有些事,勸水君還是要趁年青時不負韶華,莫要辜負凝昭公主這麼多年的深情,更莫要像我一般,到老了方才……!”羽兒絮絮叨叨地說著。
“你竟覺得我是在與你客氣?還是你教我的,要學會聽懂彆人話後麵的話和話裡麵的話,難道你竟聽不出,我說這些話全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你這以子之予攻子之盾倒學得快來,即便你真有此想,我也不會陪著你胡鬨。”
“胡鬨?你竟以為我是在胡鬨?為什麼?為什麼你對其它所有人都可以做到言必信,諾必果,唯獨對我卻始終言而無信,還言之鑿鑿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這十八年來我從未放棄過尋你,我去了我們曾一起走過的每個地方,每個角落都不敢落下,期待有一天,你能突然從身後出現,喚我一聲傻魚,既便每次都落空,我仍然相信,你還活著,隻要你活著,哪怕你變成了諸仳山上的樹妖或獸人我都不在乎,更何況你僅僅隻是白了頭發而已,隻要是你,隻要你活著,我永遠都還是從前的禦扶,我真是有眼無珠,當真是一條傻魚,竟然沒有認出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糊塗,怎會竟沒有認出你來,你一定傷心透了吧?你打我,罵我,怎麼罰我都好,就是彆攆我走,你答應過我!會跟我回水府,我就是憑著這句話,才撐了十八年。”禦扶跟在她身後越來越激動地說著,後來他緊走了幾步不由分說地將羽兒緊緊地抱在了懷裡,一開始那僵硬收緊的身體還在拚命掙紮,但越是掙紮,那兩隻胳膊便越是用力,後來她終於放棄了徒勞,慢慢放鬆了下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你鬆開!你鬆不鬆?我這都一把老骨頭了,你回頭給我弄折了。”
聽到羽兒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講話,禦扶心中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你老實說,有多久沒洗澡了?”
“剛才還說不嫌棄我?也就,半個來月吧。”羽兒抖抖肩膀,用手推開禦扶,像是抖落冬天落在披風上的一身雪花。
“怎麼?那溫泉,也遭了雷擊給劈沒了?”
“那倒沒有,是3000歲的樹杖給劈焦了,沒了那樹杖,那群臭蛇圍在那兒,我不敢過去,盤龍溪的水又太冷。”
“竟敢欺負水君的人!走!我倒看看誰的膽子這麼大!”禦扶言罷拉著羽兒的手便向溫泉走去。
“誰是你的人?你給我鬆開!你拖我走這麼快做什麼?不知道我這老胳膊老腿的,隻能慢慢地踱著走。”羽兒像從前一般有些嫌棄地甩掉禦扶拉她的那隻手。
禦扶卻不由分說,他彎下身子,一下便將羽兒背了起來。
“死魚!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你給我放下來,放下來!放不放!”羽兒一邊說著,一邊用拳錘禦扶。
“不放,你忘了,你從前說過,等你七老八十的時候,就讓我背著走。”
“我什麼時候說過?你咋就那麼聽話呢?你這分明就是嫌我老?”
“你就是說過,我不嫌乎你老,我是嫌乎自己長得有點淺薄了,要是你也喜歡,我將自己也變做白發蒼蒼,可好?”
“你可不喜歡老醜魚!哎,你走那麼快做什麼?有人在後麵追你嗎?硌得我骨頭疼,你這十幾年吃的飯都長哪去了,還是那麼瘦。”羽兒挑肥揀瘦地嫌棄著送上門來的苦力道。
“你一直那麼瘦,我哪敢吃胖了?”苦力卻不惱,喜笑顏開地說道。
黑蛇兒們遠遠見到一臉肅殺的禦扶,全都早早知趣地閃得不見了蹤影。
“嘿,前兩日見了我,一個二個都還直著身子吐蛇信,今兒就跑得一條也不剩了,真是沒想到,蛇也學會仗勢欺人了。”羽兒左右看去,忿然道。
“弱肉強食,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道理,以後你跟著我,便再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莫學中山郎,得意便猖狂。”羽兒拉長嗓音說道。
“你說誰?誰猖狂了?”禦扶回過頭,問羽兒。
“我說蛇,蛇兒們猖狂。”
二人一同到了溫泉處,羽兒欣喜異常,她跳下來,熟門熟路地走到日照石邊上,將錦袍解下來疊放整齊,一轉臉卻發現禦扶已一臉舒坦地泡在了泉裡,兩條胳膊也悠哉悠哉地伸成一字型搭在了岸邊的石頭上。
“吔!這佛都送到西了,你怎麼還不走?做人這麼久了,總該知道男女有彆吧?”羽兒蹲在日照石上有些納悶地看著他問道。
“什麼男女有彆?你忘了以前我倆不是總在一起,嗯?”說完禦扶用手比劃著他教她遊水時的模樣。
“那時候你還是一條魚好吧,現在咱們都是人了,你在人間好歹也混跡一二十年了,不會連這都不懂吧!”
“我乃一介水君,隻知在水裡,不論江河湖海,任何水族都可同享。”
“行,弱肉強食,哪都是這個理,你厲害,你先來的,我去那邊的小池。”見禦扶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羽兒起身便朝另一方水池走去。
“隔那麼遠,還怎麼敘舊?”禦扶趁她不備,拽住裙擺隻輕輕一扯,便將羽兒從岸上拽到了水裡,與自己並排坐在了一起,一隻胳膊很自然地搭在了羽兒的肩上。
“尊老愛幼你懂不懂?敘舊便敘舊,勾肩搭背的做甚?”被突如其來地這麼一拽,羽兒非常懊惱,她毫不客氣地抓起那條胳膊便從自己肩膀上扔了出去。
“怎麼?怕了?”
“怕?我這年歲虛長了五十歲,最大的好處便是再也用不著扮醜扮老了,誰還會對一個八十歲的窮老太婆怎樣?”
“那好,你既說要尊老愛幼,我都一千多歲了,你也就……”禦扶用手指頭比劃著羽兒的年紀。“咱兩個誰老誰幼自是算得清楚的,你倒說說,該如何尊我,而我又當如何愛幼?”說完,禦扶那隻被甩出去的手,又遊了回來,繞在了羽兒的腰間。
“為老不尊,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吧,說句實在的,你還是小枯魚那會比較可愛,現在想想,我是不是第一次遇到就該把你交給薑處置,或者,那會在溫泉,就生該把你炸著吃了。”羽兒說著,用一隻手做了一個將魚丟到鍋中活炸的動作,接著,毫不猶豫地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腰際甩開,徑直朝水池中間遊去。
“你不說我倒忘了,你第一次見我,就把我扔回海裡去了,對吧?”
“要不然呢?我是該把你交給薑,還是該把你晾在沙灘上曬成乾?”
“就算是為了救我,還是把我扔了,其實明明也可以把我拿回家好好養著的對吧?後來呢,你不是拿石頭丟我,就是總想把我攆回海裡去?”
“你哪是條魚?分明就是東郭先生救的那條狼或者是農夫救活的那條蛇吧?”
“嗬嗬,開玩笑、開玩笑的,所以,你一直都是我的大恩人呀,今後,不論恩人想烹了炸了煎了還是燉了,我都願意,就是不能把我扔回海裡去!”
“扔你!誰敢呐?再說了,我現在不是和你一起在水裡呢嗎?”
“一起呆在這溫泉顯然不夠,我還是想讓你和我一道回水府,你答應過的。”
“還真是得寸進尺,這就是你對待恩人的態度?和你一起回水府?做什麼,讓你給我頤養天年?”
“你若非這麼說,亦無不可,但我其實,主要是想讓你,做水府的女主,我那水府挺大,一直沒個女主人,難免不被心懷叵測之人惦記。”
“女主人?嗬嗬,快彆說笑了,我可不想背了老牛吃嫩草的名聲,活活被眾人的唾沫星淹死。”
“魚兒最不怕是就是被淹,況且我這頭老牛,就專愛撿嫩草吃。”
“你還真是口味獨特,不挑食啊你。”見禦扶要將自己拉到他的懷裡,羽兒顯是既有些害怕,又有些惱火。
“我就是太挑食了,隻吃一樣,所以才會餓這樣久。”
直至此時,羽兒方才覺得,讓眼前這個人帶她來溫泉,似乎是個不太明智的決定,她的心中,開始有了一絲慌亂。
“水君這是做甚?”
“也不做甚,就是想,親自驗證一下你說的那個坐懷不亂的故事。”
“坐……坐懷不亂?!嗬嗬,不必驗了,我相信水君定同那柳下惠一樣是品行高潔之人,乃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你這話分明聽著就言不由衷,不過,以我的經驗來看,那個姑娘要麼太醜,要麼不是柳下惠心儀之人,要麼就是他的身體有隱疾。”
“隱疾?你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柳下惠可一直都是天下君子之楷模。”
“既然你覺得我是小人,那我便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小人。”
“唉,唉,我之前說君子和小人的時候,分明還年青,看事辨物淺薄了,夫子就君子和小人,說了好多好多,我那時跟你說著玩,就隻說了個皮毛,好多都還未一一跟水君言明,現在看來,哪裡有草草把人分成三類的,人這個東西,實在太複雜了,有時候真的很難斷定一個人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咦!快看,你的背後有條五花蛇!”羽兒指著禦扶的身後,一臉驚懼的神情。
但禦扶不僅連頭都沒有回,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都到了這兒了,你覺得你還能跑得了?”禦扶淡定地看著她。
“我跑……我乾什麼要跑?跑去哪裡?我,我就是我太久沒洗了,禦扶君你又素有潔癖,我那是怕影響您沐浴的心情。”
“不礙事,不僅不礙事,本君還可親自侍奉羽兒沐浴。”
“那便不麻煩了,不麻煩了,我這人福報小,這等折壽的事就免了,再有就是這池子小,分明盛不下兩個人,我還是去那邊的小池……”
“這池子還小?分明一百個人都盛得下。”禦扶邊說邊極有耐心地拉住羽兒坐在自己一側。
“對於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是不小,但是對於您這樣的大神,著實小了些。”羽兒訕訕地答道,然後直起身子,便想遊出去。
“要不這樣也行,你說,你一直心悅我,思慕我,每日想我想到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或許,我聽了高興,能考慮放你去那邊的池子。”禦扶卻不露聲色,隨手便挽住了羽兒的裙角,令她向前不得。
“唚,我?心悅你?思慕你?”羽兒又露出當年聽到他的名子叫做禦扶時那副眼前這人恬不知恥的神情:“我現在,說我是天下頭號美女----誰信呐!”
“我信啊,有道是白發簪花君莫笑,歲月從不敗美人,不論你變做何等模樣,在禦扶心裡,你始終都是冠絕群芳,獨一無二的大美人。”
“嗬嗬,我看這十八年來,水君彆的本事沒漲,睜著眼晴說瞎話的本事,倒是大有進益。”
“那不是瞎話,是真心話,心悅你,思慕你,每日想你想到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全部都是我的心裡話,人人都會變老,不論你變做什麼模樣,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嗯,雖說是句瞎話,但是最後的那一句,我還是滿喜歡聽的。”
“那你還想聽嗎?我這裡還有好多好多,以後天天都可以講給你聽。”
“好啊,那我現在就要聽,不過我聽美言時喜歡閉上眼睛,你也把眼睛閉上,慢慢講給我聽。”見禦扶慢慢閉上了眼睛,羽兒比劃了個舉拳砸腦袋的動作便欲逃開,卻被禦扶一把拽了回來。
“看來,你這張嘴謊話就來的本事一直都沒丟!竟敢戲耍水君,看我如何罰你!”這一次禦扶稍稍用了些力氣,羽兒推拒不過,被他死死攬在了懷裡。
“你這是要做什麼?!”羽兒徹底惱了。
“自然是想做我第一次在這裡見到你便想做的事!”
“你敢!你不許……還不快停下……”
然而有些事,注定是會發生的,不論風刮了多久,天陰了幾時,該下的雨仍然會下,冬天過去了,誰也無法阻止一場春雨的到來----如同久旱將死的枯木遭逢一場甘霖或饑餓已極的孩子偶遇一輪盛宴,羽兒覺得,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急於從她和她的身體裡獲取能量,他時而強悍似一個勇往直前橫掃千軍的匪將,又時而溫柔似一個在尚處幼年豈求母親懷抱的嬰孩,他比那次將她的鞋襪粘掉的海星還要粘人,令她根本無法擺脫,他奮力地想同她融為一體,似是要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推不開、趕不走、甩不脫,她本能地想要抵抗,但發現她所有的抵抗,換來的隻能是更加強烈的攻勢,似乎唯有順從,方能令他得到安撫,而當她真的打開城池繳械投降以後,發現迎來的竟不是侵占和擄掠,而是臣服。
“魚的味道,好不好吃?”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暴風驟雨般地攻勢終於停了下來。
“不好吃!”羽兒用手抹了抹嘴,忿然道。
“這種味道不好吃,那便換一種口味。”
“好吃,好吃,好吃行了吧!”羽兒邊說邊用一隻手擋住自己的嘴。
“好吃還有!”禦扶隻輕輕一掰,便拿開了擋在嘴前的障礙物。
“你到底有完沒完?”
“沒完,除非你說,要永遠永遠做水君的女人,才能完。”
他將她緊緊箍在自己的懷裡,直到拂曉時分,她方找了個空隙,逃了出來,不聲不響地拿了錦袍跑去了3000歲那裡。
動物的直覺一般都是極準的,許多時候不用真正的打鬥便知曉對方的實力,黑蛇們昨日分明見到羽兒是被一個不好惹的家夥背到這溫泉處來的,沒有像之前那般為難她,它們很快地給她讓出了一條小路,任由她慢步小跑到了3000歲那裡。
“3000歲,你有辦法將那條醜魚攆走嗎?”一見到老樹,羽兒便開門見山地問。
“醜魚?什麼醜魚?何來的醜魚?”3000歲佯裝不知。
“就是那個……禦扶!”羽兒有些生氣地直言道。
“禦扶?他何時來的象牙穀啊?我怎的竟沒有發現?哎呀,我還真是年紀大了,又沒了樹靈子,耳朵也不好使了。”
“快彆裝了,我的行蹤便是你告知他的吧,我也不和你計較了,你就說,怎麼樣才能攆他走吧?”
“似乎,大概,不能……”3000歲有些為難道。
“為何?”
“老朽已是風燭殘年,而他現下卻是青春正盛,莫說是現在,便是我被雷劈之前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那他可有天敵?”
“天敵?
“是啊,那食蟻獸乃是樹蟻的天敵,蛇是蛙的天敵,蛙又是蚊蟲的天敵,萬事萬物不均是相生相克的嗎?這醜魚定也是有天敵的,你活了3000歲,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若以目前來看,他的天敵至少也有兩樣。”
“哦,倒是說來聽聽。”一聽竟有兩樣,羽兒兩眼放光,神采奕奕。
“據老夫所知,現在法力無邊能毫不費力令他屈服的,王母應當算一個。”羽兒閉著眼睛把臉轉向了一邊,心中暗想,這還不如不講。
“那還有一樣呢?”
“還有一樣,據老朽所知,便是羽兒你了。”
“我,我……?”羽兒指著自己的鼻子。“3000歲!看來我不在的這些時日,你也學壞了!”。
“這麼快便想謀害親夫了,你這變心換臉的速度倒著實驚到本君了!”
羽兒大窘,見禦扶已尾隨而來,瞬間羞紅了臉,一扭頭便跑開了。
“對她好點,她今後能依靠的唯你一人了。”3000歲在禦扶的身後一字一句字字定錘般地說道。
“自然。”禦扶衝他抱了抱拳小跑著跟了上去。
天空中突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羽兒躲去了她和薑還有英子從前住過的那個山洞。雨越下越大,羽兒坐在茅草上,將錦袍緊緊裹在身上,縮作一團。
孤獨了十八載,羽兒並不習慣有人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看到尾隨自己而來的禦扶,不自覺地便皺了皺眉,見禦扶欲走到自己近前,她趕忙用手勢製止道:“你跟來這裡做什麼?你乃一方水君,不是有許多水府事務要處理嗎?水君若要有我講話站在那裡便好,我雖年紀大了,耳力還好,聽得到。”
“我?事分輕重緩急,那個水君當不當的也不打緊,我覺得當下最要緊的事便是看好你,除非,你同我一起去我的水府。”
“看好我?看水君這副架式,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欠了你許多銀錢。”想到之前,的的確確花費了禦扶不少資財,羽兒有些心虛地將眼睛撇到了一邊。
“錢倒不欠,隻欠了份允諾,走吧,隨我回水府,你的屋子我早早就收拾好,給你備下了。”
“可我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呆在象牙穀。”
“那我今後便一直在此處陪你,你我已有了夫妻之實,自此以後,你便是我的夫人了,今後夫人在哪裡,我便在哪裡。明日我便找幾個人來陪你,再帶些吃食和衣裳過來,順便將這個石洞收拾收拾。”
“夫人?誰要做你的夫人?你又憑什麼總替我做決定,我不喜歡也不習慣讓人陪,沒那個福份,你那個,什麼水君夫人的名頭我也高攀不起,我隻喜歡在這樣的無人清靜之地離群索居,並不喜有人總來叨擾。”
“你,你居然……可我們昨日明明就,你竟然……”
“昨日之事,明明就不是我心甘情願,但既然做都做了,便當是我還了當年你陪我舍身赴昆侖的情誼,從此兩不相欠,老婦一向口風嚴謹,水君放心,我此生此世,必然不會跟任何人說起這些子虛烏有之事……”羽兒說罷,淡然一笑。
“你竟敢對本君始亂終棄?”
“我對水君你?始亂終棄?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以我二人現在的身份、年紀,說出去誰信呐?恐連你自己都不會信吧?況且,我們之間,既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未納征、請期,更未迎親、宴請賓客,完全做不得數的。”
“耍賴是吧?江其羽,我告訴你,我可從來就沒想過要當什麼柳下惠,我千辛萬苦尋了你十八年,也不是隻想和你做一場露水夫妻。”禦扶說罷,毫不猜疑地跪坐在羽兒身旁,抓起了她的一隻手。
“你再敢造次,我便對你不客氣!”羽兒見他如此膽大妄為,一把便要將他的手甩開,但顯然禦扶的力氣要大很多,她的反抗絲毫無用,羽兒有些惱,手腳並用,對著他便是一陣拳腳。
“忘了告訴你,這十八年我斬妖除魔,彆的本事沒有長,和人打架的本事精進了不少,你再不知好歹,萬一我不小心,將功夫哪怕用上一成……!”禦扶揚手便抓住了她的兩隻手,稍一用力,羽兒便疼得叫出了聲,他很快便鬆開了她,將她順勢攬在懷裡。
“鬆開!”
那兩隻環住她的胳膊,不僅沒有鬆開反而將她攬得更緊了,他的下頜也一並探到了她的脖徑處,能夠感受到他輕微的呼吸。
“再不鬆開,我要你好看!”
“好!那你便說說,要如何給我好看!”禦扶摟著她,一副嘲諷的口氣。
“你若再這般,胡作非為,我便從此消失,讓你再也尋不見!”
“你再說一遍!”禦扶忽然便褪去了那玩世不恭的神情,他扳著羽兒的肩膀,一臉肅然:“你最好不要有這樣的想法,如若真敢那麼做,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高梁地裡耍大刀,你嚇唬哪根小草草?看把你能的,我倒要看看,我要走,你能奈我何?”羽兒不以為然道。
“你若實在想走,也行,那便給我生幾個孩子再走?”
“你見過快要死的蚌,還能育珠的麼?就我這歲數,隻有數著日子去見閻王的份了,你竟還指著我給你生小魚崽?這種事情,水君還是找彆人代勞吧,連我那傻英子妹妹都知道,七十不留夜八十不留飯的道理,一頓飯的功夫都不敢留我,你竟還能生出這樣的想法,簡直是愚不可及。”
“可是我,卻不想和除你以外的人,生魚崽,既如此,那我便時時刻刻陪在你身邊,不好嗎?”
“那我若是哪天死了呢?”
“那我便陪你,一起去死,共赴黃泉。”
“你還真是條,死腦筋的傻魚,那我若是並未死成,又像這回一樣,隔了十八年又回來了,上哪找你去?”
“那我還不能死?”
“自是不能了,而且當年你不是還給那霸王魚許了諾,說要安一方水域,福萬年水族麼?怎能輕言生死?”
“那你我,是不是更應當珍惜眼前的時光?”
“那你也不能放任那些水族事務不管,天天在這消磨光陰不是?”
“可是我不想離開你,哪怕一會兒都不想,就算不能分分秒秒都呆在一起,至少每天讓我見到你才行。”
“我這老皮老臉的,有什麼好見的,倒是你,若天天這麼粘著我,恐真會折了我的壽,我覺得,你還是回你的水府,每年來象牙穀看我和3000歲一回便好。”
“一年來一回?你如此說來,倒像你同3000歲是一家人,我是客人了?”
“這兒本來就是人家3000歲的地盤,我也是客居於此,我一個老太婆,無依無靠的,長期借住在這裡也便罷了,你有家有府的,老賴在此處便不太好了。”
“所以我說,讓你隨我回水府去。”
“從小到大,我最煩的就是水,水府?聽上去便濕冷陰潮,我可不去。”
“那便在葫蘆島上給你修個住處。”
“還是潮,再說你那裡肯定魚蝦鱉蟹一群群的,嘈雜,我不去。”
“你現在不是沒了樹靈子,聽不到那些聲響了麼,那便你說,哪裡合適,我給你建個住處。”
“我就喜歡此處,喜歡3000歲,還喜歡清靜,除了這兒,我哪也不去。”
“那我便自己找個好去處,將3000歲移去那裡。”
“唉我說,你是不是傻?你沒聽說過,樹挪死,人挪活,你這是想要害死3000歲!”
“你跟我走,然後每年來看3000歲,不是更好?”
“不好,不好,就是不好。”
二人相爭不下,忽然,幾聲巨大的雷鳴,從天而降,一道巨形的閃電似一柄巨形的寶劍自天空中劈下,巨大的轟鳴聲好似要將整個象牙穀劈做兩半。
“你是不是說了或做了什麼天理難容之事,惹得這雷公都要來劈你了。”羽兒調侃禦扶道。
“劈我倒好,隻要不是再去劈3000歲。”禦扶漠不經心地答道,但突然二人都忽地覺察到什麼似的,回過頭,朝3000歲的方向望去。
“糟了,3000歲!”二人一齊急朝3000歲的方向跑去,禦扶跟在後麵,趕緊變了一坨雲跟著,令她淋不著雨。
被劈中的竟果真是3000歲,此刻的他已全然變成了一棵真正的朽木,半截身子被劈中後斜斜地倒向一邊,垂下去的樹身隻餘一丁點樹皮掛在剩下的那一半焦黑的軀乾上,餘下的殘枝孤絕不屈地怒張著,羽兒抱著他,瞬間哭成了淚人。
“3000歲,3000歲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呀?咱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在象牙穀,再活3000年麼?”
“小心再次雷擊會擊到你。”禦扶過來想拉她。
羽兒不管不顧,手撫大樹,放聲悲哭。
“莫要灰心,我用靈力探探這老樹的樹根還有無生機?”禦扶方寸不亂地凝神聚力,將自己的靈力注入到了老樹的樹根下。
羽兒滿懷希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做了這一切,然後關心地問:“如何了?可有生機?”
“儘人事,聽天命,我們先回去吧,有時候表麵上的死,也許隻是鳳凰涅槃也說不定。”禦扶將癡癡愣在雨中的羽兒拉回了洞穴。
過了許久,雨終於停了,羽兒失魂落魄地坐在岩洞的茅草上:“為什麼?為什麼呢!薑說,我就是個不詳之人,不論誰和我在一起,都要倒大黴,她說的時候,我還不服氣,現在想來,可能真的是這樣,老天居然連3000歲都沒有放過!”
“胡說,萬不可做此想,我不還好好的嗎?江老爺、江夫人還有你的四個哥哥、英子不也都好好的嗎?我剛才用靈力探了,3000歲並未死透,不信我便陪你在這裡等,他很快應該便可以長出新的樹芽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心裡都明白。”羽兒將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裡,沮喪道。
“我怎是安慰你?我說的句句是實,不信我們便走著瞧!不出一年光景,3000歲一定能夠起死回生。但是,你得說說,為何要讓3000歲攆我走?”
“這是3000歲的地盤,他不攆你,難不成要我攆你走?”
“那你為何要讓他攆我走?”
“你占了我的地盤,這山洞,還有那溫泉原本都是我一人的。”
“這山洞便罷了,那溫泉要不是我,你進得去?”
“我,我不過是怕那些蛇爬到我身上膈應我,哪像有些人,好像都忘了自己當年還是一條小魚的時候被蛇差點欺負成魚乾的樣子了。”
“你居然還敢取笑我,今日定要讓你領略一下小魚的厲害。”
“你鬆開!鬆不鬆開?你我二人還沒有明媒正娶,就,就……根本就於理不合。”羽兒不耐煩地將他的手扯開,甩到了一邊。
“本來我也沒打算偷偷摸摸的,既如此,我明日便去江家下重聘光明正大娶你,你肯和我一同去見你的爹娘嗎?”
“我……我現在這樣,算了,還是權且先呆在這裡陪著3000歲罷。”
“羽兒,你定要信我,不論發生了什麼,我都會與你廝守一生,我隻求你,絕不可,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不見了,好嗎?”